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兆瑛

一、怪客登門

一道閃電劃破天幕，一個接一個悶雷在云層中翻滾，窗外的樹瘋狂地搖晃起來。忽然，一聲炸響，整個屋子陷入了黑暗。

我從書桌前跳起來，以最快的速度躲進我的毯子堡。

媽媽不在家，她接了一個電話就慌慌張張出門了。

這一天，我已經(jīng)在書桌前釘了好幾個小時，奧數(shù)卷子還是一道題也答不出。媽媽總是說，“你不知道我一個人支撐這個家多么辛苦！你卻這么不爭氣！”空白的卷子就像媽媽疲憊的臉，無聲地責(zé)備著我。

爸爸，我不知道爸爸在哪里。他是一個藝術(shù)家，他說他永遠需要自由和靈感。而這一次，他似乎消失得更徹底也更長久。媽媽和他大吵了一架，媽媽嘶喊著：“你永遠別回來！”“砰”的一聲爸爸摔門而出，那一刻，我聽到媽媽胸腔里發(fā)出了一種碎裂的聲音，就像一件珍貴的瓷器被打破了。

從那以后，一切都變了。曾經(jīng)竭力牢牢把控生活的媽媽開始瘋狂地清洗這個家，她在深夜一遍遍擦所有的窗戶。這真讓我害怕。

我抱住膝蓋，想了很多很多……也許因為我是不足月就出生的孩子，從小身體弱還很神經(jīng)質(zhì)，過于豐富的想象力使我害怕一切，我怕墻上的水漬是魔鬼的倒影，怕地上的裂縫中會突然生出抓人的手掌，怕家里的電器突然燃燒爆炸……我的睡夢中布滿荊棘，卻要整夜奔跑躲避暗影的追逐。我常常不敢“真的”睡著，所以早上起床臉色蒼白，疲憊不堪，白天總是無精打采，動不動就驚惶失措?！斑@不像個孩子！”媽媽說，“孩子應(yīng)該臉色像紅蘋果一樣，孩子應(yīng)該活潑又開朗?！眿寢尩脑捵屛腋硬话簿趩?。

爸爸卻說，“沒有人是應(yīng)該怎樣怎樣的”，他說我只是個和別人有點不一樣的孩子，而這并沒有什么不好。有一次他對我說：“我們來玩毯子堡的游戲吧！”說著他就找來好幾張椅子，讓它們背靠背，在上面罩上好多條被單和毛毯，搭成一個堡壘，然后他像一頭大動物那樣一頭鉆了進去，我就跟在后面像小動物那樣鉆進去，我們一大一小躺在那個“與世隔絕”的毯子堡里，看著一片片朦朧的光暈在頭頂飄來飄去。爸爸說，這些是“螢之船”，是來把我們帶去睡夢谷的。他說他小時候最喜歡乘著螢之船去睡夢谷。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他喜歡畫那些畫的原因，那些畫看起來完全像毯子堡的條紋和色彩，本地藝評界并不看好那些畫，直斥為“床單”。媽媽很討厭我們把房間弄得“亂七八糟”，也不喜歡這些“抽象作品”，大概就是從那時起，爸爸不愛回家了，媽媽也越來越嘮叨。

沒錯，爸爸是個藝術(shù)家，百度百科上有他的名字?？墒撬莻€不成功的藝術(shù)家，這讓我們的生活多少有點窘迫。記得小時候，我迷上了公園里的旋轉(zhuǎn)木馬，歡快的音樂一響，那些彩色的馬匹就上上下下地旋轉(zhuǎn)起來，五色的鏡子反射出令人炫目的光芒，騎在馬上的女孩令人羨慕，頭發(fā)高高飄起來，像在趕赴一個綺麗無比的夢境……我也想成為那樣的女孩，可是媽媽說：“十塊錢！太貴了。十塊錢可以打車從這里到家里！”我失望極了，這時天空開始下雨，我掙脫媽媽的手，在雨里面跑，媽媽也很生氣，她一定覺得我是個不懂事的孩子。

