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知遠 采訪
問:哲學是愛智慧,在現(xiàn)在這么反智力的社會情緒里,做一個哲學家是什么感覺?
答:我年輕時候的經(jīng)歷有好處,那個時候孤立是很正常的,所以我很年輕的時候就習慣想自己的,干自己的,不怎么在意別人怎么想。
問:您這次去希臘旅行什么感覺?現(xiàn)實的希臘,跟您從書上看到的有什么聯(lián)系?
答:我就是一個旅游者,看到一些個浮皮潦草,跟今天的希臘,跟古代的希臘都沒多大關(guān)系。思想精神這些東西,大多數(shù)情況下是跟思想產(chǎn)地的經(jīng)濟政治力量相聯(lián)系的。但也有例外,希臘就是一個例子。希臘變得那么弱,它仍然在影響羅馬時期。這種情況不多。大多數(shù)時候一個政治體衰敗了,你還有一個什么好的思想?
問:希臘人的思想,那種追問的、爭辯的方式,跟他們政體的衰落有關(guān)系嗎?
答:我覺得關(guān)系不太大,應(yīng)該倒過來說。因為史學上有一個討論,一般情況下,統(tǒng)一的政治體變得更強大,會壓制一些小型的政治體。所以我不傾向于問希臘城邦為什么會滅亡,或者會衰落,我可能會倒過來說,希臘城邦居然可以存續(xù)這么長時間。因為作為政治體來說,你從政治學角度來講,它沒什么優(yōu)勢,早就該滅亡的。
問:剛才就是閑聊,正式采訪還是會圍繞您思想成長的經(jīng)歷。您1952年出生,最初幾年是在上海,對上海有什么特別的印象嗎?
答:有一些印象。值得說的我現(xiàn)在只想起一句,跟北京比,上海絕對是大都市。當時北京就是一個農(nóng)村的一個鎮(zhèn)。
1958年,我到了北京,對我個人這是很大的轉(zhuǎn)變。1958年之前就是少兒時候,印象都是片斷的,之后,長篇的記憶就開始了,事件式的印象就開始有了。1966年,從那時候一下子就變得有判斷力了。
問:這是怎么發(fā)生的呢?
陳嘉映
答:首先就是巨大的世變。比如說反右的時候我在上海,當然我有這個鏡頭,但是我不知道反右是干嘛的。大躍進是在北京,轟麻雀什么的,在上海也有一點。困難時期在北京就知道挨餓,至于原因什么的都不知道。
我們家一幫男孩,按照定量吃飯,不是那種餓得要死要活,是沒有飽的時候。小時候餓的時候,你不知道去恨誰,所以你也沒有什么恨,就覺得人人都挨餓,人就是挨餓的動物。動物不也天天餓著么,覺得這是一種很正常的情況。
問:現(xiàn)在回看起來,您覺得您的父親和母親,各自對您的影響是什么呢?
答:我們家特正常,反正我不覺得有什么少年創(chuàng)傷記憶之類的。我家算中上等的家庭,就你說的普通干部吧,知識分子干部。你要說有點什么,我父親就是有點謙謙君子的,換句話說就是特別道德的那種。
當時我們家有許多海外的親戚,因為我爸后來婚姻、政治道路的選擇,出國的這些親戚就跟他登報斷絕關(guān)系了,我們家以前是個比較大的家庭。但是到了困難時期,海外的資本主義宣傳就把中國宣傳得非??嚯y,就跟實際發(fā)生的情況一樣。他們就還是可憐國內(nèi)的小弟弟,就寄東西回來,豬油、糖什么的。那時候我也就是十歲吧,我哥哥十三四歲,我爸爸就召開家庭會議。我爸爸的想法就是退回去,因為我爸爸是共產(chǎn)黨。但我媽媽的意見就是接下來,因為我們餓得要命,而且小孩營養(yǎng)不良,就要接下來。我們兄弟三個就需要表態(tài),我們商量完就一致支持我爸。
問:這么有覺悟?
答:對??磥硎沁€不夠餓??偠灾?,就是支持我爸。我還記得我和我哥哥去郵局退那個東西。就是不讓資本主義來嘲笑我們。我爸就是一個什么都按原則做事的,我媽就跟一般的媽媽似的,按感性做事,餓了就接受了。小時候,至少我是特別佩服我爸爸,道德的基礎(chǔ)站得特別高。
問:什么時候?qū)@種道德產(chǎn)生懷疑?
