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麥

三毛的第15號作品是專輯《回聲》，在出版33年后，終于被演繹為一場演唱會，演出也被命名為“三個女人的壯闊人生”，這三個女人是三毛、齊豫和潘越云，只是其中的三毛已經(jīng)離世多年。齊豫和潘越云用歌聲，唱出那個女人的半生故事。

2018年6月，在臺北小劇場舉行的“回聲”演唱會現(xiàn)場

1985年，臺灣流行音樂史上誕生了一張名為《回聲》的“文學(xué)唱片”，那是三毛作品的第15號，在不少臺灣樂評人看來，那張專輯誕生在一個才思涌泉的時代，只不過，那個歲月，轉(zhuǎn)瞬即逝?；蛟S聲音也有輪回，在時隔33年后的2018年6月，在臺北小劇場，隨著三毛從未公布于世的獨白和透明帷幕上的手寫文案，“回聲”演唱會正式拉開序幕。三毛用她的文字為幾代讀者編織了一個巨大的撒哈拉的夢，齊豫和潘越云用那天籟之音又帶我們進入了她們?nèi)齻€女人壯闊的一生。齊豫覺得，壯闊的是這個時代的跨度。

齊豫覺得壯闊的不是個人，時過境遷，世界依舊廣袤，三毛若是回來，也許還會感到陌生。她說：“這個‘故事的架構(gòu)是從三毛少年時期到初戀，到去沙漠到荷西以及一直到最后。導(dǎo)演設(shè)定的陽光、土地、水和夢田，暗的架構(gòu)就是陽光代表三毛她的初戀，很熱情、很勇敢，我們兩個就作為她的回音。到了土，就是我，我屬于大地的、沙漠的，然后三毛用她的詞作來回應(yīng)我。水就是潘越云，作為一個經(jīng)歷過很多事情的人生的領(lǐng)悟，有受創(chuàng)、有歡樂，經(jīng)過那么多挫折之后的一種姿勢。最后到夢田，在夢中開心地結(jié)束。因為每個人生起起伏伏差不多，所以我們把我們兩個人的人生也放了進去。當(dāng)然我們還是認(rèn)為我們沒有三毛那么壯闊，我們還是三毛的讀者，三毛的書迷?！?/p>

概念性的專輯變成一場音樂性文學(xué)風(fēng)的演唱會，她們按照三毛最喜歡的文學(xué)感覺來布置。很多人都去了，為了三毛，為了齊豫、潘越云，更是為了曾經(jīng)的自己，三毛的家人也去了現(xiàn)場。似乎一切都是老樣子，齊豫和潘越云依舊如三毛形容的為“天使”和“艷后”，用不同的感覺卻同樣觸動人心的聲音演繹著三毛的半生故事和她們自己幾十年來的感悟。

專輯《回聲》封面圖

齊豫和潘越云依舊一個善談，一個安靜。說起上世紀(jì)80年代，她們說她們是幸運的，經(jīng)歷了黑暗也見證了光明。三毛在齊豫和潘越云身上似乎留下了很多，她們再次感受到她文字上的魅力，欣賞她對家人和愛人無私的愛，佩服羨慕她的勇敢，就連三毛對閱讀的喜愛都令她們難忘。33年前，她們還是三毛姐姐的小書迷，帶著一些崇拜、一絲忐忑闖進三毛的世界，她們接觸到了一個與我們知曉或許不同的三毛，她有點兒嚴(yán)肅，講話很有戲劇性，很愿意嘗試，卻是一個很實際的人。她們?nèi)齻€不同卻又相似的人在一起后的化學(xué)反應(yīng)是那樣的美好。

