婁巖
虹離開后,康就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坐立難安。偏偏這天有兩個重要的會議。上午的會不需要他發(fā)言,康心不在焉地坐在角落里,滿腦子盤算的都是如何向潔提離婚的事,以及潔聽后會是一種怎樣的反應。他平時就不茍言笑,還總擺出一副拒人于千里的嚴肅面孔,所以沒人注意到他的異樣,即使看到了也以為他是在凝神傾聽,沒人想到此刻的他正憂心忡忡、不知所措。
下午的會卻馬虎不得,是由副校長親自主持的座談。不但召集了各實驗室的負責人,討論促進跨學科研究與教育的發(fā)展的議題,而且每個與會者都要當場表態(tài)??祵ぷ饕幌蛞唤z不茍,務求盡善盡美。這一次他當然也不敢怠慢,一吃過中午飯,他就來到會議室,強迫自己仔細閱讀與會議相關的資料,準備下午的發(fā)言。但今天好像腦袋長在了別人的身上,完全不受理智的約束。雖然每個字都看得清清楚楚,卻總是不得要領??抵缓闷鹕恚?樓的公共休息間給自己沖了一杯濃咖啡,喝下后才覺得好些。這時會議室里已經坐滿了人,好不容易熬到自己發(fā)完言,康才算松了口氣。想起剛才副校長頻頻點頭,以及一眾同事齊齊專注地望著自己的情景,康感到頗為驕傲。但旋即他又被一種滿腹牢騷無人可訴的無可奈何深深籠罩起來。
康作為一個從山村里出來的窮小子,能靠自己的聰明才智和勤勞苦干,堂堂正正坐在美國的大學里,跟來自全世界的頂尖科學家不卑不亢、平起平坐,討論著高深的關乎人類社會發(fā)展和進步的重大課題,并受到他們的注目與尊敬,怎能不讓他為自己感到驕傲?!
他現在真希望遠在中國農村的老父老母,以及鄉(xiāng)下的那些窮親戚們能親眼看到這一幕。他從沒有像現在這樣,非常迫切地想跟他們分享他的成就。這是因為,他清楚而真切地看到,他的這些成就、這些榮耀,正隨時面臨著被剝奪的威脅。一旦因性侵被告上法庭,這一切的一切都將化為泡影。他很可能因此身敗名裂、窮困潦倒。那時,他應該也沒臉再回去見父母,更別說是接濟窮困的家人。當康的腦海中出現這一幕,再次讓他冒出一身冷汗。他已經別無選擇,只能下決心離婚。
可決心和付諸行動,并不是一回事。到了下班時間,康沒有立即走,他在網上看了會兒新聞,估摸著凡已離開,這才出了辦公樓往家走去。天已經黑下來,傍晚的校園里幾乎看不到什么行人。路燈被風吹得像鐘擺一樣很規(guī)律地搖晃著,還不時發(fā)出嘎吱嘎吱的怪響??蛋杨I口立起來,仿佛怕有破損的碎玻璃片落到脖子里。走著走著,那些失魂落魄的路燈又變成一個個招魂的昏黃燈籠,仿佛布下一個迷陣,要引他去個未知又可怕的地方,赴一場兇多吉少的約會??敌念^壓著一塊大石,是虹放在那里的,他此刻就想快點把它搬掉。另一方面他又怕去面對潔,因為自己真的還沒想好如何開口。此刻的康很像前有虎擋、后有狼追的行人,真到了進退兩難的地步了。而實際也是如此,他雖然向家的方向走著,但內心深處又非常害怕回到家里,他不想如此,因為他還愛著潔,起碼他自己是這樣認為的。
快到家時,天又下起了雨??涤帽嘲谠陬^上,三步并作兩步地跑進家門。一股家的暖意撲面而來。他把略濕的衣服換去,坐在餐桌前。桌上有凡和潔專為他留下的飯菜。這會兒,潔正抱著孩子,在客廳里走來走去,唱著歌謠要哄孩子睡覺。
“還不快點吃?一會兒都涼了。對了,今天是國內的大年三十,該給父母拜年了。”潔停下歌聲,對康說了一句。
“嗯?!?/p>
康這才意識到自己正呆呆地看著潔和她懷里的杰西卡發(fā)愣。他趕忙低下頭往口里扒了一大口米飯。他聽出來了,潔這話雖然談不上溫柔,可也充滿了關心。想著遠在中國農村的老父老母,想著潔的父母,他的恩師與師母……
康原本鼓足勇氣想說的那兩字,如鯁在喉。他忽然想起孩子剛出生的時候,自己笨拙又小心翼翼地抱著她的情景,心里不禁難過起來。人就是這樣,在很多時候,只有即將失去了,才會突然發(fā)現擁有時的可貴。
吃完飯,洗完碗,康沒有像往常一樣在沙發(fā)上看電視,他一會兒這站站,一會兒那坐坐,顯得心事重重。孩子睡著后潔本來打算去房間寫點東西,看到康一副魂不守舍、坐立不安的樣子,覺得有點怪,隨口說道:
“你不看電視,我可要看啦?!?/p>
“嗯?!?/p>
“今兒這是怎么啦,太陽打西邊出來了?”潔說著坐在了沙發(fā)上。
康看著潔的側影,直挺的鼻子上,總仿佛撐起一種高貴的氣質。他有些心虛和忐忑不安,幾次鼓起勇氣要說了,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你這人干嗎呢?立在那兒跟個柱子似的,你是不是有話要說?”
