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靖國

(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　歷史研究所，北京　100732)

臺北故宮博物院收藏有一幅清代沿海地圖，編號：平圖020868，地圖為紙本彩繪，幅面55.5×1648.5厘米。圖上未發(fā)現(xiàn)題名，收藏單位將其定名為“沿海岸長圖”。*林天人主編：《河岳海疆：院藏古輿圖特展》，臺北故宮博物院2012年版，第174—177、187頁。地圖描繪了中國大部分海岸線與瀕臨海洋，其中重點表示了臺灣、澎湖等沿海島嶼，在清代沿海地圖中相當(dāng)獨特，反映了清代前期黃叔璥等士大夫?qū)ρ睾５乩硇蝿莸恼J(rèn)識，具有重要的史料價值。值得一提的是，此圖卷首、卷尾均題寫大段文字題跋，內(nèi)容比較豐富，透露出關(guān)于黃叔璥及其家族的眾多信息。本文在對此圖進(jìn)行考證的基礎(chǔ)上，對其內(nèi)容、風(fēng)格、繪制年代、作者以及大興黃氏家族興衰與婚姻等問題進(jìn)行探討，以期對相關(guān)研究有所裨益。

一、地圖的內(nèi)容與繪制特點

“沿海岸長圖”繪制范圍南起暹羅交界，自右向左呈“一”字式展開，北至遼寧葫蘆島，囊括了中國大部分海岸線。受長卷載體的限制，并不體現(xiàn)實際方位，始終以陸地為下方，近海和島嶼在上方的視角，所以方向隨地域的變化而轉(zhuǎn)變。島嶼、港汊和沿岸的山巒是此圖描繪的重點，島嶼亦多描繪成山形，其特征被夸張式地凸顯出來。圖上的景物方向也不一致，陸地沿海地區(qū)，尤其是山巒，多繪為倒置；島嶼則有兩種方位表現(xiàn)方法，一種為正置，如臺灣島和金門島，一種則為側(cè)置，如澎湖島等。海島所繪成的山形和方向，往往可以連成一線，這是從航路中心點審視的結(jié)果。在海上航行的過程中，為確定航線，多需要通過沿岸的山巒和島嶼等景物進(jìn)行參照與校正，所以島嶼和山巒多繪制其側(cè)面的形制，以符合在海上目測的形象。澎湖島被畫成與南北航線垂直的方向，亦暗示其位于從大陸通往臺灣的東西航線上。這與章巽所藏《古航海圖》、耶魯大學(xué)所藏《清代東南洋航海圖》非常類似。*參見朱鑒秋：《中國古航海圖的基本類型》，《國家航?！返?輯；章巽：《古航海圖考釋》，海洋出版社1980年版；錢江、陳佳榮：《牛津藏〈明代東西洋航海圖〉姐妹作——耶魯藏〈清代東南洋航海圖〉推介》，《海交史研究》2013年第2期。同時，也是出于導(dǎo)航眺望的視角，對實際地理景物進(jìn)行變形處理，如將臺灣北部的雞籠山夸大描繪，幾乎有臺灣島的一半大，安平、鹿耳門亦被夸張表現(xiàn)。很難確定此圖是否可以直接用于實際導(dǎo)航，但其表現(xiàn)方法應(yīng)該是受到了航海視角的影響。

圖上除標(biāo)注地名外，還有一些文字注記，標(biāo)記當(dāng)?shù)氐那闆r，以及一些航海資料與注意事項等，如在“雞籠山”(今基隆嶼)附近標(biāo)注“后山放洋，北風(fēng)至牛血坑十更”，亦標(biāo)出了“閩廣交界”等地理信息，“泉州港口”“廈門港口”等港汊，“鎮(zhèn)海崎尾”“料羅(灣)”“圍頭山”“崇武(城)”等陸地地標(biāo)，“金門”“大窄”“龍虎”“東錠”等島嶼。其中“龍虎”應(yīng)系今福建東山縣近海的“龍嶼”“虎嶼”二島，“東錠”應(yīng)系今東碇島。