答:倒是沒有對道德產(chǎn)生懷疑,但是后來相當晚了,可能到二十好幾了,逐漸覺得道德也不是那么唯一的東西。就覺得喜歡聽音樂,能高興,能任性也挺重要的。雖然我已經(jīng)來不及改造我自己了,但是那個時候就覺得我身上來自我媽媽的東西其實也非常多。小時候以為那些優(yōu)點主要來自我爸爸,但是后來長大了,覺得那種對生活本身的熱情是來自媽媽。
問:有大串聯(lián)嗎?
答:我大串聯(lián)啊。我從9月份就開始大串聯(lián)了。第一站是去了上海、杭州。但是轉(zhuǎn)了一圈回到北京之后,就想起了這個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一定得先去以后咱們?nèi)ゲ涣说牡胤?。第二站我們就去新疆了,第三站去昆明了。哪兒遠就奔哪兒,眼界極大地開闊。從個人、心靈成長來說,那就是帶著點兒決定性了??戳舜笊酱笏?,你就不會特別在意小事了,對我個人來說是這樣的。再讀點《莊子》。
問:什么時候開始讀《莊子》的?
答:大概也就是那個時候。挺偶然的。我們當時有幾個人,其中一個人的父親是北京一級語文教師,101中學的。所以他從小就受到了古文的陶養(yǎng)。我們在一起,我正好也讀一點。
問:莊子給您什么樣的感覺?自由?
答:對啊,小事別操心唄。當然莊子那個境界咱們達不到。至少能往那兒走一步,別的不說,就是小事都別太在意。
問:1968年去內(nèi)蒙古插隊,那個讀書的圈子是很快形成的嗎?
答:很快。這也是偶然的。正好我們青年點有好幾個都是所謂高知的子弟,我們另外一個青年點也是世家子弟,都是讀過點書,箱子里也有點書,所以很快就形成了圈子。
問:您插隊帶過去的是什么書?
答:我爸爸是工科知識分子,實際上我們家沒有什么書,也窮。但是我的藏書挺豐富的。1966年底的時候,我哥哥陳嘉明的同學們?nèi)コ?,會抄出一些書來,他們自己不讀,但他知道我比較愛讀書——我比較小的時候愛讀書的名聲有點在外——他們就把好多書送給我。比如說《李太白全集》《杜工部全集》《資治通鑒》《靜靜的頓河》《安娜·卡列尼娜》,反正是抄到什么就給我什么,然后我就把它們帶到內(nèi)蒙。就是沒什么哲學書,我剛?cè)ゲ尻牭臅r候沒有哲學愛好。
問:上世紀70年代初也有很多不同的讀書小組,您說這是有共同文本背景的最后一代人,您大概是講過這么一句話吧?
答:對。以前有一些書,咱們叫做經(jīng)典,其實就是必讀書。任何一個讀書人,你不能想象他沒有讀過??赡茉谒喿x的清單上,這些書就占了90%。不管你是什么觀點,什么愛好,我老想說的就是,比如說宋朝這些理學家,不管你是哪派哪流的,你們讀過的書要開個清單,肯定是90%是重合的。在今天正好相反,你要是拉出十個讀過點書的年輕人,坐在那開清單,可能也就10%是重合的。前一種情況叫做有共同文本。我覺得我們是有共同文本的最后一代人。
問:您書里提到一段特別浪漫的時候:70年代初回到北京在家里面聚會,有不同的人進進出出。有人在聽貝多芬,有人在爭辯中國的未來。您現(xiàn)在回憶起青春時光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
答:因為當時我父母都在干校,我們哥仨,你有你的朋友,我有我的朋友,再弄到一起,就特別多了。我們家就成了據(jù)點了。
我跟這些人沒那么全心全意,我哥也不能說是全心全意,都是有點過眼云煙,就是喝起來就特熱鬧。過后我可能比我哥多點反思。那時候有各種各樣的人,愛思想的可能就愿意跟我多談一談,一般不怎么在乎思想的,就找你喝喝酒就好了。
這個場景就是王朔他們開始長大的時候,王朔的頭一批故事那個年代。就是我們這些老炮下鄉(xiāng)了,王朔他們占領(lǐng)北京了。再過幾年王朔這幫人也out了,這個社會就開始正規(guī)一點了。大概就是我們這兩撥人。家里面喝酒,橫七豎八睡一地這種,就是那個時候。家長們都被清出去了,基本北京城都是干部家庭嘛。
問:初讀康德是什么感覺?
