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作家,1979年生于新疆奎屯。1999年開始發(fā)表作品。出版有散文集《阿勒泰的角落》《我的阿勒泰》《走夜路請放聲歌唱》《記一忘三二》《九篇雪》等,長篇非虛構(gòu)作品《冬牧場》《羊道》三部曲等。曾獲“人民文學獎”“上海文學獎”“花地文學獎”“天山文藝獎”“朱自清散文獎”等。2017年出版長篇散文《遙遠的向日葵地》獲“2017年度中國好書”?,F(xiàn)居阿勒泰,供職新疆文聯(lián)。
有段時間我住在荒野中的小村子阿克哈拉,沒有網(wǎng)絡,生活中一遇到疑難雜癥就打電話騷擾城里的朋友。
一次我向朋友詢問如何制作板鴨。
她說:“我咋知道?我又沒做過。”
我說:“幫我上網(wǎng)查查嘛?!?/p>
她又問:“你做板鴨干什么?”
“便于長期儲存。”
“放冰箱啊?!?/p>
“我家有三十多只鴨子,全宰了冰箱放不下?!?/p>
“分批宰啊,吃完一批宰一批。”
“不行,得一次性統(tǒng)統(tǒng)解決掉。它們太能吃了,養(yǎng)了一群豬似的。眼看飼料不多了?!?/p>
“干嘛要養(yǎng)這么多?”
“因為我媽想做一件羽絨服?!?/p>
“……”
“得多養(yǎng)幾只,才薅得夠鴨絨啊。”
“咳,去商場買一件不就得了?!?/p>
“是啊,我也這么說的。可她疑心病大,擔心人家填的不是好毛。她覺得只有自己養(yǎng)的最放心……而且她覺得自己是裁縫,沒啥做不出來的?!?/p>
——以上,是我媽養(yǎng)鴨子的由來。
養(yǎng)鴨子的事先放一放,先說拔毛。
直到拔毛的時候,我才明白羽絨衣為什么比棉衣貴……
因為毛太難拔了!
具體有多難拔呢?想來想去,我覺得只有拆十字繡可以與之相提并論。
而且是拆一幅名曰“萬里江山圖”的二十米長的十字繡。
繡二十米都沒那么麻煩!
拔雞毛的話,開水一燙,只管大把大把地薅。
可是,為了不傷害羽絨,鴨毛只能一根一根硬拔。
先拔去長而硬的羽毛。直到死鴨子渾身只覆蓋一層絨毛了,才一點一點地扯。
那種時候,真的感慨極了。鴨子們長出羽毛的原理和歷程,保管比最最龐大的化學方程式還要復雜,比最最先進的電子儀器還要精密,比任何設計圖紙中的巨型建筑群都要穩(wěn)固強韌……這是大自然億萬萬個大手筆之一。
可到頭來,卻只為了人類的一件衣服而存在。
總之,鴨絨太難拔了……
處理了不到半只鴨子,手指頭就拽殘了。
等三十只鴨子處理完畢,我和我媽的母女感情也就遇到坎兒了。
當時的我,無工作,無收入,無住處。屋檐之下,必須低頭。
雖然我直到現(xiàn)在都不覺得養(yǎng)鴨子做羽絨衣是個靠譜的想法,但沒有任何建議權(quán)。對于我媽的工作安排,絲毫抗議不得。
好吧。也許還有更好的拔毛的辦法吧。也許工廠批量處理鴨絨自有核心技術。但我沒法知道。
總之,在封閉的荒野小村阿克哈拉,我媽想要一件羽絨服,便用想象中的笨法子一點一點向這件衣服靠攏。
就像過去年代荒遠山村里的窮人們,想穿一件新衣服,得提前兩年種棉花。棉花收獲后,捻成線,織成布,翻山越嶺背到染坊染色。第三年才得上身。
問題是已經(jīng)21世紀了啊……
總之拔鴨毛拔得我直到現(xiàn)在都心有余悸。
那一年我剛回到家,就被我媽封為“鴨司令”。托付給我大大小小三十多只鴨子。于是我趿著拖鞋,操起長棍,整天沿著小河上上下下跑。