在潘越云看來，《回聲》是充滿文學(xué)性和古典美學(xué)的音樂，它沒有固定的音樂類型，卻抒發(fā)著相似的情感脈絡(luò)?！爱?dāng)時她給我們講述了《七點鐘》那首歌的故事。三毛會給我們講每首歌曲背后的故事，《七點鐘》是我們不熟悉的，像荷西那些我們都是知道的。《七點鐘》的情景就是，她跑過去拉他的手，遞給他一張紙條，上面有電話，然后轉(zhuǎn)身就跑走了，就等，終于電話來了，說七點鐘見面，就是初戀的感覺?！?/p>

“后來李宗盛寫了《七點鐘》的曲子，阿潘唱的歌一般就是小李來寫，我和王新蓮是制作人，決定誰唱哪首歌。她寫的《飛》也很適合阿潘，那是一首對愛情的失望，但這并不是三毛真正的信仰。后來，她就去了沙漠，在沙漠里追尋夢，然后碰到摯愛……”講起當(dāng)年的專輯，齊豫似乎有著說不完的故事。

齊豫說，三毛從未跟我們告別，沒有告別就是沒有離開。當(dāng)她們回憶起三毛時，一切的場景都?xì)v歷在目，就連說話的聲音以及家中擺放的東西都是那樣清晰。如今，當(dāng)青春已逝，最適合波西米亞風(fēng)的女孩兒們已經(jīng)長大，齊豫和潘越云又帶著思念、帶著遺憾甚至是一絲愧疚重新演繹。但她們應(yīng)該不會悲傷，因為三毛從未離開，她的文字、她的長袍、她的撒哈拉以及她的愛，都依然深深印在每個人的心里。

“讓我們再來談?wù)勅伞?/p>

——專訪齊豫、潘越云

三聯(lián)生活周刊：你們和三毛第一次見面是什么時候，是個怎樣的情景？

潘越云：我第一次見她就是專輯制作的前半年左右，在她家，印象中是夏天，我們都癱到她家的沙發(fā)上和地板上。那時候她只講這張唱片里頭的故事，不會談到其他的。但是她有說她很少有客人來家里，她的客人只有我跟齊豫，她不太喜歡別人突如其來地來找她，她比較希望有隱私。她的家里跟我們以前看到的她的書，她的人、照片和收藏的東西，都一樣的，沒什么落差。她講話的聲音是很輕也挺快的，即便是聊天，講話也很像說故事一樣。所以我在她講話的時候都不敢插嘴，生怕錯過重要的東西。

齊豫：在公司，我被賦予這張專輯制作人的工作。我唱了《橄欖樹》6年，都沒有和她見過面。第一次見面，對她還是很敬重的、很緊張的。因為我們說服了她重新寫作，就必須要常常去她家討論又寫出了什么東西來。她對每一個環(huán)節(jié)自己都會有想法，濃縮她某個時期，然后每次寫好了她就會用她那有戲劇性的聲音朗讀給我們聽。詞都是用稿紙寫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找不到了。她最早拿來的詞都是像《紅樓夢》那種古典文學(xué)的意象，就像《曉夢蝴蝶》，那些她可能收回了。她的父親是浙江定海人，在那邊和臺南有收集她的東西的展覽館，我都去過了，目前還沒有找到。演唱會前我們就在想，如果有這個詞作的手稿是很棒的。

三聯(lián)生活周刊：她家是什么樣子，大概記得嗎？

潘越云：她家是一個中古屋像公寓式的，沒有很高，她好像住在頂樓，是要爬樓梯上去的。

她家外面有一個露天的小陽臺，種了一些花，擺了一些古色古香的飾品。其實屋子沒有非常大，但是很干凈，一塵不染的。廚房本身應(yīng)該是放碗的地方，她全部擺上很多書，她強迫自己每天要有8個小時的閱讀。

