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春樹
當今世界對氣候問題的關注,竟始自美國軍方上世紀70年代的一項秘密計劃。更鮮為人知的是,美方此舉的初衷,與蘇聯(lián)在冷戰(zhàn)高峰期對核武器的“另類用途”息息相關。
1971年3月23日,在莫斯科以東約1000英里(1609公里)處的人跡罕至之地,蘇聯(lián)在地下深處一口氣引爆了3枚核彈,每一枚的威力都和1945年的廣島原子彈相差無幾。核爆炸造成的巨大深坑向外界宣示了此次試驗的目的:利用這種方式,蘇聯(lián)可以迅速開掘運河甚至改變河水流動的方向,將水資源引入原本干旱的內(nèi)陸,制造一片片人工綠洲。
利用核武器進行水利建設的方案沒過多久便被束之高閣。然而,這一連串出于民用目的的核試驗,在東西方陣營分界線的另一側產(chǎn)生了持久的影響:推動氣候變化問題浮出水面。
在華盛頓國家安全人士的小圈子里,蘇聯(lián)的舉動引發(fā)了廣泛的不安。當情報部門向美國國防部國防高級研究計劃局(以下簡稱DARPA)時任局長斯蒂芬·盧卡西克匯報時,后者的第一反應是:“蘇聯(lián)人又在玩什么花樣?情況似乎相當危險?!?/p>
美國軍方真正擔心的是蘇聯(lián)人藉此展現(xiàn)出的想象力,或者說逆轉自然規(guī)律的野心。眾所周知,蘇聯(lián)境內(nèi)的許多河流是匯入北冰洋的,如果能夠改變它們的流向,意味著全球氣候可能因此巨變。
盧卡西克等人認定,美國必須提前探索應對之道,包括為可能的氣候變化建立科研模型。無疑,這方面的研究在冷戰(zhàn)年代被劃定為頂級機密事項,而且被賦予了一個專門的代號:“尼羅河藍”。
那一年晚些時候,美國空軍軍官、氣象學專家約翰·佩里接手“尼羅河藍”項目,他做的頭一件事就是將該項目盡可能地透明化;對蘇聯(lián)核試驗的關切需要秘而不宣,但為氣候變化建模的工作可以開誠布公。
據(jù)佩里自述,一味的諱莫如深“確實給項目罩上了不良氛圍”。時間一長,坊間有謠言說,DARPA試圖操控天氣。
保密不再構成障礙,下一步就是去找科學家來開展必要的研究。佩里掌管著300萬美元資金,這在20世紀70年代初期是一筆相當可觀的錢,讓他覺得底氣十足。
這項研究啟動不久,佩里和盧卡西克與埃里克·威利斯碰了頭。威利斯領導著DARPA的核爆炸監(jiān)測系統(tǒng),曾以放射性碳年代法測定爆炸源;更重要的是,他擅長以歷史學家的眼光觀察氣候問題。按照佩里的說法,“他認為,應該把基于以往的氣候變化規(guī)律得出的數(shù)據(jù)包含在內(nèi)”。
佩里對“氣候考古學”一無所知,走出上司的辦公室后,他手頭多了40萬美元經(jīng)費?!敖酉聛恚议_始給科學家們打電話,說,‘嗨,你不認識我,但我能給你很多錢?!?/p>
“尼羅河藍”項目的核心是一系列基于氣候數(shù)據(jù)而設計的計算機模型。DARPA或許不是最好的氣象研究基地,但在擺弄計算機這件事上有獨門秘籍。在“尼羅河藍”開始兩年前,該機構的計算機科學辦公室已經(jīng)建起了阿帕網(wǎng)(ARPANET)的第一批節(jié)點,這個網(wǎng)絡被視為因特網(wǎng)的雛形。DARPA還掌管著“伊利阿克Ⅳ”計算機,它是世界上第一臺超級電腦。
1.蘇聯(lián)在紅場閱兵式上展示核導彈。
2.美國軍方是氣候問題研究的牽頭者,也被許多人視為加劇氣候變化的重要推手。