“牧鵝女”一詞還算浪漫,多出現(xiàn)于童話與傳奇之中。但是“牧鴨女”……聽著就很怪異了。
何況鴨子煩得要死,整天只知道嘎嘎叫。
更何況就三十只鴨,還分成了兩個團伙,整天為爭地盤吵得不可開交。
作為司令官,置身其間,感到一點官威也沒有。
養(yǎng)鴨的第一年,屋后的小河是鴨子的天堂,諸位每天在水里一耗一整天,個個白得晃眼。
然而到了冬天,天寒地凍。鴨子們被關進暖圈。長達半年的冬天過去之后,統(tǒng)統(tǒng)臟得沒鼻子沒眼,一個個就像用過二十年的破拖布似的。
于是第二年春天,小河剛剛解凍,我就趕緊把這群拖布往河邊趕。
我以為它們見了水保準喜笑顏開,誰知一個個全站在水邊發(fā)愣。頂多有一兩只把腦袋伸進水里晃晃,再扭頭啄啄羽毛。象征性地擦擦澡。
我想,它們可能一時半會兒把水的好處給忘了,多和水親近幾天就好了。
然而,它們從此真的再也不下水了,統(tǒng)統(tǒng)成為旱鴨子。頂多跑到河邊喝幾口水。
沒見過這么笨的鴨子。我決定助它們一臂之力。
我當著所有鴨子的面,抱起一只,直接扔進河里。
我猜它一定會驚惶失措往回游——游著游著自然就不怕水了。
可我猜錯了。
接下來,我看到……
它直接沉了下去……
是的,像塊石頭一樣沉了下去……
話說,這是我生平第一次見到會沉進水里的鴨子!
沉啊沉啊,好在沉到最最后總算沒有完全沉沒,好歹還有一小顆鴨腦袋露出水面。
它在水中拼命掙扎,但不管怎么努力,仍只能露出一顆腦袋。連脖子都露不出來——虧它脖子還那么長!
好在翅膀還能動。它拼命仰著頭,在水底賣命地撲騰,最后總算靠近岸邊,并連滾帶爬上了岸。
原來,并不是忘記了水。而是太了解自己的體重、密度和脂肪比例的變化了。
冬天里真沒閑著,竟吃成這樣!
再說說宰鴨子的事。儈子手是我媽,她一邊默念:“脫了毛衣穿布衣脫了毛衣穿布衣……”一邊手起刀落。
“脫了毛衣穿布衣”——這是我外婆殺生時的語言儀式。
同時,這句話也是她留給我媽的重要文化遺產(chǎn),令她在大屠殺的時候稍微心安一些。
屠殺完畢,她沉痛地說:“血淋淋,真是血淋淋的一天啊?!?/p>
老早以前,我記得她從不曾畏懼宰殺活畜這種事。后來不知觸動哪根弦了,有好長一段時間不敢殺了。若有這方面的需要,便托人處理。
后來有幾次找不到人幫忙,給逼得不行,又敢宰了。
再后來又不敢了。再后來心一橫,又敢了……總之幾起幾落。
最最后,多虧她想起了外婆這句話,獲得了強大的道德支持。這才重拾屠刀。
三十多只鴨子啊,宰得只剩四只。
鴨尸高高撂了一大堆。惡心得我從此再也不想吃鴨子了。
從此,那四只幸存的鴨子一直活著。后來有兩只癱瘓了,我媽仍一直伺候到現(xiàn)在。
仿佛我家所有的家畜,一旦熬過生死大關,從此便可放心地安享晚年。
至于我們葵花地邊養(yǎng)的那幾只鴨子,則又是另外一批了。它們不是為羽絨衣而存在,而是為了葵花地邊那條水渠而配置。
好吧,我媽無論待在哪里,都要將周遭有限資源充分利用到底。
最后順便再說一句,我覺得在荒野里養(yǎng)鴨子,最大的收獲還是要數(shù)鴨子的嘎嘎叫聲。
——鴨叫聲遠比雞叫啊狗叫啊什么的更蠻橫,更富響亮的生命力。在岑寂的荒野里,突然亂七八糟鬧騰一陣,聽在耳中簡直就是極大的歡欣振奮。
責編/畢春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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