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憶溈,出生于郴州,成長于長沙。本科畢業(yè)于北京航空航天大學,獲工學(計算機科學與工程專業(yè))學士學位。后從廣東外語外貿(mào)大學獲語言學博士學位,從蒙特利爾大學獲英語文學碩士學位。曾任教于深圳大學文學院。曾受聘為香港城市大學訪問學者和中山大學高等人文研究院駐院學人。為近年來最受媒體關注的中國作家之一。出版有包括長篇小說《遺棄》《空巢》,小說集《深圳人》《流動的房間》,隨筆集《文學的祖國》《異域的迷宮》等在內(nèi)的20多部文學作品。
馮科臣(以下簡稱馮):薛老師,請向我們的讀者簡單介紹自己好嗎?
薛憶溈(以下簡稱薛)我生活中的重要事實已經(jīng)在簡歷里寫得非常清楚,就不需要在這里重復了。我從幾乎沒有書可讀的兒童時代開始就癡迷閱讀和文學,年過半百之后,到了這個幾乎沒有人讀書的時代,我仍然癡迷閱讀和文學。這種癡迷會陪我走到生命的盡頭。我的墓碑上可以寫明我是一個“從一而終”地癡迷文學的人。我相信與文學無關的生活是不值得過的生活。
馮:請用最簡潔的方式表述,您創(chuàng)作的主題是什么?這種主題有什么客觀原因?
薛:個人與歷史之間的緊張關系是我創(chuàng)作最突出的主題。我們這一代人成長于“浩劫”中,接著又用我們生命中最精華的部分見證了史無前例的“改革開放”和全球化進程。歷史的潮流將我們從一個極端帶到另一個極端。而在這兩個極端里,個人與歷史一直處于極度緊張的狀態(tài)。我的寫作試圖從這個角度發(fā)現(xiàn)人性的奧秘和生命的意義。
馮:您在長沙度過了童年和少年時代,后來在北京上大學,后來又到深圳工作(期間又在廣州求學),最后,又移居到加拿大……生活場景的不斷變換對您個人生活上有什么影響?在寫作上又有什么反映?
薛:生活場景的不斷變換對我的生活和創(chuàng)作都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尤其是從長沙、北京移居到深圳和從國內(nèi)移居到國外的這兩次“大遷移”。1988年8月,《作家》雜志在頭條位置發(fā)表我已經(jīng)在多家雜志社漫游兩年多的中篇小說《睡星》,評論家都將這當成是我作為特殊的“景點”進入中國當代文學景區(qū)的標志。以此為標志,今年正好是我“文學三十年”的紀念年份。這是充滿戲劇性的三十年,它可以被籠統(tǒng)地分為三個階段,或者說“三次文學生命”。我的第一次文學生命終結于1991年的年初。后來我在深圳定居下來。這是意義重大的移居。20世紀90年代的深圳生活為我隨后的創(chuàng)作奠定了堅實的基礎。而深圳也因此成為我第二次文學生命開始的地方。從國內(nèi)到國外的遷移標志著我的第三次文學生命的開始。這其中出現(xiàn)了許多的奇跡。比如在2007年前后,也就是在“異域”生活了五年之后,我突然注意到自己對母語的感覺發(fā)生了激烈的變化(比如我突然感覺到大家通常認為不適合邏輯表達的漢語其實有表達邏輯的巨大潛力)。這種語感的突變不僅成為我隨后十年創(chuàng)作的動力,還導致了我引起文學界極大關注的“重寫”。一位評論家說,對自己幾乎全部作品的“重寫”是中國文學史上的特例。沒有在異域孤獨和沉靜的生活,這個特例肯定不會存在。
馮:您是哪一年移居加拿大的?能不能簡單地介紹一下您在當?shù)厣畹那闆r。
薛:我從2002年2月起正式移居加拿大的蒙特利爾,至今已經(jīng)將近十七年了。最初的八年,我的主要身份是全日制的學生。最近這些年,我則專心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我的生活非常單調(diào),但是從這單調(diào)的節(jié)奏里卻可以聽到“命運”的強音。我從少年時代起就對自己的“命運”有清晰的認識。寫作是我無法選擇的“命運”。
馮:處在不同的社會與文化背景下,您有沒有適應的困惑?
