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奇志

一

自從母親去世，李芒就經(jīng)常覺得心臟痛，總想起媽媽臨終前歉疚的樣子，一再說不該逼她嫁給連長。

連長不是軍人，只是因為擺地攤出身，吆喝一幫人到處趕集，被美其名曰“連長”。李芒媽看連長勤勞聰明，便軟硬兼施，讓28歲仍待字閨中的李芒嫁給了他。

李芒曾是文藝女青年，愛寫散文、讀宋詞、畫畫，可自從跟了連長，她漸漸變成了“女漢子”。

連長開著大卡車載滿貨物帶著李芒到處趕集，內(nèi)蒙古、新疆、甘肅……幾年下來，白白凈凈的李芒變得又黑又瘦又老，滿臉疲憊。李芒媽對連長失望透頂，不準他再帶著李芒往外跑。

連長只好租了店鋪做建材生意，他為人豪爽，腦子活泛，生意做得很好。不過，跟著他的李芒卻累得像惡霸地主家的女長工。可連長很開心，因為他的店面越來越大，門店越來越多，銀行卡上的數(shù)字拼了命往上蹬，他覺得自己成功得像個司令。

有一天，一位顧客詢價，稱李芒“阿姨”，而他的年齡看上去比李芒還大。李芒關了店門，回家后趴在沙發(fā)上號啕大哭。

從那以后，李芒無論如何不做“女長工”了，她每天揣著賬本，開車在四家分店間來回幾趟就了事，成為名副其實的老板娘。

連長意見很大，責怪李芒變懶，不再賢惠。李芒不搭理他。結(jié)婚7年，她跟著他就是吃苦，當前的物質(zhì)條件全是自己用汗水掙來的，她想過自己的生活了。李芒給每家店都增加了員工，在家里重新布置書房，買回一大堆書，平時大部分時間都用來看書、養(yǎng)花和聽音樂，可她還是常常皺著眉頭發(fā)呆。

連長說她身在福中不知福，還說：“同學親戚中哪個姐妹如今有你這么有錢？”李芒不屑地看他一眼，覺得不可理喻。如今，他們更像是被生意捆綁起來的合伙人，除了店里的事，只剩下沒完沒了的置氣。

二

直到李芒一再說心臟痛，連長才有些緊張。

他跟她去醫(yī)院，檢查來檢查去，醫(yī)生說李芒心臟沒問題。李芒氣沖沖就出了醫(yī)院。

連長返回去，問醫(yī)生到底怎么回事。醫(yī)生說：“她這像是焦慮癥，長期生活不開心吧？”連長愣了一下，想起岳母臨終前看他時那幽怨的眼神，好一陣內(nèi)疚。

醫(yī)院查不出病因，李芒就每天跑書店，自己查病因。書上說跑步有利于心臟健康，她就天天跑步，早上跑，晚上也跑。連長看著有些心疼。后來，李芒心臟好像不痛了，可沒多久，膝蓋又痛得沒辦法走路。李芒急急跑去看骨科，又查了個遍。醫(yī)生說，膝蓋沒問題，休息就好。休息了幾天，李芒又說心臟痛。

看著沒點笑容、天天瞎折騰的妻子，想著醫(yī)生說的焦慮癥，器宇軒昂的連長突然覺得自己很失敗。他一直以為物質(zhì)的不斷膨脹會讓妻子快樂，他記得當年岳母對他說“小芒性格柔弱，你要做她的靠山”。結(jié)婚以來，他帶著她天南地北跑，就是想把這靠山砌穩(wěn)加固，可如今看來，這并不是李芒想要的生活。

他開始靜靜觀察李芒，看到她坐在書房里看書時那么安寧放松，看她畫畫時如此投入，看她跟兒子玩腦筋急轉(zhuǎn)彎，笑得像個小女生。看著看著，連長覺得自己像個初戀的少年在欣賞快樂的女友，他好像才開始真正了解自己的妻子。

