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妮

全民逐利時代，他們愿意花30年的時間做一件不賺錢的事情。

5月18日的“三味書屋”與往日的冷清有些不同，來往人群一波一波往里進(jìn)，書店主人老劉與老李夫婦面帶笑容，迎來送往，送給讀者為這天特制的書簽與郵票。

這天是三味書屋30歲生日。書店幾乎沒有主動做任何宣傳與通知，書店外甚至沒有慶祝20周年時的張燈結(jié)彩，老朋友與讀者們自發(fā)前來，進(jìn)行著一場悄然的慶祝。

今時

坐落于北京西長安街與佟麟閣路交叉口的三味書屋是長安街上唯一臨街的民營文化書店，是目前已知的北京市第一家民營書店。長安街上政府機(jī)構(gòu)、銀行、飯店遍布，位于此中的三味書屋是一個安靜、獨(dú)特的存在。

“三味書屋”四字由黃苗子題寫，前廳的留言板密密麻麻，留存著過往來客對這里的記憶。

“德不孤，必有鄰”，走進(jìn)書店的第一眼便是牌匾上這令人定心的六個字。一樓陳設(shè)多年不變，書架還是1988年開店時的配置，沒有教輔書、沒有暢銷書，全是硬通貨。以政治、社科、歷史、經(jīng)濟(jì)、文學(xué)、藝術(shù)等類別為主，人類思想文化史上最耀眼的名字閃爍其間，等待著專程來尋找它們的讀者。

三味書屋平日都是12點開門，今日一些老朋友到訪，8點就開門了。不時有人走進(jìn)，送來鮮花和各種禮物。老劉與老李拉著他們的手，把他們迎上二樓，親切地交談。

一位年輕的女孩神色熱切，望著老劉：“今天是三味書屋30年生日，也是我的生日。我推掉了好多邀約，想著今天一定要來這兒。”

一位優(yōu)雅的中年女士拿著相機(jī)，打算在這里待一整天。她從事醫(yī)療行業(yè)，平時出差就喜歡逛書店，三味書屋是她在北京最喜歡的書店。

一位老太太仔仔細(xì)細(xì)地圍繞書店走了一圈，慢慢拍照、看書，在收銀臺和店員老鐘與書店主人說：“原來我就住在附近，常來，近些年來得少了，今天特地來看看?！?/p>

一位男士朗聲走進(jìn)：“今天是30周年呀，特地來看看！”店員微笑迎對。他在書店逡巡選書，不一會兒老李從二樓下來，他臉色恭謹(jǐn)：“我小時候在附近上學(xué)，經(jīng)常來這里?，F(xiàn)在工作了，來得少了，今天特意來看。變化還真大呀，原來可沒有這么多書?！?/p>

一位父親帶著兒子在書店選書，一位與書店同齡的母親帶著女兒來到書店，兩個女孩兒拿著特質(zhì)書簽在店里合影留念，一群年輕人在茶座討論：“去別的地方看過不少熱鬧的書店，什么都有。但是像這樣的書店還真是難得。”不一會兒，老劉走過來，笑著對他們鞠躬：“謝謝你們支持，謝謝你們買書。年輕人們馬上站起：您的書店真好。”

不時有書店的老熟人——文化學(xué)者、作家、藝術(shù)家、記者走進(jìn)，互相致意招呼。四面八方的電話打過來，四面八方的人拿著禮物到來，老劉與老李拉著他們的手，一位位盛情迎入，合影，分享各自的現(xiàn)狀。

浸入其中觀察，竟有群賢畢至、少長咸集之感。

環(huán)繞中間書架區(qū)的是一圈畫廊，第一幅圖是書店好友云松給三味書屋作的文與畫：

題為三味書屋三十年，正文：長街十里覓圖書，不向西單向小屋。我不愛書書愛我，忍將看客棄迷途。三十年間集眾愿，一磚一瓦皆可讀。樓上慷慨講席罷，樓下開卷靜如初。

2012年以后，書店二層關(guān)閉，不再舉辦活動，一樓畫廊的一圈照片記錄著三味書屋輝煌的過往。

往日

三味書屋是北京最早舉行作家簽售、小型音樂會、各類學(xué)術(shù)研討講座的書店，這里“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還曾多次接待外國訪問團(tuán)，曾是“構(gòu)建文化界公共空間的先驅(qū)”，是北京文藝界不可忽視的存在。

