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守仁
一
有關祖父的一個傳說,在老家,在我們家族,很“玄乎”。
上世紀40年代,某年某月,老家來了個據說念過大書的算命先生,白天忙著給村民們指點迷津,瞎黑(夜晚)被祖父請到家里。酒酣耳熱之際,他端量伯父一眼,“滋溜”一聲,一盅酒下肚:“莊稼人?!?/p>
父親給他斟滿酒,他也是端量一眼,也是“滋溜”一盅酒:“莊稼人?!?/p>
祖父與算命先生碰杯的手在空中顫抖了一下,又無力地垂下,長長地喘了一口粗氣。
“教書匠。”算命先生突然像貓被踩著尾巴似的驚呼起來,端起煤油燈,湊近剛進屋的小叔的臉龐,“眉清目秀,雙手過膝,是塊念大書的料,就是……”
祖父脖子上的青筋暴起,他又拿出一瓶地瓜燒,兩人喝到雞叫,據說祖父學到了算命先生的真諦。小叔念書年年考第一,祖父指望他成為先生。可惜小叔摘人家的春杏被發(fā)覺,一根繩子吊死在學堂的梁上。祖父想起算命先生那句半截語,對他相當賓服。從此,祖父開始給村里幾百號村民看相。不過,他只是在家里當著家人的面,偷偷地相,悄悄地講,一般不對外。他那句口頭禪也很有名氣:“家無讀書郎,日子難興旺?!?/p>
二
1948年春,我來到人世間,祖父命父親把我抱到他的房間,端量一袋煙的工夫,憋出一句話:“像他小叔,是塊念書的料?!?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22/11/09/qkimagestbbytbby201802tbby20180272-1-l.jpg"/>
我三日那天“出行”,據說很神秘:父親在祖父屋里嘀咕一陣,又在母親屋里嘀咕一陣,后向家人宣布:小兒小名守日,大名仁字,今后各房再添丁,仁義禮智信,依序往下叫。那一年,祖母剛過世一年,家道不振,祖父明顯是想叫我守住日子的。
后面的事情就有些戲劇化:母親抱著用小被裹緊的我,倚在炕沿上,隨時準備出發(fā);祖父拿著杏樹枝和桃樹枝在過道里走過來走過去;父親則在街門口東張西望。據說等了一個多鐘頭,也有的說等到傍晌,只聽父親一聲“快,快!”祖父跑進屋,從母親手中接過我就往門口跑,父親接過我,迎著西鄰剛出門的二掌柜,說:“掌柜的,小兒今日出行,遇見貴人,高攀,高攀!”二掌柜霎時明白了,掀開被角,端量一下,連聲說:“好,好,將來好好供親兒念書。”
我這位親爹隨后送給我一把銀質長命鎖,父親則回敬兩把紅皮雞蛋。原來二掌柜家是書香門第,當年老掌柜領著三個兒子在海參崴做生意,嫌老二文化水淺,又打發(fā)他回老家再讀書,一直讀到燕京大學。趁著他來家省親的機會,祖父一手導演了這幕活劇。
三
祖父那句口頭禪到父親口里就是“不念書就沒有好日子過”。母親會在我瘋跑時抓住我,指著我的鼻子說:“你不正經念書,就打一輩子光棍吧?!奔偃绺赣H不在場,她會加一句,“學你爹那樣,打一輩子牛腚。”
從我上一年級開始,每年過了正月十五,母親就會對祖父念叨:“爹,往下不能給你熥‘雞蛋蝦啦,要管老師的飯?!弊娓腹V弊诱f:“誰有粉不擦在臉上?”村小學只有一位中年女教師,名叫王翠玉,每次輪到我家管飯,母親就會搗著小腳,到集上賣一籃雞蛋,換一斤豬肉回來。王老師的一日三餐:早晨餅子、“雞蛋蝦”,中午炒菜,晚上面條。即使挨餓那年,家里有時揭不開鍋,母親也要想辦法讓老師吃飽:地瓜干一碗,咸菜一碟,外加“糊涂”(注:用高粱面做成的稀飯)一小罐。一次,我到山上的瓜棚里給爺爺送午飯,他聽說這天管老師飯,就在小簍底下放了兩個甜瓜,說是給老師“嘗嘗鮮”。那天晚上,我去學校送飯,王老師掀開簍里的毛巾,二話未說,提著小簍,領著我來到我家。屋里沒有點燈,她坐在門檻上,一個勁地埋怨飯菜太出格。母親倚著鍋臺,一邊辯解,一邊抹眼淚,王老師也跟著掉淚。母親還告訴她,孩子瞎黑念書無火油,就跑到月亮地里看書。從此,王老師就叫我到鄰村供銷社給學校買火油,每次會裝滿一墨水瓶,叫我悄悄地帶回家。
