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修建
踏著金黃的落葉,我沿著松花江大堤徐徐而行。秋日的江水像一幅陳年的油畫,多了一分寧靜與澄碧,也多了一分耐人尋味的深邃。
受北京一家雜志社的邀請,我要去采訪一位已是耄耋之年的剪紙藝人。因為距約好的時間還早,我便決定先在江畔走走。于是,我就驚喜地邂逅了那個在江堤上以水代墨練書法的他。
一下子吸引住我目光的,是他手中揮舞的那支獨特的大筆。這筆更像是隨處可見的拖布,長桿的一頭是粗糙的棕棉,那樣隨意而懶散地扎成一束。
然而,就是那樣一把再尋常不過的拖布,被他蘸了清水后,一只手揮舞著,筆走龍蛇,上下翻飛,一會兒的工夫,江堤上便留下一串氣勢磅礴的行草,內(nèi)容正是毛澤東的名篇《七律·長征》。
“好功夫??!”我禁不住贊嘆起來。
“過獎了,不過是信手涂鴉而已。”他謙遜道,手卻沒有停下來。
“練很久了吧?”我指了指他那遒勁有力的字。
“一年多了。以前身體沒毛病的時候,整天忙著工作,怎么也不會想到我這個大老粗,還能練書法,而且是水書?!彼坏鼗卮?。
“看你現(xiàn)在這身手,很健康?。 笨此茌p松地舞動著手中筆,誰能想象到他是一個病魔纏身的人呢?
“是的,我也感覺自己很健康?!彼樕戏褐t潤的光。
接下來的交談卻讓我驚訝萬分。他語氣平淡地告訴我:他姓耿,今年剛剛50歲,去年查出患了胃癌,已切除了3/4的胃。上個月,又查出了胰腺癌,醫(yī)生說已經(jīng)沒有動手術(shù)的必要了。
我怔怔地看著老耿,仿佛在聽他輕描淡寫地說著別人的事情。
“你是不是很奇怪,我都被死亡預(yù)約了,為什么現(xiàn)在還要練字?”他看出我的困惑,“我只讀過5年書,這一輩子似乎都沒有擺脫貧困,日子稍微好了一點點,又讓癌癥給纏住了。剛開始,我也抱怨命運不公,后來,也就坦然了。窮也罷,富也罷;好也罷,壞也罷,不都是過日子嗎?于是,我就決定用最節(jié)儉的方法練練字,補上年輕時的遺憾。”
“就這么簡單?”我望著老耿那早已悟透人生的雙眸。
他點點頭,繼續(xù)書寫,這回他寫的是楷書,內(nèi)容是《聲律啟蒙》中的句子。
看著他一筆一畫,認真得像一個小學生。我不由得對著那些很快便要被陽光抹去的字跡肅然起敬,仿佛那些匆匆逝去的水字,是一雙雙會說話的眼睛,它們在無聲地告訴我關(guān)于生命和人生的真諦。
在告別老耿去見剪紙藝人的路上,我又有幸結(jié)識了一位擺水果攤的詩人。我在挑選水果的時候,他似乎根本沒看見我這位顧客,只顧握著一截鉛筆頭,在一個演草本上快速地涂抹著。他搖頭晃腦,嘴里還在不停地念叨什么。
耐心地等他停了筆,為我稱量、包裝好水果,我才好奇地問他:“剛剛那么專注,在寫什么呢?”
他有些靦腆地說:“寫詩呢,突然來了靈感?!?/p>
“我可以拜讀一下嗎?”我怎么也不會想到,眼前這個人在這樣的生活境況里,竟然還保持著一份難得的詩情。
“只是喜歡,主要是寫給自己看的?!彼q豫了一下,還是把寫詩的本子遞給我。
他寫了不少呢,其中不乏讓人眼睛一亮、心靈一顫的好詩句,比方,寫向日葵的:你金光四溢的花環(huán)/將明媚地旋轉(zhuǎn)整個夏日/像花中的女皇/威儀而典雅;寫菠菜的:你內(nèi)心深藏的鐵/有著怎樣攝人魂魄的光芒/在生命中多么不可或缺;寫彼岸花的:你不是我的彼岸花啊/我謙卑的愿望/綴滿所有感恩的土地/從一粒被巖隙收容的種子開始/此后的時光全部用滿懷的期待和追尋充盈……讀著他的那些從生活中提煉出來的精美詩句,我的心仿佛被一雙溫暖的手柔柔地撫摸著,塵世的喧嚷和嘈雜,在那一刻全都被屏蔽了。
“真好!能夠?qū)懗鲞@么多美麗的詩句,真是一位叫人羨慕的詩人?!蔽揖磁宓赝媲斑@位其貌不揚的水果攤主人,想他一定有著錦繡的心思。
“謝謝您的鼓勵,我寫詩只是不想讓生活低到塵埃里?!彼S口的一句表白,竟也是那樣詩意盎然。
在剪紙老藝人素雅的小屋里,我從老人的口中得知,那個擺水果攤的中年人,妻子是一個精神病患者。他已下崗多年,靠著擺水果攤供出了一個讀北大的女兒。我又一陣驚愕,隨后向他提到老耿。老人輕輕地道了一句:“在我們身邊,這樣優(yōu)雅的人其實有很多呢。”
是啊,僅僅在一天里,我便有幸遇見了三位擁有優(yōu)雅生活的人。他們雖然都是凡夫俗子,有著常人的苦惱、窘迫與無奈,但他們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優(yōu)雅,選擇了站在精神高地,把世俗的日子過得更精彩、更有品位。
(秋水長天摘自哈爾濱出版社《最美文》一書,張 駿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