劉旭東
誤載綁匪
美國加利福尼亞州桑塔安納,一個天氣涼爽的星期五晚上,9點30分左右。
“先把我們送到沃爾瑪超市去?!币粋€臉龐十分消瘦、下巴留著一撮灰色山羊胡子的男子拉開車門,坐進(jìn)副駕駛位置。71歲的越南裔司機(jī)馬隆從來者的口音中辨識出此人正是打電話叫車的人。此時,另外兩個人正從一家餐館走出來。這名旅客打電話叫車時要求馬隆將他與他的朋友送回家,并自稱是巴克·杜昂。他與馬隆對話時用的是越南語——因為他們來到美國之前,出生地都是越南。他們是想去買東西嗎?個子矮小、留著灰白色短發(fā)和小胡子的馬隆思索著。他這個年邁的出租車司機(jī)是在家里睡覺時被要車電話驚醒的,他甚至都沒來得及換衣服,穿著睡衣就匆匆出門了。
通過后視鏡,馬隆瞥見杜昂的兩個朋友一聲不吭地坐進(jìn)后排座位。馬隆后來得知,臉上長滿粉刺的20歲青年是喬納森·蒂烏;身材強(qiáng)壯、表情漠然的伊朗裔美國人是侯賽因·納耶里。
似乎是在沃爾瑪超市沒有找到想買的東西,他們又讓馬隆開車去有大約40多分鐘車程的Target商場(美國第二大廉價商品購物店)。到達(dá)之后,杜昂聲稱還會租用他的車。于是,馬隆熄了火,等候他們出來。不過他無法知道他們急于購買的到底是什么東西——手機(jī)?服裝?不多時,他們仨走出了商場。
“我母親就住在不遠(yuǎn)的地方。你開車向前,我會告訴你在哪里停車。”杜昂說道。
沿途,街道靜悄悄的,光線十分暗淡。車開了數(shù)分鐘后,到了一座廢棄的購物中心建筑邊。“把車停下。”杜昂對馬隆說道。正當(dāng)馬隆將出租車停穩(wěn)之時,坐在后排的蒂烏悄悄遞給杜昂一把手槍,杜昂接過槍,立即用槍口指向馬隆。見此情景,老司機(jī)的心一下子懸了起來。
“砰,砰,老家伙!”納耶里在后排叫囂著。
三名劫匪七手八腳地將馬隆塞到后座,并用手槍對準(zhǔn)他的腹部。納耶里迅速坐到方向盤前,驅(qū)車向附近一家汽車旅館開去。
在到達(dá)汽車旅館的那一刻,馬隆確信自己的生命已經(jīng)走到盡頭——只是不知道以怎樣的方式或具體在何時終結(jié)。他的嘴被膠帶封住,然后被帶到了一間不大的客房里。從對三個綁匪的觀察中,馬隆推測納耶里是“首領(lǐng)”。納耶里雙手一攤,躺在一張床上,隨后令杜昂和馬隆二人睡另一張床,蒂烏則打地鋪睡在門邊的地板上。一把手槍就藏在納耶里的枕頭下。此時,對馬隆而言,這里就是一個牢籠,想逃脫幾乎是不可能的。由于心中充滿恐懼,整個夜晚,他幾乎沒有入眠。
清晨,杜昂打開電視機(jī),屏幕上赫然顯示出有囚犯從監(jiān)獄出逃的新聞?!昂?,是關(guān)于我們的消息。”他叫道。一場大規(guī)模搜捕行動即將展開。馬隆明白了綁架他的三個人是何許人也。
遭遇越獄犯
越獄事件發(fā)生在2016年1月22日清晨5點。杜昂躺在奧林基縣監(jiān)獄F監(jiān)區(qū)鏤空隔柵層的一張睡鋪上,注視著值班獄警清點完人數(shù)。
杜昂趁衛(wèi)兵剛離開,抓起他平時偷偷藏起來的一些工具,悄悄走到隔柵房間的后部,納耶里和蒂烏正在那兒等他。借床鋪架子作掩護(hù),三人用工具將一面金屬隔柵的其中兩根費力地?fù)伍_、撬彎,然后脫光衣服,一點點鉆過去。就這樣,他們一個個爬了出去。他們穿好衣服,沿著一條纏繞著鐵絲網(wǎng)和管子的金屬通道,爬到一堵墻邊,又扒著上升的一條管子,手腳并用地爬到通風(fēng)管道的入口,入口處有一扇活動的翻蓋,推開它之后,淺藍(lán)色的天空顯現(xiàn)出來。
踩在屋子頂部的平面上,這三個早有預(yù)謀的人把帶出來的床單撕成條狀,綁在一處固定物上,并將布條拋下這幢差不多四層樓高的建筑物。此時,牢房方向沒有響起警報聲,也沒有燈光亮起。于是,順著長長的布條,他們一個個溜向地面。
三名逃犯“自由”了。