黑暗中有一點點光透進來。不，停電了，哪來的光呢？

一只、兩只、三只……隨著光亮越來越多，我漸漸看到無數(shù)只真的螢火蟲，打著燈籠飛到毯子堡里來，把毯子堡映照得像個透明的宮殿。

“咳咳！”不知怎的面前鉆出一個渾身綠油油長滿刺的家伙，我想它是個仙人掌吧，可它卻在對我說話——“自從我做了仙人掌，就很怕下雨，這鬼天氣，快把我淋壞了，讓我進來休息一下，咳！”說著，它又咳嗽起來，并且吐出一口綠綠的東西?！鞍パ?，不要把地板弄臟，媽媽會生氣的！”我緊張地說。要知道，媽媽在家總是不停地洗這洗那，洗東西累了會讓她心情不好，她心情不好就又不停地洗來洗去。

“啊，這可不是什么‘臟東西，這是我特意帶給你的禮物?！?說著，它把那綠色的東西放在我手里，綠綠的，涼涼的，我低頭一看，它竟然是一匹晶瑩剔透的小綠馬！

“呀！你是魔法師吧？”我說，“你一定是來拯救我的，你能幫我把那張奧數(shù)卷做完嗎？等下媽媽回來，看到我不會做題又要生氣了！”

它撓了撓滿頭的刺，有點輕蔑地說：“首先我不是什么魔法師，我叫瑟古拉，其次我認為這種破題目沒什么好做的，我才不高興費這個心思呢！依我看，一個人沒必要把時間浪費在自己不擅長的事情上，而應(yīng)該把自己擅長的事情做好?！?/p>

“像弄臟屋子那樣的小事是不值得放在心上的，事實上，太整潔的房間讓我心煩……我看你很不快樂呢，一定是在這干凈的房子里待得太久了。”它伸手似乎想摸摸我的頭，但看看滿手的刺就又縮回去了，有點憂傷地看著我。

二、強拆毯子堡

“砰！”門被打開了，“你又躲在里面做什么！”媽媽的話音里忍耐著很多不耐煩。

刺眼的光照進來，螢火蟲一下子消失了，瑟古拉也不見了。

“空氣多不新鮮！老悶在里面你的病怎么會好！”媽媽一把掀開毯子堡，“嘩嘩”拉開窗簾，“乒乒乓乓”打開窗子。

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已經(jīng)停了。

“告訴你，再這樣下去我也快瘋了！補習(xí)費、營養(yǎng)費，還有心理治療費，我也要瘋了！”她一迭聲地說著。我注意到她說“瘋了”，感覺一陣心酸。

“這又是你寫的嗎？”她拿起一疊亂七八糟的紙念起來，“一道閃電劃破天幕，一個接一個悶雷在云層中翻滾，窗外的樹瘋狂地搖晃起來。忽然，一聲炸響，整個屋子陷入了黑暗……你為什么老是寫這種陰暗的句子呢？胡思亂想對你的健康沒有好處，你應(yīng)該把身體養(yǎng)好，盡管不上課，也應(yīng)該在家里好好用功，把功課趕上去，和別人一樣好好考上好學(xué)校，你的路還長著呢！” 這時廚房傳來“?！钡囊宦?，打斷了她的嘮叨?！拔业牡案?！”她叫了一聲，趕緊跑了出去，媽媽就是這樣，她是個分毫不差的很精準(zhǔn)的人。

本來今天我有一點點高興，因為收到了《少年文藝》的樣刊，我寫了一個叫作《毯子堡和睡夢谷》的故事，我想給媽媽看看，讓她也高興高興，可是又覺得很害羞，就把書打開放在了床頭顯眼的地方，可是媽媽走來走去卻視而不見。我嘆了口氣，站起來，推開門……經(jīng)過廚房，聞到一陣烘烤蛋糕的香味，我沒有停下腳步，香味越來越遠了。

我沒帶手機，已經(jīng)很久沒給它充電了。

并不知道要去哪里，我的心里一片混亂，我的腳似乎有自己的方向。當(dāng)我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穿過很多大大小小的馬路，最后發(fā)現(xiàn)周圍變得安靜下來了。