康并不是那種善于偽裝的人。他和潔,平時雖然總是話不投機,但從不遮遮掩掩,都是直來直去的。潔剛才已經隱約感到有什么不對,這會兒更加確定。
“潔,我有個事想跟你說。”
康終于開口了,可一看潔注視著他的眼睛,剛到嘴邊的“離婚”二字又化煙而去。說出來的卻是:“我要回國去參與一個合作研究,可能要常駐,也許三五年也不回來了。”
這是他下午開會時得到的一個消息,并沒落實。
“???你這人怎么總是這樣不負責任,做事情從來不跟人商量,算了,反正我是不去,要去你就自己去!”
潔有些生氣。她并不知道這不過是康臨時脫口而出的一個借口,算是投石問路,想看看她的反應。她更不知道康真正想說的其實就是要離婚。
“你難道就一點也不擔心我一個人回國去?難道你真的想和我離婚嗎?”
離婚?潔想過千百遍,可是一看到杰西卡,潔的心由憤怒轉到了痛,看著小寶貝熟睡的臉,她怎么忍心給這么弱小的孩子帶來不幸呢,她眼前又浮現出康抱著孩子親熱的情景……
“隨你!”潔平靜地說。
“難道你一點兒都不在意我?” 潔的語氣實在讓康難以忍受,雖然潔的話并不十分令他感到意外,這也正是她一貫對自己的態(tài)度,但在他當前的心情下,他覺得自己的自尊心又一次被潔踐踏了。
“你是不是早有了別的男人?”
潔一聽,心里不由火起。她沒想到,康會說出這樣無中生有的話來侮辱自己。自己問心無愧,雖然上次與吳偶遇,吳向自己示愛,可自己從沒有想過要私下茍且。再說他康怎么會懂她和吳之間的感情,要不是為了孩子,自己又怎么會委曲求全,遲遲沒有提出離婚呢?
潔本想義正詞嚴地反駁,可又覺得那樣太把他的話當回事,于是回了一聲說: “無聊!”然后抱著孩子徑直回到房間,把康一個人晾在了外屋。
康想不到他原本鼓足勇氣想說的那兩字,就這么輕而易舉地被潔無意中堵在嗓子眼兒。想到虹,此時的康感覺自己簡直是窩囊到家了,有一種心力交瘁的迷?!谑撬麤_著里屋幾乎歇斯底里地喊道:
“離婚,我要和你離婚,到時你可別后悔!”
在心中盤桓、壓抑了那么久的兩個字一經說出,康頓感一陣輕松。他的火氣完全被潔激起來,到此他才真正的明白,原來他和她之間的關系早已像多米諾骨牌效應一樣,稍有點外力就會全線崩潰。而離婚兩個字就是敲響他婚姻喪鐘的最后一擊。
“我后悔?哈,我早就后悔了,后悔當初沒有鐵了心和你離。”潔在里屋毫不示弱地回敬他一句。
“那太好了,你以為你是誰?天仙???我早就受夠了,老子就不信了,離了你就不能活了?有的是女人想跟我好呢,咱們走著瞧!”
“噢,原來是你,我怎么當初就沒想到呢?對,一定是你,你和凡,對不對?你現在還有臉賊喊捉賊來誣蔑我,真卑鄙!”
潔忽然想起了那樁避孕套包裝袋的無頭公案,又在氣頭上,原本還有些口不擇言的猜想成分,卻是歪打正著了。
康一聽潔說自己和凡,心里一驚,頓時像泄了氣的皮球,氣短了許多。再說他也不想節(jié)外生枝,既然離婚已成定局,就不能再給潔留下任何把柄,如果鬧到法庭對他不利,現在不是逞能斗狠的時候。想到這,他故意裝出一副怒不可遏的樣子,手一拍桌子,對潔吼道:
“你別血口噴人!這婚我離定了!你等著收律師函吧?!?/p>
說完,他回了自己房間,把門摔得山響,另一個房間卻是被吵醒大哭的杰西卡和氣得渾身發(fā)抖的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