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丹

方琳剛剛洗好被兒子小健弄臟的沙發(fā)座墊。她使勁地敲了敲有些疼的腰，轉身又走向廚房——中午了，得馬上給小健準備好午飯。如果在小健肚子餓的時候沒有及時把飯菜端到他面前，八歲的兒子就又會像瘋了一樣哇哇大哭，同時再次把她剛收拾好的家破壞得如同剛發(fā)生地震一樣。

穿過小小的客廳，小健正在把他的那些寶貝玩具擺成一排玩“坐車”的游戲，這是他第二喜歡的游戲。他專注地、不停地把小熊放在第一位，小兔放在第二位，小狗放在第三位……拿起，放下，不厭其煩。方琳小心地從他身邊經過，可由于玩具擺得太滿太多，她的拖鞋還是不小心刮倒了一個變形金剛和兩把一模一樣的玩具手槍。方琳心一顫，忙低頭撿起玩具重新擺好。

小健的眼睛一直盯著方琳的手。當方琳把三個玩具擺好起身之際，剛安靜下來一個多小時的小健再一次暴發(fā)了：他騰地跳起來，嘴里含混不清地“哇哇”叫著，像一頭發(fā)了瘋的小獅子，幾下子就把地上的玩具踢得七零八落，之后還不解氣地又跑到沙發(fā)上上竄下跳，最后，他舉起方琳最喜歡的那個插滿布藝康乃馨的花瓶使勁扔到了地上——這束康乃馨是去年母親節(jié)時，陳言以小健的名義送給她的。

方琳沒有攔小健，也沒有安慰小健，因為他聽不懂安慰。是的，小健是個自閉癥的小孩兒，他不會和別人溝通，天天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他不關心別人想什么，別人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大部分時間是在安靜地擺弄著東西，可一旦有什么不順心，他又不會表達，只能通過哭或者比較暴力的行為來發(fā)泄。方琳心里深深地同情著小健，她掏心窩子地和他說話，陪他去康復中心，甚至每周都要陪他去一次兒童圖書館。可小健根本無視她的存在，他偶爾看向方琳的眼神，和看陌生人沒有任何區(qū)別。方琳特別想走進小健的內心，想知道他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樣子的，想弄明白為什么他每次擺這些玩具都有一個固定的順序。方琳撿起那兩把外表看起來一樣的小手槍，比對著，終于她發(fā)現了這兩把槍中的一把在扳機的位置有一處米粒那么大的脫漆。一定是自己把這兩把搶的位置放反了，才引起小健的強烈反應！方琳懊惱地把兩把槍扔到地上。

方琳感覺自己的頭又要疼了，這一天一天地，她真是有些受夠了！她氣憤地走進臥室，從床底的盒子里拿出一把鎖。這是一把真的房門鎖。

方琳走出房間，把鎖遞給了小健。小健接過鎖，沒有驚喜，沒有感謝，只是瞬時又安靜下來，開始擺弄起來。這就是小健最喜歡玩的玩具！

方琳又看了一眼小健，轉身走進廚房。她沒有像以往那樣立刻忙乎起飯菜，也沒有像往常那樣大大敞開著廚房的門好隨時觀察小健的一舉一動，怕他有什么閃失。方琳輕輕地把廚房門關上，只留了一點縫，然后一屁股坐在凳子上，透過門縫發(fā)起呆來。

只有在玩鎖時，小健才能忘記了吃飯。方琳的大腦一片空白，她盯著小健的小手上下翻飛，熟練且自如——他可以把一套鎖拆下來后又完整如初地裝好，如同一個有著多年經驗的老鎖匠。

不知小健反反復復拆裝了多少次，方琳知道，他很快就要站起來向家里的大門走去，她太了解小健。果真，這時小健放下手里的鎖，站起來徑直向大門走去。如果這是以前，方琳一定會第一時間沖出廚房攔住小健，可是最近方琳太累了，身心俱疲。陳言為了給兒子康復，不停地在全國飛來飛去搞銷售，只為多掙點錢；方琳則天天圍著小健忙前忙后，不敢有一點閃失。方琳真想休息一下了！

方琳眼睜睜地看著小健擰開鎖，打開門，然后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她呆了一會兒，又跑到窗臺看著小健的身影越走越遠，直到消失。

