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光新
《紅樓夢》的基礎(chǔ)方言有多種說法,造成這種現(xiàn)象的原因主要有兩個,一是使用的判定標準不一致,有些研究用現(xiàn)代漢語方言詞作為驗證標準,這是不恰當?shù)?,因為方言詞有歷時變化,不能用時間差距太大的詞作為依據(jù);二是由于曹雪芹的籍貫沒有定論,有些研究是為了證明曹雪芹與某地的關(guān)系更密切。面對《紅樓夢》基礎(chǔ)方言觀點眾多的現(xiàn)象,有必要探討其基礎(chǔ)方言的判定標準。
在《紅樓夢》方言研究方面,劉曉安、劉雪梅收錄 2012年(含)以前研究《紅樓夢》方言的論文 38篇,涉及到的方言區(qū)及篇數(shù)為:官話方言5篇,滿族旗語3篇,北京方言8篇,江淮方言13篇,山東方言3篇,唐山方言2篇,東北、福建、湖南、安徽各1篇[1]。
檢索中國知網(wǎng)(CNKI),劉曉安、劉雪梅失錄的此類文章還有6篇,涉及的方言區(qū)和篇數(shù)為:山東2篇、唐山2篇、云南湖南各1篇。
檢索中國知網(wǎng)(CNKI),2012至2017上半年發(fā)表《紅樓夢》方言研究論文 13篇,涉及到的地域包括江淮、山東、隴東、唐山、山西、貴州、河南。
林綱、劉晨[2]分析了 1990年以來對于《紅樓夢》方言研究比較有影響的“東北方言說”“山東方言說”“江淮方言說”等,作者傾向于贊同《紅樓夢》主要包含北京方言、江淮方言、山東方言。
以上的研究結(jié)論差別很大。北京、江淮與曹雪芹關(guān)系密切,相應的方言詞會出現(xiàn)在《紅樓夢》里?!都t樓夢》第一回“東魯孔梅溪則題曰《風月寶鑒》”?!都t樓夢》的成書參考過山東人孔梅溪的意見,書里或許有山東方言詞,吳佩林[3]用蒲松齡《聊齋俚曲集》作為參照,這樣的研究可信度也比較高。
還有些區(qū)域例如隴東、貴州似乎與曹雪芹關(guān)系不大,《紅樓夢》里是否真的有那里的方言詞?出現(xiàn)這種情況的原因是,有些研究用現(xiàn)代漢語方言詞驗證《紅樓夢》的方言詞,這種做法是不恰當?shù)?。還有些研究用后世的工具書進行驗證,例如陳剛《北京方言詞典》[4]、許寶華等《漢語方言大詞典》[5],使用這類工具書的時候需要辨別,前者收詞的時間上限是1901年,時間跨度很大,后者收錄的方言詞包括古代出現(xiàn)而現(xiàn)代仍在使用的和新出現(xiàn)的,時間跨度更大,二者收錄方言詞不一定是清代的。
關(guān)于《紅樓夢》的基礎(chǔ)方言研究,影響比較大的是胡文彬[6],他認為《紅樓夢》的主體語言是北京話,并吸收了廣大北方地區(qū)的方言,同時還采用了相當數(shù)量的江南方言?!都t樓夢》作者在“批閱十載,增刪五次”的過程中已經(jīng)對方言進行了漸進式的修改。沈新林認為:
《紅樓夢》語言當以北京話為主,且擁有一定數(shù)量的江淮蘇北方言、南京話,同時,又雜有少量的吳語方言。[7]
沈新林也贊同《紅樓夢》的基礎(chǔ)方言是北京話,所不同的是,江南方言、江淮方言、南京話、吳語這幾個概念有交叉,到底哪個更確切,也需要探討。
關(guān)于古代漢語方言詞的判定標準,取得的共識也不多。古代文學作品中的方言詞也不容易判定,《古代小說與方言》[8]是目前唯一的此類著作,沒有論說古代方言詞的判定標準。一般的著作只探討已認定了的方言詞,不討論如何判定。判定古代漢語方言詞比較困難,主要原因是古代文獻資料匱乏,誠如汪維輝所言:
一個詞在某一時期究竟流行的地域有多廣,它的消長情況是怎樣的,這些都是不好回答的問題。[9]
具體到清代文學作品方言詞的判定,晁瑞提出了五條認定標準:詞的頻率標準;同一時代,不同詞義的出現(xiàn)頻率;文體及敘述角度標準;訓詁學家筆下的方言記錄;各類辭書及方言志的記錄。在最后一條著重指出了許寶華等主編的《漢語方言大詞典》是“判斷方言詞的重要依據(jù)”[10]。王美雨提出的判定方法是:
在與子弟書創(chuàng)作同時代的文學作品比對并查閱現(xiàn)行辭書及相關(guān)著作的基礎(chǔ)上,最終確定車王府藏子弟書中的哪些詞語是方言詞語或者滿語詞[11]。
以上兩部著作提到的辭書,都是現(xiàn)代人編寫的,使用這類工具書的時候需要辨別。
我們曾論述過《國語》方言詞的判定標準,必須用古代文獻同時代的資料進行驗證。
探討《國語》的方言詞,應該從《國語》所處的時代環(huán)境出發(fā),從其本身入手,按國別著手進行。另外,探究《國語》的方言詞還應該加上一條驗證標準,即把《國語》方言詞放到《左傳》等文獻里進行驗證,因為《國語》《左傳》的記事年限和成書時間非常接近,《左傳》可以成為驗證《國語》方言詞的一個有力標桿,其他文獻,例如《楚辭》可以驗證楚語方言詞,《公羊傳》可以驗證齊語方言詞,等等。[12]
關(guān)于古代作品的基礎(chǔ)方言問題,我們曾分析過《顏氏家訓》的基礎(chǔ)方言問題,“它的基礎(chǔ)方言是江南方言”[13],采用的方法是共時對比,用于對比的資料包括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與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的南北朝部分、佛經(jīng)以及其他部分,包括魏收《魏書》、殷蕓《小說》等,對以上內(nèi)容還要加以篩選。
古代記錄方言詞的資料主要有方言著作、史書、文學作品、地方志、筆記雜談、經(jīng)典作品的注釋。具體到每個時代又有不同,例如清代多出了外國人編寫的漢語教材,里面收錄的方言可以用作參考。以上資料中的方言詞有些是明確的,如何耿鏞[14]探討清代以前的漢語方言研究,所采用的資料主要是方言著作、筆記雜談、經(jīng)典作品的注釋。
曹雪芹在蘇南出生,后來到北京居住,這兩地的方言對他影響最大。我們以清代京津冀、蘇南兩地的方言詞判定為例,進行操作說明。與《紅樓夢》時代相近的、含有較多方言詞的資料主要有地方志、方言著作、小說和講唱文學,將這四類資料所記錄的方言詞來驗證《紅樓夢》的基礎(chǔ)方言。
以波多野太郎[15]所匯集的地方志所記方言詞為代表,分為京津冀部分和蘇南部分。如《紅樓夢》里的“嘮叨”一詞,出現(xiàn)在清代京津冀地方志里,光緒十年《玉田縣志》卷七:
勞忉:絮語也。
勞忉即嘮叨的異形詞。也出現(xiàn)在清代蘇南地方志里,光緒十一年《丹陽縣志》卷二十九:
嘮叨:言之多而躁也。
由于嘮叨是《紅樓夢》和南北方共有的方言詞,就不能認為嘮叨是某地特有的方言詞。
以陽海清等[16]為參照選擇方言著作。記錄清代京津冀方言詞的方言著作以史夢蘭《燕說》為代表,《燕說》成書于同治六年(1868),共四卷,“全書共收600條俚語?!盵17]600個詞語全部是清末唐山樂亭一帶的方言詞。記錄清代蘇南方言詞的方言著作以胡文英《吳下方言考》為代表,《吳下方言考》刊行于乾隆四十八年(1783),全書搜集蘇州及周圍地區(qū)的方言詞共993條。
如《紅樓夢》里的“餿”一詞,兩部方言著作都收錄了。
《燕說》卷四:
飯壞為餿。
《吳下方言考》卷六:
吳中謂宿食酸氣者曰餿。
因此“餿”是南北方共有的方言詞,不能認為餿是某地特有的方言詞。
反映清代京津冀方言的小說以《兒女英雄傳》為代表,《兒女英雄傳》刊行于光緒年間,“開創(chuàng)了地道的京味,不論是敘事語言還是人物語言,都寫得鮮活,于俗白中見風趣,俏皮中傳神韻。”[18]《兒女英雄傳》的方言詞可以看作小說中京津冀方言詞的代表。反映清代蘇南方言的小說以《海上花列傳》為代表。《海上花列傳》于1892年開始連載,是吳語小說的開山之作,人物對話純用蘇白。
所有那些酒筵酬酢,鬢邊絮語,乃至相調(diào)相侃,相譏相詈,無不聲口妙肖,充分顯示了吳儂軟語的魅力。[18]
《海上花列傳》的方言詞可以看作小說中蘇南方言詞的代表。
如《紅樓夢》里的“好生”一詞,在兩部小說里都有用例。
《兒女英雄傳》第六回:
你可好生的看著那包袱,等我把這門戶給你關(guān)好,向各處打一照再來。
《海上花列傳》:
淘米做飯,洗碗擦鍋,好生勤力。
因此“好生”是南北方共有的方言詞,不能認為餿是某地特有的方言詞。