齊豫：是臺北的早期建筑物，巷弄里的房屋，沒有很寬的馬路。她很喜歡席地而坐，地上有很大的牛車輪，我們坐在日式的桌子邊。那個房子最后賣給我們的朋友了。三毛曾在文化大學(xué)里兼課，教寫作還有古典文學(xué)?！都t樓夢》《水滸傳》她都特別喜歡。我從大學(xué)開始讀她的書，那時候有點像書迷一樣的，看到撒哈拉就覺得，哇！很棒！但是那時也會忽略她文字上的能力。因為這次做“回聲”演唱會，重讀她的書，也看到她的文學(xué)技巧，不似今天的大眾文學(xué)。聽說她在撒哈拉生活也不是那么富裕，她寫文章回來投稿就會有稿費，所以看過報紙副刊登出的小說、散文后，她會知道大眾喜歡看什么，例如有趣的游記，以至于后來大家都說她是流浪的文學(xué)。我覺得很多人接觸的只是她比較大眾的一面，我看了她和那些作家的研讀和通信，才了解到三毛也是有很嚴(yán)肅的一面的。

三聯(lián)生活周刊：當(dāng)年做《回聲》專輯的時候，有沒有什么至今難忘的事情？

潘越云：歡樂聲很多，畢竟當(dāng)時我們都年輕，又跟三毛一起工作，跟現(xiàn)在的我們不一樣。

齊豫：對，很難得有這樣的機會，很少可以跟著詞作人一起工作到最后，甚至要進去錄口白（旁白），三毛其實也很興奮。她最早是希望拿來給不同的歌手唱的，那時候“滾石”有很多的歌手，她都想好了，一張專輯可以有10個歌手至少三五個一起來表現(xiàn)她的東西。最后是被我和王新蓮說服的。當(dāng)時也有一種初生之犢的膽子，有一種書迷的心態(tài)，硬是把她給掰成了一個我們想要的樣子。

她很尊重音樂的制作，在音樂方面沒有特別多的意見，只是在詞作上她是比較清楚固執(zhí)的。她做完以后很久都沒有聽，直到把整張專輯聽了一遍，她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文字，從平面變成一個立體的感覺，這讓她覺得不可思議，好像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有生命的東西。就像她后來寫劇本一樣，她大概也是很喜歡嘗試不同的藝術(shù)形態(tài)。

三聯(lián)生活周刊：《回聲》是上世紀(jì)80年代的音樂創(chuàng)作，卻在專輯中嘗試了不同的音樂風(fēng)格。

齊豫：主要是因為它的概念性，所以我們幾乎沒有給自己設(shè)限，當(dāng)時沒有想做成很流行的專輯，或者以音樂風(fēng)格來定位的音樂，因為它是以詞作者、作家定位的。比如我們看到那個詞，就想象這應(yīng)該是民謠，看到《沙漠》就是我唱，我唱的找什么人寫，阿潘唱的找什么人寫，寫歌的時候也沒給他們?nèi)魏蔚南薅?，以至于它的風(fēng)格是多變的，可是也完全在我們的預(yù)料之中。就像《今世》交給李泰祥老師，因為你知道交給他，他必然會寫成那樣子的曲子，交給李宗盛就會出現(xiàn)我們想要的樣子，所以我覺得后來都挺好的。

三聯(lián)生活周刊：這次《回聲》的重返舞臺有什么契機？

齊豫：其實是隨緣的狀態(tài)。剛開始只是很多人有興趣做齊豫、阿潘的演唱會。后來是一個朋友，他是三毛的書迷，他想要做這件事情，就種下了一個種子。那時候剛好也有人來找我拍三毛的紀(jì)錄片，一個西班牙公司訪問我;關(guān)錦鵬也要拍她的自傳電影，又有三毛的書重新出版，她的第一本西班牙文的《撒哈拉的故事》也在2016年發(fā)行;我還看到有的公司專門做了三毛的旅游線路。很多的事情一直發(fā)生，就有一種不謀而合的感覺，讓我覺得三毛姐姐好像真的回來了。

