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路平
對于生長于內(nèi)地的我來說,地鐵應算是一個新鮮事物,當我打算談論地鐵時,其實想談論的是關于出行的交通問題。
當初在學校時,困于經(jīng)濟壓力,也受限于當?shù)氐慕?jīng)濟水平,出行追求的是實惠,也即經(jīng)濟成本。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學生的時間是最不值錢的時間,所以在那段日子里,只要可以順利地去到目的地,然后順利地返回就可以了,我很少去計算其中的時間成本。而在一個二線或三線城市中輾轉(zhuǎn),最經(jīng)濟實惠的交通工具無疑是公交了。
就拿南昌來說,我畢業(yè)后去了南昌的紅谷灘新區(qū)工作,當時的紅谷灘與其他區(qū)的連接就是公交和的士,的士一般在我們?nèi)藬?shù)較多時,會考慮乘坐。我當時特別喜歡去江西師范大學老校區(qū)文教路上的拾得書屋,每逢周末沒事,便會帶上零錢去坐公交。紅谷灘在贛江西面,而拾得書屋在贛江東面,之間雖然隔著一條江,但距離并不算得上很遠,因為當時還沒有地鐵,所以我時常在單位宿舍小區(qū)門口上公交,一路上搖搖晃晃,經(jīng)過八一大橋后在象山北路換乘另一趟公交,在省圖書館或電視臺附近下車,再走路到拾得書屋。周末清閑,沒有急事,路上花費一個多小時,也不怎么心疼煩躁,如果可以在書店買到幾本喜歡的書,那這樣的一次出行,就可算圓滿了。因為紅谷灘往下就是新建縣(現(xiàn)在是新建區(qū)),周末坐公交從新建到南昌市區(qū)的人特多,所以有時候擠不上車,也常常換乘別的公交,輾轉(zhuǎn)回到紅谷灘的宿舍,不過那樣子通常會帶著一個壞心情回家。后來通了地鐵,我再也沒有坐過公交,也因為地鐵的緣故,那些很長一段時間想去又嫌太遠的地方,在開通地鐵沒多久,便都去過了。
算起來,南寧比南昌的地鐵通得要早。當我重新回到這個地方工作后,想辦市民卡,就是為了坐地鐵不用排隊購票。一個人時,我也會騎一下共享單車,既可以隨處看看,也可以活動一下久坐的身體,兩個人之后,為了不拖延時間,就先騎車到地鐵口,然后再乘地鐵去見面。不準時往往意味著不可靠,而我并非想在別人的眼里成為不可靠的人。對于這里的公交,我也是不排斥的,印象最深的一次,是讀書時去綠野音樂節(jié),凌晨零點多散場后,和朋友從會展中心下來,居然還搭乘到了一輛回學校的公交車,空蕩蕩的公交車行駛在空蕩蕩的大路上,心里有一種恍惚的愉悅感,仿佛這輛公交就是我們的專車,可以帶著我們?nèi)サ饺魏蔚胤?。當然現(xiàn)在也不像學生時代那樣節(jié)儉,打的的時候也很多,但大多數(shù)時候是因為累了,或者太遠而且附近沒有地鐵。
怎么說呢,地鐵幾乎可以說是時間成本與經(jīng)濟成本計算的最佳選擇,我愿意坐地鐵去萬象城的西西弗,也愿意坐地鐵去廣西大學和廣西民族大學,畢竟坐公交得花費兩倍甚至更多的時間,我也逐漸學會了把時間花在更應該花的地方,而不是或焦慮或煩躁地花在路途中。也許是脫離校園之后,我也跟上了生活的快節(jié)奏,雖然在我的內(nèi)心深處,還是渴望過一種散淡清閑的慢生活,然而,這不就是生活嗎?