清代京津冀講唱文學中的子弟書記錄了講唱者的口語,保存了大量的清代方言詞?!肚迕晒跑囃醺刈拥軙穂19]收錄子弟書289篇(其中1篇存目),約100萬字,內(nèi)容豐富,《清蒙古車王府藏子弟書》里的方言詞可以作為清代京津冀說唱文學方言詞的代表。清代蘇南講唱文學中的彈詞,有“國音”“土音”之分,前者用通用語寫成,如陳端生《再生緣》,后者用方言或者夾雜方言寫成,如《珍珠塔》是夾雜方言,說白和唱詞根據(jù)人物角色和場合,選擇使用通用語還是方言。《珍珠塔》為代表,《珍珠塔》全稱《孝義真跡珍珠塔全傳》,清代蘇州彈詞,全書二十四回,現(xiàn)存最早的版本是乾隆年間周殊士序的刻本。由于車王府子弟書有多篇是演繹《紅樓夢》的,方言詞受到《紅樓夢》原著干擾,所以這一類對比只作參考。
如《紅樓夢》里的“點心”一詞,在兩部著作里都有用例。
《清蒙古車王府藏子弟書·過繼巧姐兒》:
內(nèi)造的點心樣樣兒都有,吃年茶擺擺碟兒顯著花哨。
《珍珠塔》第二回:
用了點心,換了衣服,原打前門到廳相見。
點心是南北方共有的方言詞,因此不能認為是某地特有的方言詞。
經(jīng)過上面舉例性的分析,就不會把“嘮叨”“餿”“好生”“點心”再看作是某地特有的方言詞。使用這種綜合性的標準,能夠減少《紅樓夢》基礎(chǔ)方言判定的誤差。
[1] 劉曉安,劉雪梅.《紅樓夢》研究資料分類索引[Z].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2.
[2] 林綱,劉晨.《紅樓夢》方言研究二十年評述[J].湖南社會科學,2011,(4):168-170.
[3] 吳佩林.《紅樓夢》中的明清山東方言舉證[J].蒲松齡研究,2013,(4):100-111.
[4] 陳剛.北京方言詞典[Z].北京:商務印書館,1985.
[5] 許寶華,宮田一郎,等主編.漢語方言大詞典[Z].北京:中華書局, 1999.
[6] 胡文彬.《紅樓夢》的方言構(gòu)成及其演變[J].遼東學院學報,2009,(2):99-106.
[7] 沈新林.《紅樓夢》中的吳語方言[J].古典文學知識,2017,(2):77-84.
[8] 顏景常.古代小說與方言[M].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2.
[9] 汪維輝.東漢-隋常用詞演變研究[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0:409.
[10] 晁瑞.《醒世姻緣傳》方言詞研究[D].南京:南京師范大學,2006:5-6.
[11] 王美雨.車王府藏子弟書方言詞及滿語詞研究[D].濟南:山東大學,2012:1.
[12] 高光新.論《國語》方言詞[J].唐山師范學院學報,2016,38(3):9-11,28.
[13] 高光新.《顏氏家訓》詞匯研究[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4:195.
[14] 何耿鏞.漢語方言研究小史[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4.
[15] 波多野太郎.中國方志所錄方言匯編[Z].日本橫濱:橫濱市立大學紀要,1963-1972.
[16] 陽海清,等.文字音韻訓詁知見書目[Z].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2002.
[17] 高光新.《燕說》與清末唐山方言詞匯[J].唐山師范學院學報,2013,(4):9-12.
[18] 袁行霈.中國文學史(第四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466+470.
[19] 北京市民族古籍整理出版規(guī)劃小組,輯校.清蒙古車王府藏子弟書(全二冊)[Z].北京: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