三聯(lián)生活周刊：現(xiàn)在看三毛的書和之前看的時候有什么不同的感受？

潘越云：我年輕的時候看的第一本書就是《撒哈拉的故事》，當(dāng)時我覺得三毛的裝扮、她的衣著，讓我很有認(rèn)同感。因為這個演唱會，我開始重新看她的書，就放在床頭，有些故事到了現(xiàn)在這個年紀(jì)，才明白那種感覺。

齊豫：以前看三毛，我也想去撒哈拉、西班牙，去流浪，就像阿潘說的真的把自己往上貼，但現(xiàn)在看她的文字很有張力。讀很短的一篇文字，那種轉(zhuǎn)折、那種情緒就會跟著她一起走，你就可以有一趟旅程。

然后我又看了她寫我們做《回聲》的那些文章，我以前沒看過，阿潘有看。當(dāng)時我們說服她去寫，她還是有一點點抗拒的，至少是有一點點受傷。因為她開玩笑說自己被退稿，她說相信我和王新蓮兩個小妹妹的音樂專業(yè)性，沒有想到她們對文字的敏感度也不可以忽視。所以其實后來我有一點點反省，我可能當(dāng)初太年輕沒有考慮那么多，特別是對于一個前輩。雖然我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講話很小心，但是我們好像對想要的東西要非拿到不可，也沒顧忌你怎么能去改人家的詞。我們在一個很天真的狀況下進入了她的生活，要求她不得不再回顧那段痛苦的時間，她一定要經(jīng)過很多的消化重新揭開之后，她才能寫出那些詞，也許她不想再繼續(xù)了，但是我們在那樣的狀況之下還在要求，我覺得我們是有一點不體貼的。所以我這次寫《不曾告別》，就有點像要跟三毛道歉的感覺。也謝謝她，她一直在漂泊但告訴我們要堅定地守候。她在一個毫無一物的沙漠里卻有這么多的豐收。借著那天晚上星星四面八方我們要一起謝謝她和她的天堂撒哈拉。

想跟年輕人說，三毛的書真的很好讀，拿起來絕對不會覺得枯燥或累贅。現(xiàn)在大家好像從手機就能了解世界，出國也很方便，可是她的那種生活態(tài)度，敢愛敢恨的勇敢還是很可貴的。也是對世界觀的啟發(fā)，不要把自己關(guān)在小世界里，閱讀的習(xí)慣也很重要，多看看外面的世界，不要總是坐在那里打電動。

三聯(lián)生活周刊：如果三毛活到今天，你們覺得她會是什么樣的狀態(tài)？

潘越云：我覺得應(yīng)該離不了她的寫作。

齊豫：三毛的一生，她的身體是一個很大的包袱，但如果她能活到今天，表示她的身體還是很好的。就像阿潘說的，她一定會繼續(xù)她的寫作。我覺得她的個性應(yīng)該不容易改變，她的堅持、她的勇敢，她就是用很強烈的方式表現(xiàn)她的愛的，她會用更好的方式教育我們?nèi)绾卧偃?，?yīng)該也是一個很有智慧的人。

她應(yīng)該很能適應(yīng)現(xiàn)在這個時代，能夠到處旅行去到不同的地方和各個民族的人打成一片。她在某個部分也很實際，她不是力挽狂瀾的那種，也不至于一個人的力量就可以抵抗所有，她會用她自己的力量去影響旁邊的人，我相信文字的力量還是很厲害的?，F(xiàn)在的電子書可能也會有她的作品。她不是隨波逐流，她是順著潮流，她的反叛不是這種反叛，她的內(nèi)心是有要堅持的，可是客觀環(huán)境她還是可以體會的。

至于她的離開，對大家來說都是一個謎，我也不是特別想去探究這個事情，但我覺得跟她的身體是有關(guān)系的，甚至到現(xiàn)在我也不相信她是真的要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我相信是這樣的，因為即便她是一個這么開朗的人做了這件事，也是在一個不可抗外力的影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