薛:在我看來,社會和文化的差異只是表象。我聚焦的總是人的共性。這種聚焦方式當然也受益于閱讀和文學。偉大的文學作品總是引領我們穿透社會和文化的表象抵達普遍的人性。誰會從《安娜·卡列尼娜》里看到俄羅斯與自己的國家在社會和文化上的差異呢?讀者看到的往往是自己與小說人物心理活動或者人生際遇的近似甚至雷同。還有《百年孤獨》讓讀者感到的是生命本質上的孤獨,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孤獨,與哥倫比亞的社會和文化沒有什么關系。
馮:回顧出國前后的狀態(tài),您有什么變化?您如何評價自己現(xiàn)在的文學狀態(tài)?
薛:前面說過,我至今為止已經(jīng)有過三次文學生命。我的前兩次文學生命是在國內(nèi)開始和結束的。其中最重要的事件是我的長篇小說《遺棄》從一部幾乎無人知曉的作品變成了文學上的“奇觀”(劉再復語)以及《出租車司機》《首戰(zhàn)告捷》等短篇小說作品引起全國性的關注。因為“從一而終”地癡迷于閱讀和文學,我出國前后的狀況可以說沒有特別的變化。但是從2012年開始,我的作品出版的速度和規(guī)模成為中國出版界引人注目的現(xiàn)象。2012年被媒體稱為是中國出版界的“薛憶溈年”,因為我有五部作品同時在上海由三家不同的出版社出版。而在隨后的五年時間里,我每年又都有兩部以上的作品出版(其中的2016年又一次達到五部)。今年是我“文學三十年”的紀念年份,除了小說集《流動的房間》重版以外,我仍將有兩部新作出版。這是不可思議的文學狀態(tài)。我相信我簡單的生活狀態(tài)是這種文學狀態(tài)的基礎。
馮:作為生活在異域的寫作者,故鄉(xiāng)應該有特別的意義。請問您的寫作和故鄉(xiāng)意義上的中國有沒有特定的關系或情結?
薛:我2002年離開深圳后,有整整三年時間沒有回來過。2005年夏天回來之后,又有四年半的時間沒有回來過。我相信,這兩段在異域的“定居”為我后來在文學上的爆發(fā)積累了巨大的能量。但是,我的寫作與中國有深刻的聯(lián)系?!吧钲谌恕毕盗凶髌犯灿谖?0世紀90年代在深圳的生活經(jīng)驗,《白求恩的孩子們》根植于我70年代的中國經(jīng)驗,《空巢》更是根植于我母親的親身經(jīng)歷。雖然全球化時代成為我近期創(chuàng)作的焦點,中國經(jīng)驗仍然是其中最根本的內(nèi)容??梢哉f,我的寫作就是我對自己所熟悉的中國的一種不可治愈的鄉(xiāng)愁。
馮:您本科畢業(yè)于北京航空大學(北京航天航空大學的前身),是純粹的理工男。請問這種背景對您的寫作有什么影響?
薛:像中國新文化運動的主將魯迅一樣,我也經(jīng)歷了“棄理從文”的過程。不過,我一點也不后悔當初的選擇。我至今還對數(shù)學有很大的興趣,還經(jīng)常做數(shù)學題。理工科訓練對我的文學創(chuàng)作有很大的影響,很積極的影響。有人評價我的作品是數(shù)學的精準與詩意的濃密的結合,就是注意到了這種積極的影響。
馮:英美文學是您的學術背景之一。您在《文學的祖國》里談論的也大多是西方的作家和作品,請問您如何看待西方文學對您的影響?
薛:20世紀70年代末和80年代初,西方現(xiàn)代派文學大量涌入,我們這一代中國寫作者都深受其影響。這種歷史的境遇也許可以說是我們這一代中國寫作者的歷史局限性。但是,它肯定也有許多積極的內(nèi)容。不同的寫作者汲取營養(yǎng)的方式應該是不同的。對我而言,文學的思辨性和歷史感應該是最主要的影響,還有對語言的敬意和苛求。
馮:有人稱您是先鋒小說家,您如何看待小說的形式?