眼前的一切熟悉又陌生，散發(fā)著頹廢的氣息。不遠處大概有個籃球場，隱約傳來“砰砰”的擊球聲……這么晚還在玩球，那一定是個和我一樣寂寞的人吧。我看了看周圍，天黑了，草葉上濕漉漉的，開始下露水了。近旁是個廢棄的小型游樂場，用歪歪斜斜的鐵絲網(wǎng)攔著，已經(jīng)再也沒有人進去了。空氣里有一股好聞的鐵腥氣，它好像把我?guī)У搅送辍易⒁曋@個游樂場，月亮在云層里倏忽一現(xiàn)，耳畔似乎有音樂流動起來，旋轉(zhuǎn)木馬上華美的鏡子瞬間反射出閃閃光華，它們?nèi)谖业挠洃浝飶?fù)活了。

幾只野貓不知何時圍攏過來，綠油油的眼睛盯著我，此起彼伏地唱起了歌。

三、大家都不快樂

事實上我從上學(xué)期就休學(xué)了，是在一場倒霉的數(shù)學(xué)考試之后。

那是我唯一順利完成的數(shù)學(xué)考試，我死記硬背了所有例題，恰巧又考到了它們，所以自認考得還不錯。

沒想到下午數(shù)學(xué)老師卻把我叫去了，我清楚地記得，她捧著雀巢咖啡的大玻璃瓶“咕咚咕咚”喝著水，好像總是很渴很渴的樣子。終于，她放下杯子說：“你的試卷是怎么回事？”我愣著不明白她的意思，她加重語氣說：“你的試卷，怎么會在地上！是不是你帶回去做了又放回來的？”我驚呆了，說：“不！我沒有！一定是風(fēng)，是風(fēng)把它吹到了地上?！薄安豢赡埽　彼龘u搖頭，“這些題目你怎么可能做得出來哦！”我說：“因為我背到了題目?！薄澳氵€有這種本事？”她笑笑，“我就不信一個數(shù)學(xué)那么差的人，背一背題目就忽然開竅了，那你的數(shù)學(xué)可以讓語文老師來教了?！彼哑孔又刂匾活D，水濺出來，試卷洇濕了一片，她馬上走到飲水機那兒把杯子加滿。

然后她抽過一張紙，“唰唰唰”寫了幾道題給我，說：“讓我看看你的真實水平！”

不幸的是我真做不出來。

“撒謊！”她說，“你這張考卷沒有分數(shù)?！彼龘u著那頭鋼絲樣鬈曲的頭發(fā)，在試卷上畫上一個大大的“鴨蛋”。

“我沒有作弊，沒有撒謊！”我喊起來。

她不再理我，自言自語地說：“煩死了，煩死了，等下教育局的人要來聽課，我還什么都沒準(zhǔn)備呢，今年的職稱又要黃了?！?她咕咚咕咚地大口喝水。

我呆呆地不知站了多久，最后“砰”的一聲倒了下去。

從那天起，我就休學(xué)了。不眠，恐慌，失落，卻對這一切無能為力。每天我都要在窗前待上許久，看著外面的花、樹、影子……還有一小角檐邊的天空。有時候天是藍的，很藍，像憂郁的深海里濺出了一滴水，有時候是灰的，很灰，像我的心情。

四、睡夢谷

“啊，雨停了，我該走了?！鄙爬f。

“你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我能不能跟著你？你知道，我在這里很不快樂?！?/p>

“啊，孩子，你必須自己走這條路，你失去的一切要靠自己去尋找。我來看你，是和伊澤爾打了賭，能不能贏就看你的了。我不能再多說什么，我必須走了。”

“伊澤爾是誰？”我拉住他的一根刺問。

“她是睡夢谷的憂愁公主，她囚禁著所有迷失的靈魂。找到她，找回‘我們。在沒有路的地方，讓小綠馬帶著你走！”

螢火蟲圍繞著毯子堡飛舞，瑩亮的光盤旋著漸漸上升，有一只很小很小的螢火蟲卻落了單，它好像飛得太累打盹了。我說：“喂，你是要留下來陪我嗎？”它聽到我的話嚇得一哆嗦，燈籠也差點打破了。它扇扇翅膀說：“天哪，我得趕緊走，要不就回不去了?！薄皠e急，等等我！”我想也沒想就跟著它跑起來。

一只、兩只、三只……那么多螢火蟲，像銀河一樣閃閃發(fā)亮，我一抬腳，就踏上了這光的船，好久好久，終于落到了一片森林里。

我感到又累又餓，試著往前走了一段，發(fā)現(xiàn)眼前有一個湖，湖邊還長著一棵樹，樹上結(jié)著一個碩大的心形果實。我走近它，果子就“啪嗒”一聲掉下來，摔成了兩半。

