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駿 黃誠
溧陽歷史悠久,人文薈萃。其中別橋望族“馬氏”尤為后世稱頌,在明代就以“一門五進士、叔侄兩解元”著稱,而“解元馬一龍”更可謂是溧陽家喻戶曉的人物。據(jù)第三次全國文物普查,目前溧陽地區(qū)存世與馬一龍相關的文物有:草書《重修廣惠庵碑記》、楷書《孝子樸菴史翁墓志》及“一龍井”等石刻三方。其中《孝子樸菴史翁墓志》現(xiàn)藏溧陽市博物館,系馬一龍于嘉靖二十五年(1546)為當時承事郎史阜所抄錄的墓志(內容系繆希亮所撰)。此外溧陽別橋鎮(zhèn)馬家村內現(xiàn)存一口“龍井”,因井欄南側有陰刻馬一龍草書手跡而得名,因年代久遠,文字內容大多漶漫不清?!吨匦迯V惠庵碑記》于1973年在別橋中心小學內被發(fā)現(xiàn),溧陽市文管會將石刻從小學操場圍墻上移嵌在學校禮堂墻壁上保存至今。碑文由馬一龍本人創(chuàng)作并書寫,記載了廣惠庵的興盛和本地文運的興衰。碑刻末署“賜進士第、翰林院少史、孟河馬一龍書”,額已佚。該碑刻在現(xiàn)存馬一龍書法手跡中最具文學及書法代表性。
馬一龍其人
馬一龍,字應圖(又作負圖),號孟河,別號玉華子,明嘉靖二十六年(1547)進士,官至南京國子監(jiān)司業(yè),是活躍于明代中期工詩詞且善書法的溧陽籍文人,有《玉華子游藝集》傳世。馬一龍具體生平事跡在《明史》上無載,而是散見于溧陽地方志及其他史料文獻中,主要見明人朱謀垔所撰《續(xù)書史會要》及清嘉慶陳鴻壽修訂的《溧陽縣志》。
清嘉慶《溧陽縣志》將馬一龍的事跡收錄于“孝行”一節(jié),著重記載其為父親馬性魯鳴冤的孝悌事跡?!独m(xù)書史會要》則著重于介紹其文采書法,稱其“詩類太白,文類莊孟”,并描述其在書法創(chuàng)作時“作字懸腕運肘,落筆如飛,頃刻滿幅”。馬一龍因善書法而得名,自詡草書“自懷素以后第一人”。因其狂草書寫時往往用一個大字覆蓋幾個小字,左擁右攬如同梅花,且章法布局參差不齊、錯落不定而自冠以“龍蛇體”“梅花體”的稱號。當時人認為這種風格是“書法一大變”,門人學生曾同亨贊其“行楷尤精”,《溧陽縣志》稱其“書法遒逸”。
所見馬一龍書法主要以碑刻文字居多,見諸史料的有清嘉慶《溧陽縣志》卷三《輿地志》中“重修廣惠庵碑”一條標注“嘉靖三十一年馬一龍撰并書”及清光緒《溧陽縣續(xù)志》卷二《輿地志》中“彭會宗祠碑記”。此外,馬一龍在其日記《東封紀行》描述自己曾于泰山中天門石壁書刻有“至此始奇”四字。
碑文釋讀
《重修廣惠庵碑記》碑高2.47米,寬1.1米,厚0.23米,青石質。原碑額由繆希亮以篆書題寫(現(xiàn)已不存),碑文主體系馬一龍以其所創(chuàng)“龍蛇體”書寫的草書文字,原稿應該是一幅草書長卷,勒石時被設計裁成八截,自上而下布局排列,因馬一龍“草法入神,難以辨識”,故當時溧陽鄉(xiāng)人史春芳重新用小楷將碑文內容謄錄于文后。最后由錫山匠人何富鐫刻于石碑之上。
由于年代久遠,石碑屢經捶拓不僅原先草書部分已大都漶漫不清,其底部的小楷部分亦有個別缺漏,據(jù)碑銘錄文如下:
施道人重修廣惠庵成,南村先生請孟河馬子作記。初能集事者,道人也。作記記其廢興,與人才盛衰相關者,繆氏與吾也。庵不知建自何時,釋家像而僧人居之,有殿宇、有方丈,樹門垣室甚幽,南村與其先公、先子,與余皆嘗讀書庵中,父子相繼,后先發(fā)科弟,人謂庵中能出文章顯貴人,此執(zhí)其小者言也。
繆公為侍御史,論宦官蔣琮,竊弄權柄,先子為司諫,擊權貴,今侍御公有子而才,競以孝養(yǎng),老春官進士,余雖不能比芳。先子兩魁天下,然登名甲榜,亦不敢虛辱。天子之史臣,退而家食,以求寡過,庵以此至今存者,兩家猶有世德在大氣間,流行夾介而未盡耳。異端之學,儒者以為亂道,然相傳幾千百年,其言侵潤愚夫愚婦之心,大人君子亦不免周旋于世,非無斯人之與,要諸魑魅魍魎所作而化俗也。天地之大,萬物□然其中,無非至道安得可量,□輒去其異己者哉?先子平生不喜佛者,正道方剛,庶幾于侍御公。至如靜修晦養(yǎng)皆在此庵。固當因之不朽矣。今且頹然而敝,南村先生慮無以起居乃公之后,見道人有誠心,眾樂施與,以禮致之庵下。一月集眾思,越月掄眾材,又越月,訖眾工告成。于所至道人雖誠心,天人之助未必至此,先生不仕居于鄉(xiāng),鄉(xiāng)之人無遠近,少長咸知為有道之士,風聲所被固有先意而承志者,庵之興實由先生,以非吾事也,記其能于道人。