在南昌那一年多,我和同事雖然買了鍋,但都是只能煮面那種,遇到要做菜,只能簡單地煎個雞蛋之類的?;氐侥蠈幒?,開始租住在一樓,陰暗潮濕的環(huán)境無疑影響了心情,大半年沒有置辦做飯用的炊具,后來搬上了二樓,時不時有陽光照落在陽臺上,心情也慢慢好轉(zhuǎn),趁著“雙十一”買了一套炊具,放了一段時間,才開始做起飯來。
因為單位有早、中餐,一般晚餐不想在外面吃了,就會買些菜回來做。一個人吃,通常做的不多,一個青菜,外加一個半葷半素的菜,當然有時候也想吃肉,就會來一個全葷菜。買菜的地方也有兩處,不趕時間就去建政菜市,趕時間就在租房附近的超市解決,剛開始的時候我去菜市比較多。因為一個人,總是喜歡熱鬧,而建政菜市也是一個生活區(qū),可以算是城中村吧,居住在這里的絕大多數(shù)是外來人員,而且年輕人居多。下班后,擁擠在菜市的小巷子里的,大都是年輕人,這里在稱青菜,那里在剁排骨,這里在詢價,那里又在掃碼付錢,處處都是生活氣,感覺特踏實。
當然我的魚也是在這里買的。我總覺得超市里的魚不新鮮,它們在那些小玻璃缸里游動著,抓出來也不動彈幾下,奄奄一息的感覺。菜市里的魚反而不一樣,魚販在攤前擺一排塑料盆,灌上水,把各種魚丟進去,時不時就能聽見水響,偶爾還能看見一兩條魚蹦出來,在潮濕的地面呼吸著。他們極少吆喝,估計是不愁賣吧,等到你走近,問了要什么魚,才會把價格報上來,買不買隨你,不強求。
以前在家,都是做兒子,買菜做飯從來不用操心。有時候父親閑下來,逢到圩市上街,買回了雞或魚,就會在場院的紅石上磨刀,紅石質(zhì)地綿軟,所以磨一會兒,刀面刀背都是紅乎乎的,像蘸了一層醬似的。每每這個時候,我的耳朵都要被這種聲音吸引,不是說磨刀的聲音有多好聽,而是心里清楚,估計待會兒又有事兒做了??偸菚@樣,父親磨好了刀,不多久就會叫我一聲,要不就是殺雞時讓我?guī)退ヒ幌码u腳,要不就是要我給他遞個碗,殺完雞清理內(nèi)臟要用到。其實我做這些事情總是有些犯怵,剛剛還是活蹦亂跳的東西,轉(zhuǎn)眼就垂頭喪氣,沒有生息了。
可能是文科生的緣故,難免多愁善感,可是生活并不因為你多愁善感而給你一副慈祥的臉龐,有時候它就會讓你面對血淋淋的場面。每次在餐桌上,總是會被母親做的魚湯吸引,可是在菜市,面對水盆里游動的魚兒時,內(nèi)心矛盾得無以復加,首先面對的當然是沒有勇氣自己殺魚,其次才是暗自思忖自己有沒有那樣的手藝。母親做的魚的味道仿佛猶在唇間,而要自己下手結(jié)果一條魚,實在又敵不過骨子里的小矯情。每次路過魚攤都會駐足,總是看看不說話,后來漸漸有了勇氣,試探著問老板鯽魚或者鱸魚多少錢一斤,這樣問了幾次又不買,讓我自己也感覺尷尬。直到前兩個月,我才終于在攤前站定,指著盆里的魚說,我要這一條。老板過來用手將它一把撈起,操起地上的一根木棍,猛地在魚頭上來了幾下,悶響過后,原本扭動著身體的魚也沒有了動靜,然后放在砧板上去鱗、去內(nèi)臟,兩三分鐘就裝袋遞出來了。有的老板沒有悶棍,撈起魚后直接摔在地上的也有,同樣也是悶響,但在我的心里,堪比晴天霹靂。
這樣說也許夸大其詞了,但每次買魚,我都要把頭撇向一邊,當作沒有看見,也沒有聽到,只是這樣并不能騙到自己,因為每一次我都在心里,為自己的貪婪和殺生懺悔。
讀書于我而言似乎無話可說,可是讀書于我而言似乎又無話不說。