我一看，果子里面竟然是香噴噴的芝士奶油蛋糕，我實在太餓了，便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那美妙的滋味竟像是從來沒有嘗過一樣，心里升起了一種久違的幸福感覺。吃完蛋糕，我把好看的心形果殼收進了背篼里。

一陣舒適的疲倦襲來，我在軟軟的草地上睡著了。

天氣突然變了，狂風(fēng)大作，暴雨傾盆，整個湖面發(fā)出了怒吼的聲音。驚醒的我害怕極了，返身緊緊抱住大樹，大樹垂下柔軟的枝條，密密的樹葉立刻把我包裹起來。

透過葉縫我看到湖水瞬間變成了黑色，水面上浮起一張巨大無比的臉，那張臉沒有一絲笑容，帶著謎一樣的憂傷。

無可名狀的恐懼向我襲來，我又一次昏睡過去，醒來發(fā)現(xiàn)腳下的軟草呈現(xiàn)出一條明顯的分界線，靠近湖水的一面正在迅速褪去顏色，我的手往前一伸，一半就變成了灰色。

周圍灰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我想起瑟古拉的話，趕緊從背篼里拿出小綠馬，頓時一道綠光像劍剖向湖面，迅速分開了湖水，露出潔白如雪的巖石，而巖石的縫隙里長滿了月光一樣皎潔的細草，它們充滿節(jié)奏地不停舞動，一片片輕柔的草穗像波浪一樣起伏，好像有聽不見的音樂在指揮著它們?？墒浅吮恍【G馬照亮的地方，周圍一切仍然是灰色的。

我被這些美麗的草吸引著，一步一步踩著冰涼的石頭往下走，這些草在我身邊忽而圍攏，忽而離散，還突然齊齊唱起了歌——采我吧，采我吧，采我和我一起跳舞吧……它們邊唱邊一蹦一蹦地，好像要蹦到我懷里來。我回頭看看走過的路，已經(jīng)完全被湖水淹沒了。我捧著一把跳舞草不停往前走，走著走著，眼前出現(xiàn)了一個廣場一樣的地方，那里散落著青銅椅子，似乎在迎接每一個來到這里的人。

它們看上去像是四只腳和兩只手的貓，靠背是貓的身體，座椅是貓的肚子，兩個扶手是貓的爪子，底下還有四只腳，一條長長的尾巴則豎在后面。

我正想歇歇腳，就挑一張椅子坐下來，它們看上去全都一模一樣，并沒有什么區(qū)別。正在愣神間，有一張貓椅子一個舞步滑過來說：“請坐，迷途的人，伊澤爾公主已經(jīng)等你很久了?！?/p>

我坐上貓椅子，它立刻一陣風(fēng)似的跑起來，我緊緊抓住扶手，才沒有摔下去，它跑到一個穹頂?shù)拇蠓孔忧?，在帷幕前停下，帷幕是灰白色的，但上面的條紋看著十分眼熟。幕后傳來一個陰郁的聲音，那聲音是讓人一聽就要打寒戰(zhàn)的——“你忘了作為一張貓椅子的規(guī)矩嗎？”

貓椅子果然“咯咯”發(fā)起抖來，抖得我都快抓不住扶手了。

“剛才我又進行了一次嚴肅的思考，”那個聲音說，“我不喜歡曲線間的距離，它意味著不可控因素太多，而直線之間，A點和B點都很清楚，蹦蹦跳跳的曲線本身就是歧義。作為一張貓椅子，你必須校準(zhǔn)自己，不能有一點點跑偏，不然我會懲罰你！”

“是的，公主?！必堃巫討?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

我驚訝地聽著，忽然遏制不止自己的怒氣，我說：“沒有任何一個世界這樣精確而單一！”我聽到這說話的聲音簡直不像是自己的，“沒有人能規(guī)定別人的路線，它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只要它喜歡！”

“你的意思是說，作為一張被人使喚來使喚去的貓椅子，如果它突然想跳舞就可以去跳舞嗎？”我跳下貓椅子，大聲說：“沒錯，如果它喜歡跳舞，它就可以跳舞，沒有人可以說三道四！”

