蕎麥
我們是同一天來驗房的。這一層樓有三戶人家,東邊那家大門緊閉,之后好幾年都是如此,雖然確實住著人,卻一個人都看不見。中間是我們,面積最小的一間。西邊是他們,一對老年夫婦帶著高大的兒子。
“你們的房子怎么樣?”是那個父親先來寒暄的,他大概快60歲了,但看上去只是一個剛過半百的中年人,穿著耷拉的西裝,臉膛紅紅的,還有一個更紅的鼻子。我猜他可能酒喝得有點多。
“馬馬虎虎吧。”周泯回答,他皺著眉毛,總覺得次臥有堵墻是斜的。
出于一種對鄰居喜悅和滿足的回應,我們?nèi)⒂^了他們的房子。比我們大很多,南北通透,陽臺四四方方大得過分?!罢婧?!”“真不錯!”“還是買大的比較好!”我們不停地贊嘆著。那父親拉開浴室的門,讓我們看開發(fā)商送的浴缸。我們尷尬地順便看了看馬桶。
“付了全款?!彼呛堑卣f。兒子垂手站在一邊。
“沒有什么煩惱啦,也沒什么可擔心了。就想著兒子趕緊找女朋友,結(jié)婚,生孩子。你在什么單位???有沒有合適的介紹?”送我們出門的時候,父親半開玩笑地拜托我們。
我竟然真的考慮了這件事。男生條件不錯,被父親安排進了銀行,長得也還行。這個小區(qū)離市區(qū)有點距離,我們搬過來之后很寂寞,如果能把朋友介紹給鄰居,真是兩全其美。周末我邀請了單身女朋友到家里來玩,說有男生介紹,她才肯從市區(qū)坐了地鐵又打車來。我們在家鄭重地燒了菜,煮了咖啡,買了甜點,懷抱著郊區(qū)人民忐忑不安的心情。
她進了門,心情非常好。
“我見到你們隔壁男生了。正好電梯一起上來?!彼S之眉開眼笑。
“先吃飯。一會兒我們?nèi)ゴ騻€招呼,問他要不要一起來喝咖啡?!?/p>
我們心不在焉地吃了飯,都有點急切。出門前她補了口紅,照了十遍鏡子。我們一起興致勃勃打開門,隔壁湊巧竟然也開了門,真是不同尋常的緣分。那個男生走出來,我們正要打招呼,他后面又跟著走出來一個女生。他攬住她的腰,兩個人調(diào)笑著往外走,看到我們,男生抬手打招呼:“你們也出門?”
“啊……是!”我手忙腳亂,把朋友往前一推:“正好送客人。”
客人就這樣被送走了。后來再也沒來過。
我又在電梯間碰到那個男生幾次,這段時間他一個人住在這里,女生一個接一個,雖然類型差不多(穿蓬蓬裙拎粉紅MiuMiu包那種女生),但高矮胖瘦各不相同。他摟著她們從電梯中高高興興地走出來,輕松地跟我打招呼,走進隔壁房間,關(guān)上門。像什么Happy City宣傳片似的。
周泯有點憤慨:“他爸還替他白擔心呢……原來這么多選擇。”
“你就別眼紅了吧?!蔽液浅馑?/p>
郊區(qū)生活悶得要命。我跟周泯偶爾在家沉默地打架。吵架能免則免。樓上樓下,經(jīng)常有女人在嘶吼:“滾出去!你給我滾出去!”我不想成為其中一個。
我們都是31歲,結(jié)婚兩年。不能說我們是因為30歲到來的壓力才結(jié)婚的,但也不能盲目地斷定不是。最后不就是這樣嗎?我們討論生小孩討論了一年,但每次都會及時拿出岡本0.03。后來索性也不怎么做愛了。
小區(qū)的二期開始入住了,這次蓋得更高,30多層,面積更小,總價更低,于是年輕人像貨物一樣被地鐵一車廂一車廂運過來。業(yè)主論壇上有人投訴鄰居做愛聲音太大,接著一批人沖出來說自己那棟也有。都是二期的,一期業(yè)主集體沉默。有人悠悠說了一句:一期的都老了。
一期充斥著小孩。平均1-5歲,黃昏時一群老年人帶著各自的孫輩擠在小區(qū)花園中心。小孩們哭喊打鬧,老人們疲憊而平靜地坐在椅子上。
周末的時候是30歲出頭的父母帶著小孩,同樣的情景,同樣的姿勢。
兩幅場景像是一個漫長電影的開始和結(jié)尾。
這一天周末的時候,我跟周泯被樓下的鞭炮聲吵醒了。
他憤怒地坐起來,“不是禁止燃放煙花爆竹嗎?”
郊區(qū)怎么會有人管這個。他往下看了看,“有人今天結(jié)婚?!?/p>
那個男生結(jié)婚了。他父親興高采烈地在門口張羅,臉更紅了,仿佛一大早就喝了一整瓶。開心得有點過頭了。兒子則帶著一種無可無不可的表情。我在一群人中至少認出了三四個面熟的女生,她們表現(xiàn)得相當快樂。
“吃喜糖!”那父親招呼我們,我們道喜,拿了喜糖。
大概半年左右,我后知后覺發(fā)現(xiàn)隔壁那個妻子的腹部已經(jīng)非常顯眼了。在他們婚禮7個月不到的時候,小孩出生了。
“看來是奉子成婚嘍?”周泯跟我討論,“我們或許也應該奉子成婚的?!?/p>
“是啊。不然不知道為什么要結(jié)婚?!蔽液苷\懇地回答他。
這天晚上我們心照不宣。總要下定決心試試吧?
