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承
與陳河岸的相識純屬偶然。那次,在車站,喬菲在一場秋雨中,望著過往的車輛出神。大塊頭的陳河岸從她身邊跑過去,碰掉了她拿在手上的包。他返回頭幫她撿起來,失魂落魄的喬菲這才想起來要上這趟車。
喬菲身上的衣服已經(jīng)差不多濕透,貼在了身上。她尷尬地左拉右拽,感覺一個人用胳膊碰了碰自己,她抬眼一看,看到剛才碰掉自己包的男子手上拿著一件外套遞給她。喬菲接過來披在身上,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原來看似粗獷的男子卻有一顆細(xì)膩的心。
車子開了沒兩站就停了下來,司機(jī)道歉說車子出了故障,請乘客下車改乘別的交通工具。有人抱怨但也沒有辦法,大家紛紛下車,換乘別的車輛。陳河岸把傘撐起來,問喬菲目的地是哪,喬菲說了一個地址,他說自己順路,可以送她一程。喬菲感激不盡。
雨很快停了,陳河岸把傘收起來,兩人又走了一會。告別時,陳河岸抬手從喬菲的頭發(fā)上摘下一片樹葉,說:“再這樣走下去,沒準(zhǔn)你就變成一棵樹了?!眴谭票凰脑挾盒?,好像烏云都散開了。
后來,喬菲總會在車站遇到陳河岸,車沒來的時候,兩個人便聊天打發(fā)時光。也是后來,喬菲才知道陳河岸的單位其實(shí)比自己要近一些,第一次送她到目的地,他又往回走。陳河岸說:“只是覺得你好像遇到什么不高興的事,我就想多陪你走一會。雖然那時候我們還不熟,但兩個人說說話,總好過一個人悶悶地走路。”
冬天的時候,兩個人總會提前幾站就下車,一塊在雪地里走走,雪落在肩膀上、頭發(fā)上,漸漸地,就走成了白頭。
后來,陳河岸買了車,就讓喬菲搭他的順風(fēng)車。
直到更熟悉的時候,陳河岸才知道初見喬菲的那天,她為什么不高興。
如果說在大都市里生活很艱難,那喬菲身上背負(fù)著更多的重?fù)?dān)。她和父親生活在一起,父親行走不便,喬菲就是父親的腿。
喬菲有強(qiáng)大的自尊,也有強(qiáng)大的自卑。她像亦舒筆下的女郎冷靜理智、自負(fù)盈虧,不接受任何人的同情目光,也拒絕了所有的外界溫暖。
大多數(shù)時間里,父親在他的輪椅上無趣地度過,輪椅停泊在那套陳舊的小房子里,像汪洋大海中的一艘孤舟。喬菲的心也會隨著沉下去。
喬菲下班的時間,都會陪伴在父親身邊。畢竟他不能下樓,全世界已經(jīng)拋棄了他,她不能再拋棄他。
他的脾氣很差,經(jīng)常無故地罵人、摔東西。他曾是一個畫家,但他的心似乎也像他的雙腿一樣枯萎了,他不再碰那些曾經(jīng)視為生命的東西。
女兒照顧行動不便的父親,其實(shí)有許多不便之處,但喬菲都忍耐了下來。只是女子畢竟力氣弱,有時不能周全。有一次,恰巧陳河岸打來電話,喬菲猶豫再三,和他說了。
陳河岸個兒大力氣也大,可以把她的父親抱上抱下。出乎喬菲意料的是,陳河岸還會按摩,在他大塊頭的襯托下,父親顯得很瘦小。喬菲看他給父親按摩,總怕他一雙大厚手會把父親揉碎。父親的表情很放松,能看出來他享受這樣的按摩。
房間的紗窗壞了,幾只蒼蠅飛了進(jìn)來,在父親的小腿上爬爬停停,它們慣會欺負(fù)那枯萎的生命部分,父親絲毫不覺得,喬菲卻看得難受,它們爬得她的心直癢。陳河岸不朝它們下手,而是不動聲色地起身,好似無意地驅(qū)走了那些討厭的東西,然后用蒼蠅拍悄悄地把它們結(jié)果掉。