“一起跳舞，一起跳舞，啦啦啦，人生苦短，一起跳舞……”手里的跳舞草忽然又齊聲唱了起來。我嚇了一大跳，把抓也抓不住的跳舞草一下甩到貓椅子身上，說：“去吧，去跳舞！像它們一樣！”

話音未落，貓椅子突然就整個扭動起來，跳舞草們圍著它歡快地發(fā)出一種類似廣場舞的音樂。

“你解除了我的魔咒！”貓椅子高興地說，“作為交換我可以幫你一個忙?！?/p>

“我是來尋找失去的世界的——我的爸爸、媽媽，還有我的快樂?！蔽艺f。

“哦，那么這個會對你有用——狐貍眼，”它說，“你得和伊澤爾較量，而作為凡人你是看不見她的，你得透過這個去看才能發(fā)現(xiàn)魔界的秘密……”

它讓我把雙手架起來放到眼睛上，透過食指和中指間的“狐貍眼”，我看到貓椅子正在發(fā)生變化，它喊道——

“我自由了，評不到職稱我仍然可以快樂地去跳廣場舞，教孩子們?nèi)呛瘮?shù)！”

我不知道我的數(shù)學(xué)老師怎么會在這兒，又怎么會變成一張行動不自由的貓椅子。而現(xiàn)在，她頂著那頭標(biāo)志性的鋼絲鬈發(fā)和其他貓椅子一起盤旋著上升到茫茫霧靄之中，那模樣真讓人忍俊不禁。

五、伊澤爾的填字游戲

我吸了口氣，轉(zhuǎn)身面對那道帷幕。

幕布正在徐徐拉開，我不由得探頭過去，可是，后面竟然什么也沒有！只有一望無際的沙漠，空空蕩蕩，沒有盡頭。這時，那張在湖邊看到過的臉緩緩從地平線后升起，巨大、沉默，像月亮一樣俯視著我。

“告訴我，我失去的一切在哪里！”

我叫道，但是無聲無息，那聲音仿佛被無邊的流沙吞沒了。

她一言不發(fā)，像玩游戲那樣轉(zhuǎn)動著一根線的兩端，這根線中間懸著一塊木牌，當(dāng)線快速轉(zhuǎn)動的時候，木牌魔法似的變得很大，上面有一只鳥。每轉(zhuǎn)一下，木牌就翻個面，另一面則是一只籠子，她把木牌越轉(zhuǎn)越快，翻筋斗似的，于是那只鳥就完全被關(guān)在籠子里了。

我忽然明白了什么，大聲說：“你這個騙子！把我的快樂還給我！”

她開口了——

“快樂？什么是快樂？我從來不知道快樂是什么?！?/p>

作為這片天地間唯一的主持人，她像有一出戲等我來看，她說：“請看大屏幕！”

天幕上頓時映出一個橘黃色的彎彎曲曲的小東西拖著一個龐大的灰綠色的大球，一步步艱難地走著……

“這是一個肌球蛋白，拖著一個內(nèi)啡肽，走在一根單纖維上，它大搖大擺地走過你的大腦皮層，這就是讓你產(chǎn)生快樂的東西。它為了讓你開心每天辛苦地拖著這個大玩意兒，可是現(xiàn)在它已經(jīng)拖不動也不想拖了，所以，這就是你說的快樂吧？阿克阿克阿克……”伊澤爾發(fā)出一陣咳嗆似的爆笑。

“你劫持了這一切?！蔽艺f。

“不，這只是一個魔障，他們都像你一樣自愿來到這里……我從來沒有阻止他們離開，可是他們自己沒有離開的能力。而你，剛才卻解放了我的貓椅子，你為什么能這么做呢？是因為……在神秘的宇宙密碼里，一場偶然的裂變使你和我擁有相似的序列，可以說，我是人類世界的你，而你就是睡夢谷里的我?，F(xiàn)在，瑟古拉和我打了賭，說如果你走進來又能走出去，你就能找回你的‘迷失和你的‘快樂，如果走不出去，那就必須留下來和我一起迎接每一個來到睡夢谷的新客人。這都是瑟古拉和我打賭時說好的。如果你留下來，我也會為你取一個好聽的名字，你一定會喜歡的?！闭f著，她又“阿克阿克”地笑起來。