三名逃犯趁著天色朦朧,一路逃竄。他們先匆匆找到過去的幾個“兄弟”,換了衣服,借了一些錢,打算盡快離開這里。不過直到晚上9點,三個家伙依然還在桑塔安納境內(nèi)。為了借助交通工具盡快離開,杜昂在街頭商店門前擺放的各種免費報紙廣告欄目上搜尋。很快,他在一份越南裔美國人社區(qū)辦的報紙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出租車預(yù)約號碼,便打了過去。司機(jī)馬隆應(yīng)約。
正當(dāng)躲藏在汽車旅館中的幾名越獄犯對電視中播出的通緝令大感驚恐時,馬隆也從電視播音員的逃犯歷史介紹中了解到身邊這幾個男子的情況——他們都是在監(jiān)獄等候刑期判決的人!蒂烏稱自己參與了一起駕車槍擊事件,造成一人死亡。杜昂稱自己在一次吵架后開槍擊中對方的胸部。納耶里則是一個地道的作惡多端的歹徒。四年前,作為一個幫派的小頭目,納耶里憑直覺認(rèn)為自己認(rèn)識的一個大麻分銷販子已將100萬美元的毒品贓款埋藏在沙漠的某個隱秘地帶。于是他率手下綁架了這個家伙和其同伙,把他們拉到沙漠的一個被認(rèn)為是可能藏錢的區(qū)域。據(jù)傳聞,納耶里和手下在那里手持一把“泰瑟槍”(能發(fā)射一束帶電鏢箭,使人暫時不能動彈的武器,也稱“電休克槍”)將人擊昏。然后,用丁烷火炬燒灼被綁架者,往其傷口上撒漂白粉,并施以其他殘酷的行為,但最終仍未獲得任何結(jié)果。
在被綁架者堅決否認(rèn)埋藏了任何錢款后,納耶里將其拋棄在沙漠里。幸好,這個人后來被路人所救,總算撿回一條命。
或許是生怕馬隆的失蹤和這輛出租車不尋常的行駛線路引起警方和社會的關(guān)注,三名逃犯決定再騙一輛車。
第二天早上,他們在某廣告網(wǎng)頁上看中了一輛正在掛售的小型面包車。杜昂找到賣主后假裝將車子開出去試車,卻猛踩油門溜之大吉。隨后,他接上兩名同伙來到一家理發(fā)店,將各自的形象做了一番改變。杜昂不僅把山羊胡子剃掉了,還把灰色的頭發(fā)染成了黑色。
離開理發(fā)店之后,納耶里和蒂烏開小面包車,杜昂則載著馬隆駕駛著出租車上了路。
落魄軍官
途中,杜昂似乎不再那么緊張,甚至與馬隆聊起了越南出租車司機(jī)的狀況,談至高興時,還親切地稱馬隆為“老伯”。
對于面前這個綁架者偶爾露出的“善意”,內(nèi)心一直恐慌的馬隆并未放松警惕。他覺得杜昂可能是在扮演“笑面虎”。
自從移民美國,馬隆的體會是,同是越南裔,那些心思最難捉摸的人往往是自己曾經(jīng)的同胞,他們不會輕易吐露心聲。
1992年,馬隆為了生計,帶著妻子和四個孩子從越南來到美國,定居在加利福尼亞州。此前,越南多年戰(zhàn)爭,給他的肉體和精神都留下了不少創(chuàng)傷。馬隆曾是南越軍隊的一名中校軍官,算是有點兒身份和文化的人。來到美國之后,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只能從事體力勞動。后來,因為家庭開支不斷、收入?yún)s捉襟見肘,他與妻子的爭吵越來越多。他知道,妻子對自己已慢慢失去原有的尊重,更不堪的是,這一點會越來越深地影響到家里的每一個成員。
因為自尊心嚴(yán)重受創(chuàng),終于有一天,馬隆沒作任何解釋,離開了位于圣迭戈市的家,來到桑塔安納附近租住在一幢公寓中的一間小面積套間里,從此開始了出租車司機(jī)的生活。
詭異的爭執(zhí)
杜昂開著出租車來到一家名為“弗拉明戈客?!钡钠嚶灭^,納耶里和蒂烏已在那里開了房間。三名逃犯閉門而居,一直待到深夜。他們一邊飲酒、抽煙,一邊看電視。新聞節(jié)目里的主持人再次播報:若有提供三名逃犯信息者,警方將獎金從兩萬美元增加至五萬美元。
這是星期天,黎明時分,三個逃犯因飲酒過度,連話也說不清了。納耶里不但神情恍惚,還不時地向杜昂大喊大叫。整個房間的氣氛緊張。馬隆警覺到,這三個家伙似乎在爭吵,而且內(nèi)容與自己有關(guān)!如果他們現(xiàn)在就將自己滅口,該怎么辦?馬隆很害怕。他不禁想到自己剛被綁架時的那一幕——納耶里用手指對準(zhǔn)自己的腦袋,嘴里恐嚇著:“砰,砰,老家伙!”
