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開 Text by Wang Kai
記得那次訪談結(jié)束前,馬超師傅引我到車間門口,共同欣賞他們用焊槍和鋼板焊接的鋼鐵俠。那是一個真正的鋼鐵俠,威武,昂首挺胸。我覺得,它就是眼前這位馬師傅的工人形象,也是一代代無數(shù)奮斗工廠一線的工人形象。他們傳承著父輩的教誨,有著鋼鐵般的身軀和意志,為國家民族擎起中國制造的旗幟。
“別人走別人的,你不能走。廠子現(xiàn)在困難,以后一定能好!”馬師傅望著相冊里的父親,那個倔老頭兒的聲音如在耳畔。
在馬師傅的記憶里,父親那一代人的工廠是漆黑的大房子,車間里黑乎乎的,光線很差。因為封閉不嚴,冬天四面透風(fēng),手腳皴出大裂口,那也沒人叫苦,掄著大錘照樣干。實在冷得受不了,地中央生起大焦?fàn)t,煤煙混合著鉚焊煙,飄蕩在車間里,嗆人得很。中午吃飯時,大伙兒圍著大焦?fàn)t子熱飯盒,嘻嘻哈哈說笑,全然不在乎工作環(huán)境的惡劣。夏天悶,車間里沒有一絲風(fēng),悶得人渾身汗水濕透。濕了干,干了再濕,一件跨欄背心根本看不出本色。因為一年四季車間里烏煙瘴氣,熏得手臉都是黑的,晚上回家洗漱,盆里的水也跟著黑。
馬師傅說,父親那一代人對工廠感情深,干啥不講條件,再苦再累也能承受,再大的困難也能克服。20世紀70年代,工廠也沒什么高精尖設(shè)備,需要整形樣板,找角度什么的,拿著硬紙殼、大蘿卜摳,摳完了再比對。馬師傅親眼看著父親深更半夜不睡覺,懷里抱著個大蘿卜,翻來覆去折騰。鉚焊車間任務(wù)重,干活全靠出力氣。比如,要平整一塊鐵板,別的招沒有,一色兒掄大錘咣咣砸,硬生生將鋼鐵材料砸得光滑平整。由于噪音太大,父親和工友們說話要放大嗓門喊,喊到上了年紀,耳朵都喊背了,退休回家后,干脆啥也聽不著。那聽了大半生的砸大錘聲,竟成了遙遠的回望。
馬師傅記得最深的一件事,是廠里動不動就搞大會戰(zhàn),父親經(jīng)常好幾天不回家。有一次,父親連續(xù)四天三宿沒露面,可把馬師傅的母親嚇壞了,趕緊去車間看看咋回事,見馬師傅父親正瞪著熬紅的眼睛奮戰(zhàn),懸起的心才放下來。
馬師傅的母親也和他父親一樣,都是沈陽重型機械廠工人,不同的是,父親在鉚焊車間,母親在標(biāo)準(zhǔn)件車間。馬師傅的母親16歲就進工廠,在標(biāo)準(zhǔn)件車間當(dāng)了一名車工,專門車螺絲桿,工作又忙又累。馬師傅和哥哥就上了街道辦的托管班。有時候,馬師傅不愛去托管班,就賴著父親,跟著父親去車間玩。長期的耳濡目染,他竟然喜歡上了鉚焊工作,喜歡看著焊槍焊接材料時四濺的火花,喜歡那些硬邦邦的鋼鐵被父親和工友們馴服,變成各種機械的形狀。
“既然看什么都有趣,不念書了就進工廠吧?!备赣H說。
馬師傅幼年頑皮,三天兩頭逃課。父親礙于他不好好上學(xué),提前辦理退休手續(xù),讓兒子頂替自己,拎起大錘,端起焊槍。
馬師傅端起渴慕已久的工具方才明白,這一切沒有那么簡單。
在學(xué)校,馬師傅最討厭的幾何和數(shù)學(xué),在鉚焊工作中應(yīng)用得最多,也是萬萬離不開的兩門學(xué)科。比如,要求你做一個圓柱體,上面再焊個件,又用數(shù)學(xué),又用幾何。你不會這些,就沒法準(zhǔn)確無誤地對接那些各種形狀的零件。
馬師傅傻眼了。
就在馬師傅為難時,父親出現(xiàn)了,三下五除二就算出來。
馬師傅目瞪口呆,徹底欽佩大字不識幾個的父親。他知道,這個倔老頭身懷絕技。于是,年輕的馬師傅拜了兩個師傅,一個是親生父親,另一個是言傳身教的王師傅。在兩位師傅的指點下,馬師傅僅半年就可以獨立作業(yè)了。
馬師傅說,父親那一代人對工廠感情深,干啥不講條件,再苦再累也能承受,再大的困難也能克服。
一塊十幾公分厚的鋼板,它怎么變成圓的?又怎么能做到在圓體上焊接各種形狀的部件?