薛:我對自己的每一篇作品都有形式上的要求。但是,我相信形式只是小說美學的次要部分。小說美學的本質是對社會的批判,對平庸的批判。馬丁·艾米斯說:“文學是反對陳詞濫調(diào)的戰(zhàn)爭?!狈磳﹃愒~濫調(diào)也正是我的文學追求。
馮:“走出去”一直是中國文學的夢想。最近兩年來,小說集《深圳人》英法文版和長篇小說《白求恩的孩子們》英文版受到西方讀者的熱情關注,這可以說是這一夢想能夠成真的證明。而從一些媒體報道里,我知道您最近在國際舞臺上有密集的文學活動。您能談談自己“走出去”的感受嗎?
薛:我剛剛參加悉尼國際作家節(jié)和奧克蘭國際作家節(jié)回來。這兩個文學節(jié)都是英語文學世界里的著名品牌。我在兩個文學節(jié)里都有三場活動,全部的六場活動都很成功。在此之前的一個月之內(nèi),我在蒙特利爾、紐約、魁北克城、多倫多和溫哥華也各有一場活動,也都非常成功。看到活動之后等待簽名的長隊,我難免會滋長出“愛國主義”的情緒。我的西方讀者里面不僅有普通的讀者,還有著名的同行,這是令人安慰的狀況。還有每到一座城市,我總是會去城市里最好的圖書館,也總是會在圖書館的電腦里查詢我的作品。所有的系統(tǒng)都沒有讓我失望過。看到自己的作品已經(jīng)早在自己之前進入了一座一座陌生的西方城市,也是非常開心的事情。
馮:您能夠與西方讀者直接交流,這是大多數(shù)中國作家缺乏的能力。我相信在您的那些活動里,一定會有不少感人的細節(jié)……
薛:是這樣。每次的文學活動里都會有一些特別的細節(jié)令人感動。4月9日晚上在多倫多公立圖書館的活動結束之后,一位舉止優(yōu)雅的老人(后來我知道他已經(jīng)88歲)走過來告訴我說他熟悉《白求恩的孩子們》里面的每一個字。我感覺很吃驚,問他為什么。他回答說因為他精讀過很多遍。然后,他給我看他手里的英譯本,里面的確是做滿了標記。原來,他是加拿大盲人協(xié)會的義工。他不僅為當?shù)氐拿と俗霈F(xiàn)場的閱讀,還受協(xié)會之托將整部作品朗讀出來,制成CD在加拿大全國數(shù)萬的盲人群體里傳誦。他說非常喜歡我的這部作品,他稱我是他自己的作家,他說他的聽眾也非常喜歡我的這部作品。我激動不已。我用—句充滿詩意的話感謝這位老人:我說我從來沒有想到過自己的作品能夠給無數(shù)失明的人帶來光明。
馮:現(xiàn)在您每天一般如何分配時間,怎么安排生活、寫作和工作?其他興趣愛好有哪些,比如是否鍛煉?請談談這方面情況。
薛:寫作就是我的工作。而我一旦進入寫作的狀態(tài)就不得不放棄“正?!钡纳?。我寫過一篇《文學與剩飯》的文章,承認自己不僅已經(jīng)十多年沒有過過年了,而且多年來的年飯都是“剩飯”。冬季總是我創(chuàng)作的高峰期,同胞們合家團聚的時候,我總是在文學的祖國里孤獨地攀援。平常,我過的也是最簡單的生活。閱讀是我生活中最重要的內(nèi)容。最近一兩年里,因為膝關節(jié)的問題,長跑也不太經(jīng)常了。步行成為每天最基本的運動。
馮:寫作上,能否給有志于寫作的年輕人提點建議?
薛:給自己定一個可能永遠也達不到的目標,比如要寫出從來沒有人寫出過的作品,同時永遠盯住美學金字塔的頂尖,千萬不要落入任何世俗的圈套,然后做不懈的努力,直到精疲力竭、身心交瘁……寫作是需要巨大的耐心和耐力的長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