上午8點左右,他們?nèi)藴愒谝黄疣粥止竟?,決定再潛伏一兩天,然后一路向北逃竄。
時間到了星期二的上午,他們押著馬隆,躲過高速公路檢查點,在鄉(xiāng)間便道上驅(qū)車560公里,來到了圣何塞市的一家汽車旅館。此時的馬隆已經(jīng)十分疲勞,雖然他清楚地知道,前一夜明明是自己的呼嚕聲吵得杜昂睡不著,杜昂卻沒有因此將他這個老人家推醒,反而悄悄地爬下床,自己在地板上睡了一夜。
第二天,正當(dāng)兩輛汽車行駛在離海邊不遠(yuǎn)的一段公路上時,開在前方的納耶里突然將車停下,還把馬隆拉下了車。此時,他們位于靠近太平洋沿岸的桑塔克魯茲,四周一片荒涼。完了!真的完了!馬隆慌了,看來,他們是要干掉我了!
蒂烏押著踉踉蹌蹌的馬隆走在海灘上,就這么漫無目的地走著,十多分鐘過去,馬隆似乎聽到走在后面的納耶里再次與杜昂爭執(zhí)起來……不一會兒,納耶里給背對著大海的馬隆和蒂烏照了幾張相——海灘、大洋和一處殘舊的碼頭成了這組照片的背景。這期間,納耶里等三人都表現(xiàn)得與馬隆關(guān)系親密,就像朋友那樣。
他們想干什么呢?馬隆暗自思忖。
讓馬隆沒想到的事,隨后什么事也沒發(fā)生。四人又一起回到了車上,重新駕車回到了汽車旅館。
電視中,關(guān)于搜捕三名越獄犯的新聞循環(huán)播放。此時的納耶里煩躁不安,他再一次與杜昂爭執(zhí)起來。突然,暴跳的納耶里撲向馬隆,用食指按住他的喉嚨,嘴里不停地咒罵。杜昂見狀沖到納耶里身邊,與他扭打起來。幾個回合之后,納耶里將杜昂壓在身下,出拳朝著他的鼻子和臉部猛打幾下,看似解恨了,他才翻身坐起,兩人各自坐在一邊喘粗氣。
受驚的馬隆愈加害怕。然而納耶里并沒有掏槍向他射去,也沒有要把他這個老人抓到室外再折磨一番的打算。只見這個平時心狠手辣的家伙縮到角落里,打起了瞌睡。
時間指向馬隆被綁架的第七天,電視里播放了令越獄犯更加擔(dān)心的消息:警方已經(jīng)掌握了被盜面包車的信息。納耶里和蒂烏告訴杜昂,他們要出去搞一塊新車牌,并將透明的車玻璃貼上從外部看不見內(nèi)部情況的薄膜。
綁匪變“孩子”
讓馬隆萬萬沒想到的是,納耶里和蒂烏前腳出門,杜昂立即操著越南語對他說:“老伯,我們也得趕快跑!”不容馬隆多想,杜昂拉起他跳進(jìn)出租車,火速朝南方駛?cè)ァ?/p>
“別害怕!你不會再有任何危險!”杜昂的語氣似乎萬分肯定。
馬隆雖然內(nèi)心竊喜,但表面上仍不動聲色。他暗暗安慰自己,一切見機(jī)行事吧!