馬師傅的工作極大地吸引了我這個外行。他跟我聊天時,我的目光多半看著休息室外面那個大圓柱體,它在那里緩緩轉(zhuǎn)動。實際上,這件看著好玩兒的事情,技術(shù)難度非常大。比如說,鋼板卷曲成圓柱體的過程中,它不一定受力均勻形成同心,反而可能由于多種因素的作用,半徑出現(xiàn)偏差。這樣子,下一個環(huán)節(jié)的組焊也跟著有誤差,一個差一點,最終的結(jié)果是報廢。如果想讓圓柱體沒有誤差,需要一遍遍地壓磨,用馬師傅的話說,叫“溜圓兒”。
鋼板不是絲綢,可馬師傅就有本事像小孩子在大街上轱轆鐵圈兒的游戲一樣,讓一塊塊鋼板乖乖地聽指揮。
馬師傅簡單通俗地介紹他“溜圓兒”的絕招。練就一身卓越的本事,非一朝一夕之功,它需日久天長的摸索、實踐,總結(jié)分析方可達到。它要你耐得住寂寞,吃得起苦,忍得住窮,受得起知識的挑戰(zhàn)。多年來,馬師傅自認文化水平不高,后天的彌補就是在實踐中勤學(xué)、多練、好問,慢慢積累下來,馬師傅的“溜圓兒”功練成了,賺來了“筒體專家”的美譽。
然而,曾幾何時,“筒體專家”陷入過彷徨、猶豫。那時候,他幾度想像逃離學(xué)校一樣地逃離工廠。假設(shè)他一念之差走人,北方重工必定少了一位“筒體專家”。
20世紀90年代中后期,國企陷入困境,具體到馬師傅的北方重工,辛辛苦苦干幾個月開不出資,即便開資,也只有一千多塊錢。到了這地步,工人和工廠感情再深,也要屈服于柴米油鹽的現(xiàn)實,陸續(xù)地,工人們悄然離去。每離去一撥人,馬師傅的心理就被沖擊一回,漸漸地,也冒出走人的念頭。出去的好哥們回廠里找他,拉他去投奔新企業(yè)觀摩,企業(yè)主也樂意留下他,承諾每月三千多塊錢的工資。那豐厚的薪水誘惑得馬師傅活了心眼,但他是個孝子,辭職這么大的事要和父親商量,爭取老人家意見。誰知,馬師傅一提這茬兒,倔老頭果然急了,便說出“別人走別人的,你不能走”那句話。
后來,馬師傅想明白了,父親這么說,不單純是建國初期的老工人對工廠感情深厚,也有他的見識和經(jīng)驗——重工裝備制造自身存在市場周期,上下波動是正常的,只不過,這次的寒流之猛,令人難以招架。父親這么一攔擋,馬師傅改了主意,聽了父親的話,留了下來。
國企改革重組后,馬師傅的地位和作用凸顯,成了組焊車間的“寶”,挑起組焊車間的大梁。此時,馬師傅的名聲在外,想挖他的企業(yè)更多。他們通過各種渠道聯(lián)系馬師傅,許給豐厚的工資待遇,但這些企業(yè)無一例外地碰了釘子。無論條件多優(yōu)厚,馬師傅就倆字——不去。
說到這里,我問馬師傅:“外面至少給你高于現(xiàn)在一倍的工資,你為什么還不去呢?”馬師傅憨笑道,我這一百來斤和這個組焊班捆在一起了,往哪走?再說,公司評我當(dāng)勞模,又讓我當(dāng)班長帶徒弟,一個工人能有這榮譽,爹媽祖宗都跟著樂。要是我一拍屁股走人了,成啥事兒啦,人終究得講良心么。
多年來,馬師傅自認文化水平不高,后天的彌補就是在實踐中勤學(xué)、多練、好問,慢慢積累下來,馬師傅的“溜圓兒”功練成了,賺來了“筒體專家”的美譽。
馬師傅喜歡他的那幫徒弟,他說那幫小子個頂個成器。馬師傅夸徒弟,真不是虛張聲勢。他的弟子一撥又一撥,帶出來一個就被領(lǐng)導(dǎo)相中調(diào)走一個,轉(zhuǎn)崗后管理班組。要么通過集團內(nèi)部、省市舉辦的技能大賽脫穎而出,上電視,上報紙,風(fēng)光得很。徒弟們也感謝馬師傅,對他敬重有加。馬師傅不同他的上一代,屬技術(shù)開放型。他改革創(chuàng)新的看家技術(shù),毫無保留地教給了徒弟們,扶持他們早日獨立。
事實上,組焊工種在重工行業(yè)是出了名的艱苦。為了培植新生力量,集團公司實行委培制度,然而成果卻難如人意——每年畢業(yè)委培生百八十號人,可來車間一看,轉(zhuǎn)身就走的占多數(shù),堅持下來的,基本是家里條件差的孩子。在青黃不接的極端情況下,北方重工甚至遠到黑龍江等地招工。
因為招工的難,馬師傅對留下來的徒弟視為珍寶,上崗第一天就問,你們愛學(xué)不,想學(xué)不?徒弟說愛學(xué),這是門技術(shù),是藝就養(yǎng)人。馬師傅樂了,把小青年們當(dāng)作自己兒子,手把手地教。
剛學(xué)的徒弟,都從“溜圓兒”起步,溜不好,筒體廢了,氣得徒弟們直急眼。馬師傅見狀,安慰徒弟不要急,精心點撥,這里放點勁兒,那里加點東西,徒弟們依師傅的指點做了,筒體果然成了同心圓。
徒弟汪洋第一次對盾構(gòu)機的刀盤,總是超差二三毫米。刀盤在盾構(gòu)機中起著先鋒作用,在前進中攪磨巖石,傳輸給后面的設(shè)備運出地面。刀盤對不準(zhǔn)確,磨損得快,一旦壞了是大麻煩——盾構(gòu)機在地下作業(yè),刀盤一罷工,進退無路。汪洋清楚地知道這一切,為超差焦急、束手無策。馬師傅告訴他,放樣稍大點,尺寸找好、電焊的電流電壓、焊接的順序、以哪個為基準(zhǔn)等等需注意,邊指點邊實踐。汪洋聰明,反應(yīng)快,跟著師傅認真學(xué),一點點摸索,對出的刀盤終于合格了。之后,汪洋干了三個刀盤,兩個前盾,沒有一個跑差,合格率百分之百。
馬師傅待徒弟呵護有加,但卻虧欠兩個女人,一個是母親,一個是妻子。他最不愿提及的話題,也是這兩個,一問到此,馬師傅就吞吐,或者三言兩語敷衍過去。