腦袋好像被清空了一般，方琳癱坐在地上。在她嫁給陳言前，小健走丟過三次，他的親媽因為小健的病情而得了抑郁癥，最終與陳言離了婚。方琳因不能生育也離過一次婚，她原本和陳言是同事，兩人走到一起時，方琳身邊的人都說方琳是給陳家當免費保姆去了。可方琳還是很認可陳言的為人，也同情小健的遭遇?，F在一想，方琳也覺得自己好似掉進了一個無底洞：苦點累點，對于方琳來說都是可以克服的，唯獨沒有小健情感上的回應，是讓她最難受的。方琳為了讓小健多接觸這個世界，聽從了醫(yī)生的建議，除了在康復學校進行康復訓練，每個周末還都要帶他去兒童圖書館。家到圖書館大概坐四站公交車，可小健每次坐車都要生些意外，不是直接坐到人家的身上，就是在車上大喊大叫。方琳只有領他徒步而行，每次的出行都會讓她身心俱疲，可為了小健，也是為了陳言，方琳忍了。方琳多希望小鍵能叫她一聲“媽媽”，說上一句“媽媽辛苦了”，可“星星的孩子”小健從生到大，真的不會叫媽媽爸爸，更不敢奢求他對你情感上的認可了。

就這么克制著去找小健的念頭，可小健真的不在身邊了，家里竟然安靜得可怕，方琳的腦子里也全是小健面無表情的小臉和暖暖的小手。

去年的一天，自閉癥康復中心里擺了個大大的黑色的桶形的屋子。老師介紹，進到小屋子后，正常人在里面的感覺和自閉癥患者對周圍的感知是一樣的，一般人待到一分鐘就會受不了。方琳也嘗試了，那種感覺真是一輩子也忘不了。小屋里漆黑一片，沒有一絲的亮光，而且聽不到外界的任何聲音。方琳站在黑暗與安靜的世界中，仿佛與世隔絕，很快她就有了要崩潰的感覺。當她撫著胸口從小屋里走出來才得知，她不過在里面待了三十五秒鐘。小健太可憐了，方琳告訴自己一定要對小健好，可今天怎么竟然誘導著孩子離開了家呢？

方琳一個激靈，好像剛才做了一個噩夢。她把家里找個遍，才確定自己真的做了一件傻事。方琳快速跑出小區(qū)，可哪還有小健的身影呢？保安告訴方琳，小健出了小區(qū)門向北走了，方琳一想，那正是她領小健去兒童圖書館的方向。方琳沒有坐車，她沿著他們經常走的路一路打聽，可由于是中午休息時間，沒有人注意到獨自一人的小健。到了圖書館，周末有很多小朋友在閱讀，可方琳始終沒找到小健的身影。方琳急了，除了康復中心，這里就是他們最常來的地方了，如果這里找不到小健，方琳真不知道再去哪里尋找了。

圖書館幫方琳調出了監(jiān)控錄像，方琳終于看到了小健的身影：小健一路目不斜視地走到閱讀區(qū)角落的一個位置。那里已經坐了一個小男孩，小健卻象沒看見似的一屁股就坐在了人家的身上，那個孩子嚇得哭了起來，他的媽媽忙走過來說小健，小健又像沒事人一樣站了起來。方琳心里流淚：作為自閉癥孩子，小健不會和別人交流，那個角落里的座位，是每次方琳帶他來看書時坐的地方。因為方琳要給小健講書里的故事，怕打擾其他的孩子，所以她都坐這個最偏的地方。

監(jiān)控中小健最后出現的身影是走出了圖書館，接著向北走去。向北走是一條商業(yè)街，人群熙熙攘攘，到哪去找小?。糠搅疹D時覺得胸口一陣難受。她強撐著給康復中心打了電話，小健根本沒有去那。方琳又報了警，并接受建議在朋友圈發(fā)布了尋找小健的啟事。

已經過了吃午飯的時間，也不知道小健吃東西沒有？方琳開始專門找超市和飯店打聽小健的下落。一家小超市的老板看了方琳手機里的照片告訴她：剛才這個孩子進超市拿了一瓶水和一個面包，錢也不交就往外走！方琳忙說：“他不會買東西，他不懂得這些！”老板接著說：“我攔住他，本來是要把東西留下的，可是一看他自己一人挺可憐的，就讓他拿著東西走了?！狈搅找贿叺乐x，一邊把錢付給老板，又留下自己的電話號碼，又按著老板指的方向繼續(xù)尋找下去。