這些天,馬隆通過新聞了解了一點兒杜昂的過去:1995年,在圣迭戈市,他因盜竊被定罪,那時是杜昂成為美國永久居民的第四個年頭;后來,他兩次因販賣可卡因被定罪,在聯(lián)邦監(jiān)獄服刑;2015年11月,與人爭吵后,他被控企圖殺害桑塔安納一名男子。
盡管杜昂有著一些犯罪史,但從剛過去的一周看,他似乎沒有完全喪失同情心。后來,馬隆才知道杜昂也是一個父親,他有兩個兒子,彼得和本尼。
途中,雙眼噙滿淚水的杜昂向馬隆敞開心扉:他痛恨自己的犯罪行為,因為犯罪使自己與社會和家庭格格不入。他很痛苦,因為他不被人們所接受,父親不愿與他交流,連母親也說以他為恥。
幾年前,被釋放后,杜昂請求友人特麗莎·納古耶和其丈夫陪他去母親家。他對納古耶說:“我希望讓媽媽知道,她的兒子也交往了一些普通的、守法的朋友!”納古耶這才明白,為什么杜昂以前一直稱她為姐姐,為什么當(dāng)她女兒大學(xué)畢業(yè)時,杜昂會打來電話表示祝賀,并發(fā)自內(nèi)心地說“我為你感到自豪,培養(yǎng)出一個好女兒”。納古耶也意識到,自己確實是杜昂極少的摯友之一。
馬隆默默地傾聽。
杜昂告訴馬隆,納耶里前幾天企圖在海灘將他干掉??墒遣恢鲇诤畏N原因,或許是杜昂的極力反對,或者是老人還可以作為人質(zhì),納耶里改變了主意。那一天,他們二人扭打時,也是緣于馬隆。杜昂不能容忍因為自己的錯誤行為而導(dǎo)致一名出租車司機(jī)無辜被害。
馬隆斟酌再三,對他說:“你應(yīng)該去自首!”
杜昂沒有回避。他很感激馬隆沒有嫌棄甚至厭惡自己曾經(jīng)的所作所為。而通過一周的“相處”,杜昂對馬隆似乎也有了特殊的感情,他說:“我不想再稱您是老伯,我可以稱呼您老爹嗎?”
這讓馬隆很感動,他感到自己重新被信任、被重視。他甚至覺得,這種稱謂也會改變杜昂,給予他信任、關(guān)愛和鼓勵。
不過,這份感動只在一剎那間,很快,馬隆又有一絲猶豫。在美國,生活使這位老人對來自周邊的好意時常保持一種本能的警惕。他注視著身邊這個或許仍然具有威脅性的人,目睹他臉上由于上次與納耶里搏斗而留下的淤青。我該怎么辦呢?馬隆內(nèi)心十分矛盾。
最終,馬隆還是善意地表達(dá)了自己的看法:“可以!你就稱呼我老爹,我也可以叫你孩子?!?/p>
繼續(xù)行駛幾小時后,他們在桑塔安納一家汽車修理店停下來。按照預(yù)先商量的計劃,馬隆悄悄走進(jìn)店里,杜昂則坐在車內(nèi)。幾分鐘后,老人與一位中年婦女從店里走出來,徑直走向車子。
“姐姐!”杜昂哭起來——這位中年婦女正是他的摯友納古耶,“我身心疲憊,我要去自首!”
在杜昂向警方投案的那天,納耶里和蒂烏也在舊金山市被抓獲。當(dāng)時,警方在市里的一條街道發(fā)現(xiàn)了那輛停在路邊的面包車,隨即埋伏。當(dāng)兩個人返回車?yán)飼r,面對已被警察包圍的事實,只好束手就擒。
馬隆平靜地回到自己租住的公寓。令人詫異的是,鄰居們沒人發(fā)現(xiàn)他被綁架,他的家人,也沒有發(fā)現(xiàn)他的失蹤!
拯救
自從杜昂重新返回監(jiān)獄,馬隆一直與他保持聯(lián)系。只要有時間,馬隆就會去探監(jiān)。盡管馬隆的收入依然不寬裕,但他還是會不時給服刑中的杜昂賬戶里匯一些生活費。
隔著玻璃墻,杜昂都會深深地向馬隆鞠上一躬:“老爹好!”
30分鐘的會面,這兩個在逃亡綁架途中“相識”的人,操著母語低聲交談,不時會流出傷心的淚水。當(dāng)然,坐在探訪室玻璃墻外的馬隆,也會常常面露笑容,他深信,沿著這條曲折的道路,杜昂未來一定會改過自新。
“我的孩子?!瘪R隆語重心長地對杜昂說,“只要你待在這里一天,我就一定會不間斷地來看你、幫助你、拯救你,就像你曾經(jīng)救了我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