“現(xiàn)在，你好厲害，竟走到了這里，但是還剩下幾步要走，留下或者離開，就看你的運氣了，我們都要接受命運的安排。接下來，你得完成這個游戲?！币翝蔂栂肓讼?，“你知道，我喜歡給所有東西命名，那么這個游戲就叫——Banana Game！”

空中應(yīng)聲飄落一張紙，上面是這樣的——

我仔細一看，是個填字游戲。中間的第一個格子畫著一只雞蛋，其他都是字母。我數(shù)學(xué)不好，卻是英語課代表，從小喜歡背爸爸的牛津大辭典。我思考了一下，決定先挑最短的填。我試著在A和E之間填上X，忽然就有一把斧子落在我身邊。顧不得驚訝，我把它放進背篼里，自從見識到跳舞草的魔力之后，我意識到到手的都是好東西。接著，我又在最右邊格子里填上字母K，一瓶墨水就翻著筋斗滾到我腳邊。天哪，OXEN不會真來一頭牛吧，我邊填邊想。幸好沒有，也許因為那個O并不是真的O，而是一只雞蛋偽裝的。我端詳了一下剩下的空格，一個詞立刻浮上腦海，那就是——CLOCK——時鐘，我剛剛試著填上C和O的時候，一只銀紋多角蛺蝶飛來落在了“雞蛋”右上方，啊，COMMA可不就同時有逗號和銀紋多角蛺蝶的意思嗎！我恍然大悟，OCLOCK！那就是0點鐘了！——“雞蛋”是字母O同時也是數(shù)字0，多虧了數(shù)學(xué)老師給我批個大鴨蛋給我的靈感。

人生真是荒誕，凡事皆有因果，我還來不及感慨，“滴答滴答滴答……”耳畔就傳來了巨大的鐘擺聲，我猛然意識到剩下的時間不多了，必須在0點之前離開這里吧？來不及多想我就開始奔跑。

周圍濃霧彌漫，漆黑一團，小綠馬的光束變得細如針尖，但它依然指引著我來到一個窄窄的通道口。我驚呆了，出口處被各種貓椅子和仙人掌堵住了，它們橫七豎八地躺倒在地，看上去是在離開的最后一刻陷入了昏睡?！霸瓉硎澜缟鲜й櫟娜硕荚谶@里啊！”我恐懼地想，但是時間不容我細想，只有拼命擠到通道口。時鐘的滴答聲越來越響，黑漆漆的湖水漫漶了四周，小綠馬的光束幾不可辨。我伸出手，摸到面前是一片堅硬冰冷的東西。斧子！我從背包掏出斧子用力向前扔去，一聲爆裂的炸響，冰冷的湖水“嘩”的一下涌了進來，貓椅子和仙人掌們像醉漢一樣搖搖晃晃地被水浪席卷而出。這時候，我驚喜地發(fā)現(xiàn)，螢火蟲又成群結(jié)隊地出現(xiàn)了，像一艘船那樣立刻承托住我們，忽然，我覺得自己背后襲來一股強大的吸力，是伊澤爾！她抓住了我！——“墨水！”我聽到一個聲音，扭頭一看是瑟古拉，此刻我看到他真有種說不出的親切。我看到他正死死拽住伊澤爾，我趁機扔出墨水，頓時感覺背后一松 ，——“把小綠馬交給空心樹啊……這是我最后一個秘密了?！彼f，“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一無所有……”他輕巧地笑著，嘴邊流出仙人掌的綠色黏液，整個融化在濃黑的霧障之中。我忽然覺得掌中有東西在“撲撲”跳動，低頭一看，小綠馬竟變成了一顆晶瑩剔透的心?！鞍职?！”我大喊一聲，可是霧障隔開了我們。