小健從超市出來應該是一直沿著商業(yè)街走的，方琳再也沒打聽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一個小時，兩個小時，朋友圈里已經滿是尋找小健的各種轉發(fā)了，可小健好像已經從方琳的生命中消失了一樣。

一個電話打了進來。打電話的是一個花店的店員，他說剛才一個和照片中的小男孩長得非常像的孩子一直在他們花店旁邊。因為今天是母親節(jié)，買花的人很多，這個小男孩進了店，直接拿了一束康乃馨就要走，被他給攔了下來，孩子也沒說什么就走了。他剛剛看到朋友圈的尋人啟事，才發(fā)覺那個孩子應該就是小健。方琳直接打車到了那家花店，店員告訴方琳，小健是沿著這條路一直往北走的，如果一直走，前面三四公里是環(huán)城公園。環(huán)城公園旁就是環(huán)城河！方琳暗叫不好，小健不知道危險，對火啊水啊一點概念都沒有。有一次方琳和陳言帶著小健到水上樂園玩，小健趁二人不注意，一下子跳到旁邊的游泳場池里，差一點被淹死。

方琳急忙把消息發(fā)到朋友圈，希望在附近的人能幫忙尋找小健。要知道，環(huán)城公園占地面積幾十公頃，想在這兒找一個不會和人交流的孩子是何等的困難。

五月的環(huán)城公園一片初夏的美景，此時太陽已經慢慢西沉，園內游人漸少，方琳的內心越來越不安：天馬上就要黑了，對于困了躺下就睡卻從不知道要睡床上的小健來說，這個夜晚該怎么度過？

方琳從入口處一點一點尋找，她不時地呼喚著小健的名字，雖然她知道小健即使聽到了也不會回答。慢慢地，方琳身邊幫忙找小健的親戚朋友和陌生人越來越多，但到了晚上九點多，大家還是沒找到小健。旁邊人的話也敲打著方琳的心：“你看看這護城河，四周連個欄桿都沒有，萬一孩子不小心，腳下一滑……再說這孩子還不知道危險！”甚至有親戚向方琳建議：“實在找不到，明天只得找搜救隊到河里搜搜了！”

方琳一天沒吃東西，已經是身心俱疲，她哀求身邊人說：“給大家添麻煩了，小健有過一次溺水經歷，他應該不會發(fā)生這種意外！小健這個時間在家都已經睡覺了，請大家多留意草叢、樹下和坐椅。謝謝大家了！”雖是這么說，方琳還是情不自禁地望了一眼安靜的護城河，心里默默祈禱。

又過了很長時間，好多人陸續(xù)地離開了公園，方琳還在堅持著。突然，遠處的一個聲音劃破了夜的寂靜：“大家快來看看，這是不是小?。俊狈搅盏男拈_始狂跳，她不知道出現在她面前的是不是小健？又會是什么樣的小健？

這是一大片丁香樹，遠遠地就能聞到丁香花的香味。方琳推開一枝枝的丁香花樹枝，一直走到最里側，把手電開到最亮，才看到席地而臥的一個團成一團的小身影。只一眼，方琳就確定，這個已經睡著了的孩子就是小健。

方琳一下子撲過去，大喊小健的名字，這時她才看到小健的身邊擺了一長排的丁香花，就像他在家里擺放玩具一樣，這一枝一枝的丁香花被小健擺的井井井有條。小健被吵醒了，他坐起來愣愣地看著方琳和聚集過來的人們，眼神是那么平靜?？煞搅者€是注意到了小健的眼睛有些腫，眼角也有眼淚的痕跡。小健的康復老師也發(fā)現了，她驚訝地問：“小健，你剛才害怕了嗎？哭了嗎？”她知道，小健沒有情緒上的反應，所以她從未見小健哭。

小健沒有回答老師的話，他看著方琳，小臉還是面無表情。突然抓起一大把身邊的丁香花送到方琳面前，方琳竟一時愣在那里。康復老師驚喜地說：“小健媽媽，小健送花給你呢。他一定是在花店看到有人買花送給媽媽了！今天是母親節(jié)！你快收下花！”

方琳疑惑著收下花，這時小健又抓起一把丁香花遞到方琳面前，嘴里含混地說了句：“媽媽！”這是小健第一次叫媽媽！方琳一把摟住小健大哭起來。她在心里發(fā)誓：“媽媽再也不會把你弄丟了！媽媽會陪你一輩子！”

（責編/王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