賜進士第翰林院
少史孟河馬一龍書。春官進士南村繆希亮篆額
碑記中提到的南村繆希亮,字思忠(又字中孚),號南村居士,是馬一龍的老師繆樗之子,繆樗是生活于成弘時期的官員,官至監(jiān)察御史,以“敢言”聞名??娤A潦羌尉赴四辏?529)進士,縣志中亦有傳,以奉母至孝而聞名,被當時工部尚書劉麟贊為“皇明第一高士”??娤A潦邱R一龍的摯友,馬一龍很多文章中都提到了與繆希亮的交往,繆希亮去世之后,馬一龍親自為其撰書墓表,并且私謚其曰貞孝先生。
據(jù)地方志載,廣惠庵始建于宋代,毀于清咸豐十年(1860),距溧陽縣治北三十五里。《重修廣惠庵碑記》碑文由馬一龍撰寫,內容主要記述了明嘉靖三十一年(1551)鄉(xiāng)人重新修建廣惠庵之經過。廣惠庵因曾經是馬性魯馬一龍父子、繆樗繆希亮父子讀書考取功名之地,因此被人稱為是能“出文章、顯貴人”之所。馬一龍還追憶其父馬性魯及他的好友繆希亮的父親繆樗抨擊朝廷權貴的過往故事,正是由于廣惠庵和本地文運的興衰及馬繆兩家深厚的淵源,加之正好此時庵中道人施圓正有意重修廣惠庵,所以就由繆希亮出面組織此事。因繆希亮的聲望,眾人對修庵這件事十分支持。大家花一個月時間準備建筑材料,又花一個月時間在當年農歷四月十六日(孟夏既望)完成建設。碑文飽含對于故人的追憶以及今人修庵之事的贊頌,文字流暢且情感流露自然。
馬氏龍蛇體考證
明清時期是狂草藝術大發(fā)展時期,明人的狂草作品流布廣泛,這一時期也出現(xiàn)不少狂草石刻。其中既有集前朝書法,如《肅府重刻宋淳化閣帖》、《雪浪齋帖》(集蘇軾)、《古香齋帖》(集蔡襄),又有集本朝人物書法,如《晴山堂帖》《寶翰齋國朝書法》等。另外就是以自己詩文刻石作欣賞觀摩之用,如葉秉敬《靈山酌水賦》碑。
《重修廣惠庵碑記》是向民眾宣傳修繕廣惠庵一事,具有記功意義的碑刻。這類碑刻為方便世人辨讀,所刻的字體或篆或隸或楷,都應是當時流行的正體字。而《重修廣惠庵碑記》碑文以馬氏擅長的龍蛇體狂草書之,一般人極難辨認,這在同類題材碑刻中是比較少見的。這其中原因可能是當時鄉(xiāng)人以馬一龍“龍蛇體”草書書法為奇,特意囑咐馬一龍以該書體書寫,既可以作為傳世功德碑,又可以作為字帖供后世臨摹,以顯鄉(xiāng)黨之能。同時一反常態(tài)以草書勒石,也應與馬一龍恃才傲物,“踈狂不羈,與人落落難合”的性格有關。
關于馬一龍的龍蛇體書法,時人非議頗多,豐坊《書訣》中認為對龍蛇體這一書體模仿跟風者是“鯽且甘帶”的不知正味者;而項穆《書法雅言》更是將其直接形容為“瞽目丐人,爛手折足;繩穿老幼,惡狀丑態(tài);齊唱俚詞,游行村市也”。由于馬一龍存世書跡不多,所以今人對于其龍蛇體的認識,往往會囿于古人評論記述中,而《重修廣惠庵碑記》碑文筆畫雕琢清晰,完全再現(xiàn)馬一龍書法造詣的精髓,故今人能清晰領略到其草書“龍蛇體”的真實面貌,使得今人對于古人的褒貶評論有更客觀的判斷,從而更好地了解古人書法審美觀念。同時也正是因為馬一龍的書跡傳世很少,《重修廣惠庵碑記》作為目前僅見并可考的馬一龍草書碑刻,其中的文字及運筆特點也為后人鑒定馬一龍書法提供了重要的參考依據(jù)。
馬一龍的書法,筆走龍蛇、遒勁飄逸,深入能品。馬一龍興辦社會有益之事,如仿照古制建造祠堂,設置義田,重建尊經閣等,撰寫農學史上的重要著作《農說》,受到當時人們的稱頌。他還根據(jù)一年的四個季節(jié),制定溧陽的“四時八節(jié)”民俗,如觀燈、賞花、競渡、拜月、登高、踏雪等。這些習俗,在溧陽沿襲至今。“青山十里盡樓臺,萬竹山房雙徑開。春日看花紅藥亂,故人送酒白衣來。野老未曾通姓氏,相逢謂我謫仙才?!瘪R一龍所作的詩道出了他在廟堂不厭高,在江湖不厭遠的處世之道。
(作者均為溧陽市文物管理委員會辦公室工作人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