答:我記得我跟我哥嘉曜是那樣讀書的,那時候都是夜里讀書。他在他的床上讀他的書,我在我的床上,規(guī)定好一個小時不能說話,因為一讀可能就很激動。我記得我們讀康德的時候,我在讀《純粹理性批判》,他在讀《實踐理性批判》。關(guān)心決定論和自由意志的問題,就是他有個二律背反,一方面世界是被決定的,另一方面人是有自由的。總而言之,他當時解決了這個問題,對于年輕人來說就有一種極大的解放感。人是自由的,我們可以自由地創(chuàng)造新世界,人可以超出任何束縛,哪怕你生活在中世紀最黑暗處,理性的光芒照樣可以逐漸照亮你的生活,再照亮周邊的生活。如果通過喚醒那些沉睡的人們,理性的光芒最后會普照一切的。
這個是1972年,就是機緣湊巧。從當時的社會說,開始向正常社會恢復了。書店開門了,書店的后院開始賣書。我那時那么窮,不知道從哪兒偷來的錢,買了好多書。1972年的春天,對于我個人來說,或者對于我們這小群人來說,就是一次春天。正好在讀康德,正好理性的燭光開始閃亮,這個世界也好像回暖。
問:什么時候練習拳擊的?
答:我打拳擊可早,就是在“文化大革命”盛期,就是1967年、1968年的時候,那時候好多年輕人都練,各種各樣,就是還沒讀過金庸。
問:戰(zhàn)斗力行嗎?
答:我不行吧。沒有太多的實戰(zhàn)經(jīng)驗,打過幾次群架。我們那代人可能沒打過群架的人也不算多,但是真正一天到晚老打架的也不多。
問:進北大是什么感覺?
答:像莎士比亞說的,Everydoghasitsday,每個人都會有他一生中比較高位的地方。有的人是中學的時候特優(yōu)秀,后來看也一般。有的人是在三四十歲創(chuàng)業(yè)的時候特優(yōu)秀,總而言之是這樣的。我覺得我們這個小團隊,可能在那個時候就是最優(yōu)秀的,到哪兒都顯得比人高明一點。
像北大、清華囊中探物,大概屬于這種。這個還是次要的,當時說起政治和其他的,我們先知先覺得不得了,幾乎從來都是我們影響別人。我們那個時候好像就對世界了解得不得了了,而且特牛哄哄的。所以覺得在北大挺喪氣的。想想是積累了十年的精英,一到北大風云際會,結(jié)果一看就那么回事。
我當時有一個朋友,叫邵立新,我現(xiàn)在不知道他下落。我們是在一個書店里認識的。我忘了誰跟誰先打的招呼,就屬于心心相印。就是一看你在翻什么杜威之類的。一下就對上暗號了,三言兩語就交成朋友了。交成朋友不久就開始高考,一要高考大家都要補點功課。他需要補的特別多,比如他外語就不太行,幾乎不會。他就把英語的變位、短語什么的全寫在紙上,貼在墻上、房頂上,睡覺的時候也背。結(jié)果以頂分考進了人民大學。過了大概幾個月,他到北大找我玩。有我,邵立新,有陳嘉曜。我們?nèi)齻€人在北大圖書館前面草坪上閑聊。
我們都自以為不錯,嘉曜尤其覺得自己了不起。邵立新就說,大致的意思就是我們比別人看著強一大塊,其實就強很少一點。因為大家都不學,我們早學了一步,顯得我們比人家強那么多?,F(xiàn)在大學一開門,大家一個個智力那么好,那么好學,那么有抱負,人家?guī)讉€月就上來了。他這話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感慨,但也有點針對嘉曜。我覺得他不幸言中。
然后這些都成往事了,開始納入正軌。年輕時候邵立新這話說得是對的。在此之前你所謂高人的那些知識、見識,無非就是一幫哥們兒聊天,你顯得比別人多懂一點。當時我們的知識和見識水平,不可能在知識世界中有任何貢獻。
問:得意時光過去了?
答:對對對。
問:八十年代國內(nèi)這么強的文化熱,您基本都在美國,遠遠地看是什么感覺?如果您在中國,卷到這樣一個文化熱里面,會是什么狀況?