之所以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還是與我的職業(yè)有關吧。畢業(yè)之后,我進了出版社工作,那是一個文藝出版社,和我所學的專業(yè)很符合。記得當時出版集團招聘面試,兩個求職者一起進去,面試官看了我的材料,只問我一個問題——是否能夠處理好工作與寫作的關系——然后就專心問另一個人了,后來兩個人出來,一同進去的那個人說,你一定沒問題。當然結(jié)果也確實如此,我不僅進了出版社,據(jù)說還進了里面最好的那個部門,就是編輯一份大型文學雜志,是我理想的工作,雖然也編書,但沒有其他部門忙碌。
應該說,我的工作與生活就是圍繞著書刊在運行著,哪怕回到南寧,成為一個專職的雜志編輯,我的桌案上是工作上的參考書和校對稿,櫥窗里排列著心儀已久的書,有的是第二次第三次購買,因為原來買的由于工作變動,全部打包放在鄉(xiāng)下的家里了。如此浸濡已久,書在我眼里就會像時時呼吸的空氣一樣,滿目皆是又滿目皆無,隨手拿起又隨手放下,它很占地方,但在嗜書的人看來,那些空蕩的角落,還是覺得自己買的書太少了。
我的閱讀趣味也因?qū)W習與工作的變化,而有了微妙的變化。以前在學校,因為專業(yè)的緣故,自己買的和從圖書館借來的,大都是詩集與詩歌研究專著。那段時間對詩尤其著迷,每周去唐人文化園里的舊書市場,即使烈日當頭,假如看見一本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出版的小開本或窄開本國外詩人的詩集,或者市面少見的詩歌著作,那種興奮勁兒,恨不得讓所有朋友都看見和羨慕。后來參加工作,尤其回到南寧成為一個小說編輯后,我的熱情便從詩歌轉(zhuǎn)向了小說。以前把讀小說當作休閑,現(xiàn)在當成工作與休閑,甚至比以前陷入得更深,自己也嘗試著寫起小說來了。因為有了收入,從前太貴不敢買的書現(xiàn)在也敢買了,因為做過書對裝幀也有要求,所以總是選那么幾個固定的出版社,要么就買精裝書,太大的開本還是接受不了。
讀書讓我的生活一直處于一個相對平靜的狀態(tài),雖然算不得是歲月靜好,但在有的朋友眼里,已經(jīng)有了迂腐的樣子。我的自我感覺,是在文字里找到了棲息之所,一個比現(xiàn)實世界更為開闊的所在,它的時間相比現(xiàn)實世界也許流動得更為緩慢,但也更從容。閱讀也是旅行,有的人走遍了世界上的千山萬水,有的人體味了書籍中的古今乾坤。讀書也許會讓一個人覺得自己越來越渺小,但絕不會讓一個人越來越自閉在現(xiàn)實面前不堪一擊,也不會讓一個人變得越來越高傲變得目空一切,讀書只會讓一個人更清晰地找到自己,看清自己,找到自己要走的那條路,并在路上堅定不移。
書籍和世上其他的東西一樣,都在默默地等待著無限的少數(shù)人,就像一條支流遇見另一條支流,一支蘆葦遇見另一支蘆葦,一束星光遇見另一束星光。雖然你看我拿著書的樣子像很孤單,但我在無形的同類中間,手握的也許是宇宙,也許是未來。
恐懼人人會有,就比如我。我把恐懼分為直接恐懼和間接恐懼。
我所謂的直接恐懼,就是那些讓你一看見就會驚慌失措頭皮發(fā)麻,渾身起雞皮疙瘩,或是有了洪荒之力般一躍而起的恐懼,就比如我,在這一類恐懼里有兩種東西會讓我有這樣的反應——一種是雷電。我天生害怕打雷,尤其是小時候有種極端惡劣天氣,我們那邊叫盔面龍掛紙,一年兩次,每一次都是陰風怒號電閃雷鳴,瓢潑大雨中,大樹和房屋時常有劈斷和刮倒的。我躺在房間里的床上,感覺房間里的柜子和床板都是一顫一顫的,連同著我也抖動不止,直到現(xiàn)在,我總是很理解晴天霹靂的感覺;另一種就是蜘蛛和蜈蚣那樣的小蟲子,每次遇見都會驚慌不已,生怕它們落到了身上,或者爬上了腿腳,一段時間都會讓我不安。比如最近,我從出租房的二樓下來,在一樓樓梯間看見一條巨大的蜈蚣趴在水管上,渾身打了一個激靈,戰(zhàn)戰(zhàn)兢兢看了很久,終于去角落里扒拉出一根木棍,打一次跳開來一次,最終把它打得模樣難辨時,才發(fā)覺自己微微發(fā)抖,頭腦空了半晌。最后安慰自己說,不打死它,咬到人就麻煩了。