馬師傅的母親心臟有毛病,眼睛也不好,后來患了青光眼。馬師傅因為忙,照顧不上老人。母親常年住在大兒子家,他探望老母,只能趁著周末,匆匆見上一面。母親生病住院,馬師傅忙得脫不開身,就讓妻子陪護。母親住了二十多天院,他只去伺候一回。
談到妻子,馬師傅愧疚得愈發(fā)少言寡語。原來,馬師傅和妻子結(jié)婚后,一直膝下無子。馬師傅感到遺憾,但比妻子開明,常常安慰她,說這是老天爺定的,擔(dān)著唄。只要咱倆好好活,樂樂呵呵一輩子也不錯。再說,咱有那么多徒弟,好好栽培著,權(quán)當(dāng)兒子養(yǎng)。他們出息了,咱也跟著沾光。
(“聊家風(fēng)”欄目由本刊與遼寧省文化資源建設(shè)服務(wù)中心聯(lián)合主辦)
(責(zé)編/石國)
Our Plant
Ma Chao, a master worker of the Northern Heavy Industry (NHI),who followed his father’s steps,has become one of the standard-bearers of making in China. But he does it with his iron bulk and will.
Ma’s parents were both working at the NHI. His father was a welder while his mother worked at the standard component workshop. For many times Ma accompanied his father to the plant when he was a child.His early experience played an important part in his devotion to welding. He took a fancy to the welder gun, from whose muzzle sparks spewed to all directions. He liked the way a piece of iron was transformed by his father and uncles into a desirable shape. So it came as no surprise when Ma became an NHI worker. He apprenticed under two masters, one being his father, the other master worker Wang, whose teaching included both words and actions. With the two masters as his supervisors, he was able to work on his own in less than half a year.
Even in dealing with a steel plate, as hard as it might be, Ma is able to change it into a certain shape he desires, as if it were the loop played by a street boy.According to Ma, such a skill couldn’t be accomplished overnight and it would take days and even years before such a unique skill to be acquired by an inexperienced worker. During this process, apart from practice and thinking, he had to face challenges such as loneliness, tedious work, poverty, and the lack of knowledge.Ma thought himself uneducated. He decided to make it up by diligence,practice, and learning. Now he has became a well known “cylinder expert” at NHI.
Apart from his “l(fā)ooping,” his attention is focused on his apprentices. He says that none of them will not become a qualified worker. To help them become independent workers earlier than scheduled, he shares with them whatever innovations he has made. In return his apprentices treat him with deep respect and gratitude. (Trans. by G. 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