黑暗中他問:“要不要去拿呢?”“不要?!?/p>
過了一會兒。我問他:“你怎么了?”
他坐了起來。我也坐了起來。我們一起坐在床沿上。
“一定是哪里出了什么問題?!彼f。
“我怕死了?!蔽艺f。
“到底怕什么呢?”
“難道你不怕嗎?”
“感覺一切全部要完蛋了?!?/p>
“說到底還是我們太有理想了?!蔽倚χf。
“其實都是幻想吧!”
“要不我們?nèi)|京玩一趟,花光錢,回來之后安心生小孩?!?/p>
“為什么是要去東京呢?”
“近嘛?!?/p>
我們真的開始計劃東京之行,辦簽證什么的。偶爾還能在電梯間碰到那個男生,他胖了很多,頭發(fā)也油膩了,成了一個真正的已婚男人。
他的父母搬了過來,幫忙一起帶小孩,經(jīng)常爭執(zhí)。他們開著門吵架,東西摔得砰砰響。奧迪車也換掉了,換成了一個七座的道奇,車子太大,有次在地下車庫撞在了升降桿上。我們虛偽地走過去跟著議論和嫌棄了幾句地下車庫的雙層停車系統(tǒng)。
周泯此時仿佛有一點點慶幸。我們在別人的疲憊之中竟然開心了起來。有一次晚上我在黑暗中出門倒垃圾,推開樓道的門卻赫然見到有人坐在垃圾桶上抽煙。我這時才想起自己僅僅穿著背心和內(nèi)褲,不禁愣住了。對方連忙站了起來,一邊掐煙一邊安慰我:“沒事的沒事沒事的……”也可能是說給自己聽的。是隔壁的那個父親。窗外一閃而過的車燈光下,他竟然在哭。
我跟周泯快樂地去了東京,疲倦地回來了。
生活還是一模一樣的。連在東京做了些什么,很快也都不太記得了。
漸漸就不再見到隔壁那對年輕夫婦了,迅速斷奶之后他們就消失了。只剩下爺爺奶奶留在郊區(qū)這棟房子里照顧那個小孩。大概因為腿腳不靈便,奶奶經(jīng)常推著小孩在走廊里面玩。于是東邊那家我?guī)缀鯖]有見過的鄰居終于出現(xiàn)了,一個高昂的女聲在門口叫了一聲:“吵死了!下去遛小孩吧!”之后門“砰”的一聲又關(guān)上了。
小區(qū)中央花壇邊總是見到他們的身影,推著小孩跟一群老人聚在一起,言笑晏晏。
我開始吃葉酸,少喝咖啡,喝豆?jié){,檢查身體。
所以有一天周泯跟我說他要離開自己搬回市區(qū)租房住的時候,我其實也并沒有特別驚訝。
我們究竟有什么資格要在一起呢?
在一起而不能去承擔什么,大概是沒有意義的。
晚上9點之后去倒垃圾的時候,我又見到了那個老人。這次我穿了家居服,看見他坐在樓梯上抽煙,比之前——其實也就是兩三年前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衰老了很多。我們簡潔地打了招呼,我扔下垃圾,他忽然招呼我:“你抽煙嗎?”
于是我就坐在垃圾桶蓋上,讓他替我點了一支煙。
他應該早就想問我這個問題了,他說:“雖然有點不好意思,但你們?yōu)槭裁匆恢辈簧『⒛兀磕銈兡贻p人是要怎么樣呢?”
“我也不年輕啦。”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我也不想跟他說不久前我們已經(jīng)簽好離婚協(xié)議了。
“很多事情,咬咬牙就做到了嘛?!彼臒熢诤诎抵幸幻饕粶绲摹_€是那么得意。真是怎樣都非常得意的一代人啊。
我看了看窗戶外面,小區(qū)的四期正拔地而起。將會有更多的年輕人,更多的小孩。
我們邊抽煙邊沉默地望著那排高聳又密密麻麻的住宅。
“告訴你個秘密。連我老婆都不知道呢?!彼皽惲藴?,對我說。
“難道叔叔你在外面有私生子嗎?”我故作驚訝地瞪著他。他笑起來了。
“我啊,替我兒子做了決定。我趁他不在家的時候,把所有的保險套都戳壞了。之后讓老天替我選了一個媳婦兒。沒有特別好,但也不太壞。我們就應該把一切都交給老天?!彼褵熎缭跇翘萁锹淅锩?。他又神氣又沮喪。他簡直就像是該死的命運本身。像是什么偉大力量的代言人。
我當然很想說幾句帥氣的話,比如“我才不要這樣”之類的。
但最后我只是站了起來,說:“叔叔,做得好!那么,再見了?!?/p>
我輕輕松松地往家走,到門口才發(fā)現(xiàn)風把門關(guān)上了,而我根本沒帶鑰匙。
(本文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