也許這樣的行為對一個一米八的男人來說,也太不男人了,可是人身上總會有一些不可思議的東西,它可能會讓你意識到,也有可能讓你永遠意識不到,你也許很難接受,但最后總要學會相安無事。我所謂的間接恐懼,類似于心理學上所說的潛意識里的恐懼,就像對未知死亡的恐懼,以及對可能發(fā)生的一切的潛意識恐懼。對于像我一樣常年漂泊在外的人來說,間接恐懼更多的是對故鄉(xiāng)父母親人的恐懼,也許用恐懼這個詞來概括這種情感并不準確,有的人更愿意把它叫作牽掛,或者想念,只是于我而言,也許恐懼更為恰當。我的父母已經(jīng)五六十歲了,這些年傳來的消息,都是腿腳受傷或者風濕疼痛的問題,盡管自己慢慢獨立了,但心里總有那么一塊地方,時時牽系遠方,總是盼望著故鄉(xiāng)傳來的消息是好消息,父母身體健康,闔家幸福吉祥。然而游子的心,又怎么可能真的被這樣的消息說服呢,內(nèi)心深處那絲絲震顫的,不就是恐懼嗎?
可能對于“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的領會,歸根結(jié)底還是自身的不夠強大,無論是外在物質(zhì)基礎的支撐,還是內(nèi)在精神強力的支撐,某個部位總是顯得力所不逮,讓我感覺到心虛。
去年夏天的某個晚上,我和女友來到邕江邊吹風,散步。那一段江堤修建了三層休閑走廊,最底下一層就挨著江水,很多喜歡夜釣的人,下班后就來到這個地方安坐下來,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夜光浮標,最上面一層就是沿江大道,高高在上,江景一覽無余,很多人都在上面倚著欄桿。我和女友站在上面遠眺了一會兒,就往下走來到江水邊,走走停停地看著那些垂釣者,走了一段后,我打算從第二層走廊折返回去。這一道走廊相較于其他兩道更為特別,因為加了廊檐,那時已經(jīng)是夜里八九點鐘,又沒有裝燈,所以光線異?;璋?。起初我拉著女友毫無顧忌地往前走著,直到越走越暗,身邊沒有其他人了,我有些心虛,盼望著再走幾步就有往上下兩端走的口子,可是沒有,只好硬著頭皮往前走。女友似乎并沒有覺察到我的緊張,仍然一路上平靜又有些愉悅的樣子。等到我們走了一大段路,還是沒有要走完的樣子,也沒有看見口子,我開始慌了,試探著商量要不要往回走,可是前后都有一大段路要走,最后兩人決定走下去,走到頭再往上拐。
后來我們又走了一段時間,我想那段黑暗的走廊有幾公里吧,我們在底下只遇見三個人,其中一個不知道在黑暗中做什么,另外兩個是情侶,沉迷于卿卿我我,直到我們經(jīng)過才發(fā)覺。這次恐懼讓我意識到了什么,它和我以往的恐懼并不相同。如果說之前所說的恐懼都是囿于自我內(nèi)心的話,這次的恐懼卻并非如此,因為我已經(jīng)不再僅僅是我自己了。我和女友構(gòu)成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新的關系,我在這種關系中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同理她也如此,倘若我在她面前顯露出不可信任的恐懼,那我們的關系,估計也像那次經(jīng)歷一樣走到盡頭了。
當然并不是說,男人沒有恐懼的余地,恐懼之余,我所想的是,怎樣的恐懼才不會讓我們舉足不前,讓我們徹底失敗。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