1988年開業(yè)時，從文化部副部長，到文化界、經(jīng)濟(jì)界名家，如王元化、朱厚澤、于光遠(yuǎn)、蕭乾夫婦、魯迅之子周海嬰等常來常往。每周六，這里有定期講座，吳思、秦暉、龔鵬程、陳志武、張鳴、錢理群、于建嶸、湛江、楊繼繩、楊奎松、許知遠(yuǎn)、周其仁、余世存、熊培云……多位大家在這里高談闊論，討論農(nóng)村、法制、教育、經(jīng)濟(jì)、歷史、政治，討論中國的現(xiàn)在與未來。與他們發(fā)生的故事足以讓三味書屋成為京城最有品位的文化地標(biāo)之一。

中國傳統(tǒng)藝術(shù)在這里綻放，表演皮影戲的唐山老藝人在臨時布置的舞臺后邊唱邊演，撤掉了凳子和桌子，大家都坐在地上，才勉強(qiáng)裝下了看戲的一百多人；來此表演笛、蕭、塤的是北派大家，笛子大師王鐵錘，二胡演奏家周耀昆，琵琶演奏家吳玉霞曾跟馬友友一起在維也納金色大廳合作演出；黑人音樂、美國鄉(xiāng)村音樂和印度歌曲交替出現(xiàn)，弗拉明戈和爵士樂最受歡迎。

國外的作家也來這里進(jìn)行自己的新書簽售；一個普通讀者可能會在二樓茶座碰到美國副總統(tǒng)、大使和國會代表們；美國獨(dú)立制片人拉西·布來克跟第五代導(dǎo)演講解他們還不熟悉的獨(dú)立制片；第一次自由撰稿人集會也在這里舉行。

老李喜歡舉這個例子：那年，以色列駐華大使來到書店，他很驕傲地對老劉老李夫婦講：“我們以色列國土面積很小，但走在街上，一家挨一家都是書店。北京很大，可是走到街上，一家挨一家的全是飯店?！崩侠罡袊@，“書店是社會進(jìn)步的窗口?！?/p>

“我們的各種文化活動曾經(jīng)很熱鬧，配合國家大政方針，推動改革，授課老師在這里分享研究成果，投身社會關(guān)懷，啟迪思想。”活動帶來圖書銷售。失去這個盈利來源后，書店有時每天的銷售額連水電費(fèi)都掙不回。“不賠錢就可以了?！崩侠钚Φ?。原來，房子是老劉老李夫婦在30多年前購得，沒有房租壓力，他們創(chuàng)辦書店也不為謀生。此后，他們盡量壓縮開支，店員由兩人減為一人，營業(yè)時間由全天改為每天中午12點至晚7點?！半m然也有迷茫，但書店不關(guān)，就是堅守。”他說。

未來

雖無房租之虞，書店中途還是面臨著經(jīng)營困難、拆遷城建之困。不少商人都看中這塊寸土寸金的地方，想買下開飯店，光是年租金就可達(dá)四五百萬。夫婦二人拒絕了，開書店已然成為他們生活的一部分，他們從心底里舍不得。

老劉曾說：“長安街上不能只有政府、銀行，也應(yīng)該有老百姓自己的東西。人們不能沒有知識，更不能不會獨(dú)立思考?！?/p>

身邊的朋友們常笑他們夫婦是“老傻瓜”，守著這么塊地不賺錢。他們欣然接受，全民逐利時，他們愿意花三十年的時間做一件不賺錢的事情。

“從一種價值觀來看，我們損失了很多；從另一個價值觀來講，我們得到了很多。人這一輩子，能夠做到一件隨自己心愿的事情就夠了?！?/p>

“我們對曾經(jīng)來這里留下思想文化印記的作家學(xué)者們深深感念，他們是這個社會的財富。我們不過是做了一件傳播文明與捍衛(wèi)常識的工作?！崩蟿⒄f。

老太太如今已81歲高齡，他們目前還沒有找到接班人。等夫婦二人沒有精力管理書店時，書店是否就要關(guān)閉？

“我不知道。這也是我們目前正在思考的問題。”老劉依然滿面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