奪人的力量消失了，我變得無比輕盈，乘上一陣小小的風(fēng)，追上螢火蟲那明亮的船，銀紋多角蛺蝶在上面扇動著翅膀，是無數(shù)旋轉(zhuǎn)著的風(fēng)帆，它滿載著剛剛逃離了睡夢谷的人們……又一陣濃霧襲來，像一只長長的手伸向小船，“把燈關(guān)了！”我聽到數(shù)學(xué)老師的聲音，啊，她也在船上。——螢火蟲熄滅了它們小小的燈，船在黑暗中載浮載沉，數(shù)學(xué)老師舉起那個大大的三角板，站在船頭，她說：“看，重心在這里，我們這艘船正處在一個大三角的三條中線的交點，它到頂點的距離等于對應(yīng)中線的2/3，我們得全速朝那邊行駛！”蛺蝶的翅膀立即轉(zhuǎn)了個向，加速旋轉(zhuǎn)，小船沖破重重氣流，終于破空而出……

當(dāng)我在湖畔的草地上醒來，發(fā)現(xiàn)我的背篼散開了，空心樹盒在我身邊不遠處摔成了兩爿，我揉揉眼睛，想起瑟古拉，哦不，爸爸的話，那顆依然“撲撲”跳動的心還在我的懷里。我輕輕把它拿出來，小心翼翼地放進盒子里，我捧著它走向空心樹，碧清的天空下，大樹落下大滴大滴的水珠，灑了我滿頭滿身。

六、重建毯子堡

在夢的盡頭，我看到一座五彩的毯子堡，爸爸和媽媽都在那里，可是他們一看到我就轉(zhuǎn)身鉆了進去，像是要跟我玩一個捉迷藏的游戲。我急忙跑過去，迎面的陽光照在臉上，晃得睜不開眼睛……哦，不，是我還不想睜開眼睛……我慢慢地轉(zhuǎn)動眼珠，像小時候玩“看”顏色的游戲，隨著眼珠的轉(zhuǎn)動，繽紛的顏色會像走馬燈似的來來去去——先是一片紅光，然后是它的互補色綠，接著出現(xiàn)黃色與紫色，再然后是藍色與橙色……我睜開眼睛，完全醒了，從來沒有醒得這樣神清氣爽過，覺得自己就像充滿電的手機開機時那樣，想要發(fā)出清脆的聲音。

忽然一陣歌聲在枕畔響起，是我的手機，它在發(fā)出我最喜歡的一首韓語歌，叫《你不要擔(dān)心》，而媽媽以前是那么反對我聽韓語歌：

——你不必擔(dān)心什么，讓我們來一起唱歌吧！ 請忘記埋在你內(nèi)心深處的痛苦記憶吧！ 過去的日子，走過的路都是如此的有意義??！ 就為它們唱一首歌吧！ 聊聊我們心中無憾的愛吧！

歌聲響了一遍又一遍，我終于按下接聽，“孩子……媽媽給你下載了這首歌做鈴聲，你高興嗎？你睡了好長好長的一覺，媽媽真的好擔(dān)心……”聲音哽住了，我的媽媽出現(xiàn)在門邊。

“那天你不見了，我瘋了似的滿世界找你，直到我看到你床頭的這個，看完你寫的故事，忽然就明白了。”媽媽邊放下手機對我說，邊打開了那本《少年文藝》，我不好意思地轉(zhuǎn)過臉去，有點不習(xí)慣這樣的媽媽。她過來輕輕摟住我說：“相信我，足夠的愛就是理解力，我想我們都需要成長?！?/p>

“小綠馬……”我忽然想起了什么，“在這呢！”媽媽說，“你小時候那次去游樂場淋了雨回來發(fā)高燒，手心滾燙滾燙，嘴里一直念叨著馬、馬，爸爸就買了這個玻璃小馬鎮(zhèn)紙給你玩，你握在手心里，整夜不撒手，說涼涼的，很舒服?！?/p>

“爸爸呢？”我說。

媽媽沉默了。

“我知道你為什么那天那么晚回來，其實你接公安局電話的時候我就想到了……”我說。

我轉(zhuǎn)身緊緊抱住了媽媽。

——我知道你是如此艱難地活著，現(xiàn)在請你都忘了吧，試著開始新的生活，不要再說這樣悲傷的話了，你的原因真的不算什么，過去的日子，走過的路，都是如此的有意義??！ 我們盡情地唱歌吧！ 聊聊我們心中無憾的夢吧！

那首歌剩下的部分在我心里流淌，我想，不管怎樣，我們會受傷，但還會擁有自愈的能力，讓生活好好繼續(xù)。

因為，有一個毯子堡，就在我們心里。

發(fā)稿/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