DARPA的氣候研究工作為“伊利阿克Ⅳ”的命運提供了轉機,彼時,這臺超級電腦因為太燒錢而廣受質(zhì)疑。佩里說:“我們正忙著為有能力購買它的用戶開發(fā)這臺計算機的真本領,而氣候建模正是計算機科學的前沿之一?!盌ARPA的撥款還挽救了智庫蘭德公司在氣候模擬方面的工作,此前,蘭德公司這方面的研究收支嚴重不平衡,差點兒被砍掉。
美國軍方跟風雨雷電打交道久了,免不了遭到非議。通用汽車公司的科學家露絲·雷克頭一個對DARPA資助的氣候變化模型提出質(zhì)疑?!敖>拖褡晕?,”雷克在一次會議上嘲諷接受官方資助的一些學者,“如果你做得太多,就會傾向于認為它是真的。”
雷克親口證實了這段軼事,她解釋道,自己的主張是:科學家把模型和現(xiàn)實混淆了?!八麄冇袡酁樽约涸谧龅氖虑楦械礁吲d,他們做出了很多貢獻,但這并不意味著結論是準確的?!?/p>
無論如何,DARPA的工作都有劃時代的意義。該研究項目首次讓建模專家、歷史學家、輻射痕跡專家和氣象學家聚到一起。參與其中的科學家之一沃倫·維斯科比指出,該項目創(chuàng)造了一個跨學科的嶄新領域,讓他從應用數(shù)學家轉型為氣候科學家?!八羞@些學科都對氣候科學的發(fā)展起到助推作用,但在20世紀70年代前,它們是彼此分開、涇渭分明的?!?/p>
無獨有偶,DARPA緊鑼密鼓建設“尼羅河藍”的同時,另一項改變氣候研究進程的計劃也在幕后運轉起來。那是1972年12月,哥倫比亞大學的喬治·J·庫卡和布朗大學的R·K·馬修斯致信美國總統(tǒng)尼克松,表達了對“史無前例的全球氣候惡化的擔憂”。
有趣的是,兩位學者當時關注的并非全球變暖,而是變冷,他們擔心降溫會削減糧食產(chǎn)量,加劇人道主義危機。這封信引起了白宮的注意,后者指派一個跨部門小組研究應對策略,以回應兩人“政府應制定某種項目或計劃,有工作目標和具體分工”的訴求。
后來,蘇聯(lián)放棄了用核彈改變河流走向的宏偉計劃。不過,在美國,當DARPA的研究在1976年告一段落時,氣候問題研究的基礎已牢牢打下:科研隊伍初步成型,有利于相關研究的政治氛圍也已形成。DARPA從此離開了關注氣候問題的第一線,美國國家科學基金會和國家海洋和大氣管理局接手了這項工作,最終在卡特政府時代促成了“國家氣候計劃”出爐。
像露絲·雷克這樣對早期的一些建模工作持批評態(tài)度的學者也承認,研究清楚地表明氣候變化是真實的。她說:“我依然堅持本人多年前對約翰·佩里表達過的觀點,‘我真的不認為我們通曉一切,我們還遠遠不了解氣候。這并不意味著我們不應該反思所有可以減緩氣候變化速度的措施,相反,我認為不進行反思才是輕率的做法?!?/p>
研究模型的準確性有待商榷,但學術界此時已達成重要共識:氣候變化是真實存在的。建立這樣的共識,大部分功勞要歸于DARPA,但它的努力在此后半個世紀中被絕大多數(shù)人遺忘,只有獲得過相應資助,并引領氣候研究領域的少數(shù)科學家還記得。
“尼羅河藍”計劃落幕40多年后,佩里和盧卡西克等親歷者仍然定期舉辦午餐會,緬懷當初共事的歲月。一次,佩里對昔日的上司感嘆:“斯蒂芬,你清楚,我們在DARPA開創(chuàng)的工作一步步壯大,最終構成了當今人類對全球變暖加以理解的基石。”
摘編自《青年參考》2018年5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