四
父親老實憨厚,卻認真打過我一次。
1961年春,我在外村念高小,班里有幾位十六七歲的同學被下放到生產隊干活,有更多的同學開始請假挖野菜、捋樹葉,班里只剩下十幾個人。一天,我把書包里的菜團子吃光,就在魚鳥河邊游逛,被正在地里揚糞的祖父發(fā)現,他丟下鐵锨,朝另一塊地飛奔而去。父親聞訊撂下耕地的犁犋,朝著我飛奔而來。我在前面跑,他在后面攆,到了家門口,他慌亂中把院墻上幾塊石頭推落下來,抓起一把樹條,劈頭蓋臉一頓抽,嘴里還喊著:“逃課,我打殘你,我養(yǎng)你一輩子?!?/p>
幾天后,父親竟笑瞇瞇地說:“你要是能念下去,冬天給你買一雙皮鞋?!边@年下雪之前,他托人買了一塊豬皮,母親把它縫成小船形狀,農村稱這種鞋為“豬皮綁”。穿時,里面塞上稻草,打上綁帶,雨雪天就不怕濕鞋,腳也不會凍傷。
記得一天中午,我和班里幾位穿綁的同學,從鞋上割下一塊豬皮,放在爐子上烤著吃。班主任聞著香味,命我把兩只綁烤給老師和同學吃,“有福同享嘛”。
五
1962年秋,我們六一班只有我一人考入縣城一中,六二班考上三人,其中一位同學的母親用上吊阻止他去念書。母親表示:“咱家砸鍋賣鐵也要供孩子念書?!睘楣┪疑蠈W,家里傾其所有。
最大的難處是三年初中的口糧。母親每到月底,就會背著幾十斤地瓜干,翻過一道道山嶺,往返三十多里路,到縣城給我送口糧。一天中午,我等到一點多鐘,她才跌跌撞撞地走過來。后來我才知道,那天她餓得走不動了,就吃了七八片地瓜干,又到農家要了一瓢涼水喝,結果肚子發(fā)脹,就勢躺在地草堰上。我知道,鄰村有位老光棍漢幫兄弟壓碾,吃了一肚子地瓜干,喝了一肚子涼水,最終送了命……
畢業(yè)那年,學校團支部讓我?guī)Щ匾环庑沤o村里,村里又叫我?guī)Щ厝ァN夜硎股癫?,竟用水潤濕了信的封口,拆開一看,備注欄里赫然寫著:祖父迷信,父親敵我不分。天啊,我加入青年組織的夢破滅了。父親,你糊涂呀,你給我認的那個親爹家里是地主。爺爺,你不識字,會看什么相?
六
我初中畢業(yè)未考上高中,據班主任透露,是因為我家的社會關系復雜。我質問祖父,在父母面前發(fā)脾氣,想過自殺。這年9月,村里安排我做民辦教師,祖父用拐杖搗著地說:“你小子出生后,我看你就像你小叔,咱張家出了個先生,靈著呢?!?/p>
村小學四級復式,只有我一個教師,在繁忙的教學之余,我癡迷于為報社寫稿這條道兒。為趕時間到報社送稿,父親暫緩蓋房,為我買了一輛舊自行車。1978年,我調到縣委機關大院,轉為國家干部,專職新聞報道,一躍跳出了農門。
1973年,祖父84歲謝世,我未能見他最后一面;1979年,父親59歲,在山里耕地,死在地草堰上,我也未能見他一面。他們長眠在家鄉(xiāng)荒涼的河崖上。每年春節(jié),我都在墓碑前三拜九叩。如今,祖父,父親和母親,他們播下的讀書種子,在家族里已是枝繁葉茂,從祖屋里走出一個個大學生、研究生。愿先人在天之靈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