答:我個人對這一類的事情不怎么敏感。我個人是特別消極的,隨遇而安的。我可以從頭說起,這也算一個比較典型的例子。
我出國就挺消極的。80年代初的時候,大部分人都想出國。我也想出國,但我沒有去辦。是熊偉去開一個國際會議,認識了我后來的導師。他是個大學者,深愛海德格爾。他一聽說中國有一個年輕人翻譯《存在與時間》,對他來說就是一個大新聞。他說這個年輕人愿不愿意來,如果來的話,我來帶他。這在當時的氣氛下是個特好的機會,所以熊偉回來就跟我說了這事。我當然愿意去,我就去了。
去了就到賓夕法尼亞大學。之后,我同學都建議我應(yīng)該到哈佛,就是賓大治學水準不是特別夠。我也有點想轉(zhuǎn)到哈佛去,但是感覺不夠強烈,也沒有誰幫我把事辦好了,也就沒去(笑)。
回過頭來說,有沒有點后悔呢?沒去哈佛我有點后悔。但是又沒有那么后悔。賓大課業(yè)可以溜達可以玩;哈佛你玩不成。我在賓大利用寒暑假,把美國50個州,除了阿拉斯加和夏威夷,都溜了好幾遍。所以這得失也很難說。
問:您1993年回到北京,那時的氣氛跟80年代已經(jīng)有非常大的區(qū)別了。
答:我當時回北京,我不像當時大多數(shù)人文學者那么悲觀,說中國的人文從此就算完了。才過兩三年,已經(jīng)沒有年輕人再對文化感興趣,都是先富起來去了。一夜之間人文學者的地位一落千丈,凄涼之霧,遍被士林。我的感受倒沒那么重,因為畢竟是在外頭看的。
還有一個我覺得,中國那么大,不會是所有人都愛人文,年輕人少一點,慢一點,還是會有。
問:比如您的學生剛?cè)雽W不久,您最希望學生擁有、最渴望傳達給他們的是什么?
答:那我會說是求真吧。人們在好多事情上,一定是有求真心的。比如說今天吃的到底是什么東西,菜市場的菜價是多少,油價是多少,到北京要走幾個小時,大概所有這些事情上,人一定是要求真的,否則寸步難行。但是人在有些事情上是不求真的,用我的話說就是天邊海外的事不求真。比如說夏商周三代,斷代斷在哪兒了,不求真,無所謂的。
在我們的精神世界,我們都講境界高低,不講真。如果還講哲學或者希臘思想,希臘人的思想是有這么一個特點,就是它對遙遠的事情求真。最好的例子就是自然科學。任何一個文化都有關(guān)于天的種種理論,只有希臘人會去算地球有多大,地球離月球有多遠。如果你要算不出來的話,他就想方設(shè)法地去算,實際上他算的結(jié)果相當準確。
但是這個例子能算,精神世界大多東西不能算。什么是真的生活,真的人格?什么是真正的自由意志?真正良好的政治是什么樣的?雖然這些事情不像月球的距離那樣,有一個唯一的答案,但是希臘人是用這樣的精神去對待這類事情的。他認為這里頭有對錯,而不只是有高低。
這樣的思想態(tài)度,我覺得是希臘式的。后來有了自然科學,那顯然是跟希臘的這種思想相關(guān),所以別的不受希臘影響的民族不會有科學,不管它多聰明。這是希臘人精神生活中一個不可缺少的維度。中國人對這東西還很陌生,中國人傾向于很快就走到境界的高低。
從另外一個意義說,活個明白這一條,在中國的生活形態(tài)中也是非常重要的維度。一個希臘哲人想活得明白,他會去關(guān)心是太陽繞著地球轉(zhuǎn),還是地球繞著太陽轉(zhuǎn)。中國一個要活得明白的人,覺得那是不相干的。大概是這樣的。
問:您覺得倫理生活的重建,需要什么樣的方式呢?