在那死去的腿上拍蒼蠅不合適。這是個心地善良的小伙子,連喬菲父親心里都有數(shù)了。
陳河岸告訴喬菲,他父親去世得很突然,之前沒有任何征兆,他甚至因為出差沒能見到父親最后一面,成為終身遺憾。后來他當(dāng)起了義工,去敬老院服務(wù),照顧老人,好像這樣才能彌補(bǔ)些許心頭遺憾。
這時候,喬菲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對這位朋友一無所知。
陳河岸說:“看到你爸我就想到我爸。你真幸運(yùn),回到家還能叫一聲爸。你看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個孤兒了?!?/p>
喬菲的父親自從出事后就很少出門,陳河岸提議帶他出去散心。喬菲猶豫,那將是一件很麻煩和繁瑣的事。
陳河岸準(zhǔn)備了各種生活用品、出行裝備。喬菲沒想到父親能輕易答應(yīng),她一直以為他已經(jīng)厭倦外面的世界,原來一直是她錯了。
陳河岸甚至為喬父準(zhǔn)備了氣味幽微的香水,他原來早就發(fā)現(xiàn)喬父對帶香味的東西愛得不近情理。也許癱瘓的人都會生出自卑,生怕自己有不正常的氣味令人窘迫。陳河岸默默做了一切瑣碎的事情。
他們?nèi)チ撕_?,看到喬菲父親對各種各樣的石頭有興趣,陳河岸幫他撿了很多。
陳河岸幫喬菲父女倆拍了合影,喬菲猶豫著,把手放在父親的肩頭。后來看照片,喬菲發(fā)現(xiàn),她和父親那時都是笑著的。
回來后的一天,喬菲父親塞到陳河岸手里一個東西,陳河岸張開手看,發(fā)現(xiàn)手心里是一枚小小的石頭,石頭上畫的是一個女子的像,呵,那是喬菲。陳河岸才又想起,喬菲曾告訴他,她父親是個畫家。直到那一刻,他才把畫家和眼前這個瘦小的癱瘓男人合二為一。
過了一段日子,喬菲父親又給了陳河岸一枚石頭,陳河岸發(fā)現(xiàn)畫的是他的樣子。他把它連同喬菲的像擺在家里最顯眼的位置,每天看,仿佛空氣里都是蜜糖。
陳河岸和喬菲商量給喬菲父親開一家微店,專門賣喬菲父親的石頭畫。和喬菲父親商量時,他沉默良久,說:“那得需要很多石頭,沒有靈性的石頭,我畫不出來?!眴谭瓶搓惡影兑谎?,知道父親這是同意了。
從此,父親也忙碌起來,經(jīng)營的瑣事交給喬菲和陳河岸,他只管創(chuàng)作的事。他不再每天目光空洞,像孤舟那樣漂泊。
曾經(jīng),一場車禍奪去他妻子的生命和他的行走能力,從此看到和妻子酷似的女兒,就不禁思念亡人。他那時才知道自己無法面對女兒,沒有妻子,他甚至不知如何與女兒相處。
心細(xì)如發(fā)的大塊頭陳河岸的出現(xiàn),恰好成了父女倆的調(diào)和劑。他像一泓泉水注入,讓這個了無生趣的家有了無限可能。
黃昏時,走在街上,喬菲被絆了一下,幸好陳河岸及時扶住,他調(diào)侃她:“這么平的路都能摔跤,這要是坑洼點(diǎn)你不得住院?”
喬菲笑起來。
喬菲突然問陳河岸:“你為什么對我爸這么好?”
陳河岸說:“因為我喜歡他女兒啊?!?/p>
愛情是一個神話,我們注定要走過那條懵懂的河,長成無神論者。但有的人卻讓我們重新相信愛、相信神話,也許他不富也不帥,但卻是那種讓你想起來就覺得暖和的人。遇到這樣的人,幸福就靠了岸。
喬菲從不說想要,因為怕得不到。但是那次,陳河岸問她:“讓我做你的男朋友好不好?”她粲然一笑,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