三

那天，有客戶找來說賬目算錯了，李芒頓時皺起了眉。連長沒像之前那樣先責問李芒怎么回事，而是自己主動把事攬下，處理好后笑著對李芒說：“他那賬復雜，我剛才算幾次才算清。你把錢往家里錯算進來，我上次是把錢錯算出去，還是你比我強。”李芒意外地看了看他，也笑笑，如釋重負。

那天，李芒洗了蘋果來吃，看連長又在抽煙，忍不住生氣。他連忙掐滅煙，說：“給你做個腦筋急轉(zhuǎn)彎：吃蘋果吃到幾條蟲最可怕？”李芒絞盡腦汁想了半天，說：“當然越多越可怕！”連長俏皮地答：“哈，猜不出來吧？答案是‘半條。因為另外半條吃進你嘴里了！”她“撲哧”笑出來，忍不住拿蘋果去打他。

之后，連長搜集了很多腦筋急轉(zhuǎn)彎、謎語、冷笑話藏在手機里。李芒不開心鬧情緒時，他就選一條念給她聽。就這樣，在打打鬧鬧間，李芒自己都不知道，她的笑容變多了。

有一天，連長說要把鄉(xiāng)下的破舊老房子拆了，建帶花園的新房。宅基地整出來，房子設計圖也出來了，可他遲遲不建房，而是找來一塊大木板，豎立在基腳某處，在木板上開了一個窗戶樣的洞。

從立春開始，每隔一個星期，他就去宅基地看一次，特別是陽光燦爛的晴天，他去得更勤。每次去，他都在地上和木板上畫一道印子。

雨水，驚蟄，春分，清明……再到來年的立春，整整一年，地上和木板上布滿了他畫的一道道印子。這時，連長這才一拍手，說：“可以建房了！”后來，李芒總見到他跟工人爭吵：“那個窗得再移，位置偏了一點。”工人氣呼呼地把鋸子一扔，說：“老板，你這窗的位置移動了六次了，沒見過你這樣的！”

李芒心想，這人固執(zhí)的毛病估計又犯了。

四

來年春天，他們住進了這幢花園新房。李芒這才發(fā)現(xiàn)，連長最重視的那扇窗，屬于她的書房。

她打開門走進去，春日暖暖的陽光灑在她的書房里，落在她休憩的沙發(fā)上，落在那株她養(yǎng)了多年的梅花上，甚至，落到了她書桌前的椅子背上——但是，就在這里，陽光止步了，沒有落到電腦顯示器上。

她坐下來，背部能感覺到陽光的溫暖，但顯示器上沒陽光，給了她最好的顯示效果。

接下來的日子，隨著氣溫的上升，陽光一點點退出她的書房。到了酷暑，她這里，涼爽一片。秋風來了，陽光又開始漸漸灑落進來。到了冬日，李芒的書房再次灑滿陽光，剛好在電腦顯示器前停下。就連書房里的那些花花草草，他比別處的長得喜人。

至此，李芒才知道，連長等待一年才建房，是為了把窗開在最恰當?shù)奈恢?，為了給她這間最完美收納陽光的書房。

她想起連長近幾年來，雖然人在異鄉(xiāng)，卻在睡前總給她打電話，描述一天的情況。李芒說她不想聽，連長卻大大咧咧地說：“你聽著聽著就能睡著，這樣一個人的夜晚就沒那么漫長。”看到李芒不做生意時總喜歡往郊外跑，連長便在鄉(xiāng)下建房。他也不再要求她做這做那，而是努力提升自己，學習工商管理，盡量不拿生意上的事來打擾她，還擠出時間來陪她……

從此，李芒不再心臟痛，不再煩悶，總會不由自主地微笑。而連長也終于明白，最好的愛，不是拽著她跟著自己跑，而是陽光恰恰好，溫暖、舒適又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