答:讀書人在那里講倫理生活重建,我?guī)缀跻稽c興趣都沒有。我覺得,要是中國人的倫理生活有重建的那天,那肯定是因為歷史變了。比如說因為我們富了十代了,或者因為我們跟外國打仗打敗了,或者是新的技術(shù)發(fā)展了,家庭全都沒有了,大家都在網(wǎng)絡(luò)中性交了??偠灾?,這都跟你鼓吹什么不鼓吹什么,幾乎是沒關(guān)系的。
就說咱們哥兒幾個開會,咱們要重建倫理,當然這些人的意愿我會說挺棒的,居然會這么想,但是對結(jié)果我不會有任何期盼。這不是太明顯了嗎?從古到今,孔子這樣的大德,他重建過誰的倫理生活呢?他把他的想法、道理用某種方式傳下來。社會滾滾向前,但是這本書就在那兒,無論在什么時代,都可以有人從中受到啟發(fā),無論是對他個人還是對他力所能及的社群,然后他用他對當時處境的理解去重建。我們老講精神的反作用,我們知識分子設(shè)計一個政體或者設(shè)計一種人類生活,或者我們做一個音樂來改變?nèi)诵?。我當真不相信?/p>
第二個影響就是那種泛在的,你不知道何處的影響。你讀荷馬影響你了嗎?你讀李白影響你了嗎?誰知道。說不定哪里就影響了,隨時都可能影響。但是我唯一不能接受的就是,我們設(shè)計出一個作品,這個作品就像一種技術(shù)一樣,影響我們了。人們沒有任何經(jīng)驗證據(jù)證明有過這樣的影響。
問:您感覺到科技產(chǎn)品對您的異化了嗎?比如您剛才發(fā)了微信過去,小孩子回個笑臉,或者發(fā)個圖片。這種東西是豐富了語言,還是使語言貧困?
答:一般來說是使語言貧困。但有時候我也發(fā)表情,我覺得表情方便不說,有時候比你說任何話都更正確,更是你要回的那個東西,在這個意義上它擴展了表達和傳達的手段。
我覺得不用說,它使得我們長篇閱讀的習慣消失了。好多書都說,閱讀是兩千多年核心的人類精神方式。一開始是精英才能閱讀,能閱讀的人就考狀元、考進士,然后就去當縣官。后來大家都能閱讀了,就讀報紙,開始競選。閱讀報紙的一個特點是,可以停一下。你要是看電影就不能停。
這些肯定從根本上改變了我們怎么汲取信息。當年中國第一本商業(yè)運作成功的書《學習的革命》,它就說我們要用關(guān)鍵詞來代替閱讀。
問:其實現(xiàn)在已經(jīng)發(fā)生了。信息變得膨脹的時候,人就會本能尋找簡單的東西,要不然無法應(yīng)對。
答:對對對。讀關(guān)鍵詞一方面是我們的媒體技術(shù)在改變;另一方面也是無奈,我們的信息量太大了,你不出關(guān)鍵詞怎么弄啊。
新型的媒體一開始有好多人都覺得它有利于民主的發(fā)展。朋友圈一開始就想建個朋友圈,把左的、右的都放在一個朋友圈里頭,大家來討論問題,好多人做過嘗試。比如說我們的朋友圈有一半是自由主義,有一半是左派,當然不管對錯。這自由主義就開始說話了,這左的就批評了兩句,自由主義一下子聲音更強,那個就不說話了。
很快這圈子就變成了互相點贊,你說啥我就點一贊。我不知道這種部落化是不是已經(jīng)占主流,反正你能看到好像有點苗頭。
問:要是您選的話,群星燦爛的時刻,最向往什么時間的什么地方?
答:我可能還是會選伯里克利時代。的確,你說得特對,群星燦爛真是有那么回事。我還年輕的時候讀這種東西多,還挺有感想。一種感覺是有時候讀到現(xiàn)在大牌教授的東西,覺得并沒有那么好。另一種感覺是,有時候看他前言后語或者傳記,看到他們在劍橋、哈佛里討論,那種智力、創(chuàng)造力上的沖撞激蕩,達到了更高成就,簡直就覺得我要生活在那兒多好。能充分調(diào)動潛能,一點一滴都不剩,確實能做出最漂亮的事情來。一般來說,一個特別燦爛的時代就是50年到70年。我有時候愛舉那個例子,就是歌德是1749年生,1832年去世的。他出生的時候莫扎特是一個小孩,歌德在小孩的時候聽到莫扎特神童的表演。歌德在1832年去世的時候莫扎特早就已經(jīng)過世,貝多芬已經(jīng)過世了,他最好的朋友席勒已經(jīng)死了,康德也已經(jīng)過世有一段時間了,黑格爾在頭一年死了。歌德活了八十幾歲,就是整個德國古典時代,從他出生到死亡,差不多德國古典音樂、德國古典哲學、德國古典文學基本上他一生全過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