中國以長卷“一”字式展示沿海整體形勢的古代地圖，目前可以見到者，最早的是明代的《海道指南圖》《鄭和航海圖》、鄭若曾所繪《沿海山沙圖》及其衍生的《乾坤一統(tǒng)海防全圖》等圖和宋應(yīng)昌所繪《全海圖注》。清代前期影響最大的，則是陳倫炯著《海國聞見錄》中所附《沿海全圖》及其衍生的眾多沿海地圖。*《海道指南經(jīng)》為《海道經(jīng)》之附圖，收入《金聲玉振集》，明嘉靖二十九年刻本，中國書店1959年影印本。章巽推測《海道經(jīng)》成書于停罷海運的永樂十三年(1415年)之前(《論〈海道經(jīng)〉》，載《章巽文集》，海洋出版社1986年版，第97頁)。《鄭和航海圖》，載茅元儀：《武備志》卷240，明天啟元年刻本。《沿海山沙圖》，載鄭若曾撰、李致忠點校：《籌海圖編》，中華書局2007年版?！度D注》藏于中國國家圖書館，參見曹婉如等編：《中國古代地圖集·明代卷》，文物出版社1994年版?！堆睾Ｈ珗D》，載陳倫炯：《海國聞見錄》，清雍正八年刻本。其中，《海道指南圖》《沿海山沙圖》《全海圖注》方位為海在上，陸地在下；而《鄭和航海圖》和《沿海全圖》則為陸地在上，海在下。一般認(rèn)為海在上的方位多從軍事防御角度著眼，如鄭若曾所言：“有圖畫家，原有二種。有海上而地下者，有地上而海下者，其是非莫辨。若曾以義斷之，中國在內(nèi)近也，四裔在外遠(yuǎn)也。古今畫法皆以遠(yuǎn)景為上，近景為下；外境為上，內(nèi)境為下。內(nèi)夏外夷，萬古不易之大分也?！?鄭若曾：《鄭開陽雜著》卷8，《文淵閣四庫全書》第584冊，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3年版，第628頁。而從“沿海岸長圖”的內(nèi)容來看，純?yōu)檎故狙睾５乩硇蝿荩⒎呛７赖貓D，但其方位則與海防圖相同，仔細(xì)觀察其繪制風(fēng)格，圖上的城池，如“金門鎮(zhèn)”，繪成立面的城垣形狀，與萬歷年間繪制的《福建海防圖》非常相似，可以推測地圖繪制過程中很可能參考了明代海防地圖或受其影響的后世作品。*《福建海防圖》，可參見孫靖國：《輿圖指要——中國科學(xué)院圖書館藏中國古地圖敘錄》，中國地圖出版社2012年版，第324—333頁。從此圖總體繪制風(fēng)格上來看，應(yīng)不是摹繪上文所提到的幾種重要地圖，故其史料價值非常重要。

在此圖的卷首和卷尾，都各有一段文字注記，茲錄于下(原文分行處用“/”標(biāo)注)。卷首文字為：

曩讀王粲《游海賦》，曠然有塵外之思，顧/其所謂“長洲別島，旗布星峙”之觀，不/過登高遐覽，遙憶崖略云爾，固未能既[概]/其翔實也。茲得篤齋五丈家藏《海洋圖》/觀之，見夫臺灣介于百島之間，東連琉球、/日本、呂宋，西接荷蘭、安南、西洋大昆/侖，南通蘇祿、暹羅諸國，其形勢之瑰/琦、水程之遠(yuǎn)近，靡不歷歷在目，了如指/掌。皇乎！盛哉！乃亙古埏纮之廓所未/有也。蓋自/列圣相承，重熙累洽，聲教四訖，浹于/無垠。舉凡卉服雕題之眾、茹毛飲血/之儔、占星問月之陬、截竹扶桑之域，/莫不來享來王，故皆可圖而按也。五/丈奉/命巡察，既圖臺灣，載繪此卷，良以海/外有截，帶礪攸關(guān)，寔視百蠻為保障。/其用意宏遠(yuǎn)矣，報國深心具見于此，豈/徒侈“長州別島，旗布星峙”之鉅觀/已哉？《詩》云：“雖無老成人，尚有典型”，余于/是圖，竊幸典型之未墜也。矧其家能/忘老成遺矩，而勿什襲珍藏，傳為世/守也耶？/乾隆廿有一年歲在丙子六月下浣/靜海勵宗萬題。

卷尾文字為：

篤齋五丈巡臺時，畫《海洋》《臺灣》二圖。過吳門，命工裝成/巨卷歸來，藏之家塾有年矣。乾隆丙子三月，公棄人/世。五月，公猶子筠盟給諫以三金得自賈人手，示余觀，/相對慨嘆。筠盟囑余跋，余各跋竟，歸之。筠盟謂余曰：/“季父遺澤，不忍聽其棄之，亦不欲私弆之也。欲以《臺灣/圖》歸其從弟守謙，世守勿失；以《海洋圖》藏之宗祠。”余曰：/“善！”筠盟復(fù)請余識其緣起，并二圖失而復(fù)得，合而復(fù)分/之故。余曰：“諾！”爰捻筆揮汗而書于楮尾。時丙子六月十/九日也，衣園居士宗萬識于信天廬花下。

二、地圖的繪制者與繪制背景

“沿海岸長圖”上沒有標(biāo)注繪制者的信息，而在勵宗萬的題識文字中，提到其作者是“篤齋五丈”，林天人認(rèn)為此人為清初赴臺經(jīng)商的泉州人黃篤齋。*林天人主編：《河岳海疆：院藏古輿圖特展》，第187頁。但從文中提到此人曾“巡臺”“奉命巡察，既圖臺灣”，顯然并非普通商人所能為。盧雪燕則將此圖與臺北故宮博物院所藏的《臺灣圖附澎湖群島圖》進(jìn)行比對，根據(jù)其收藏記錄、裝幀形制、繪制技法、擺放順序與歷來編號的因素，推測此二圖有密切的聯(lián)系。又與勵宗萬存世其它墨跡對比，確認(rèn)此兩則跋文確為勵氏真跡，進(jìn)而指出此為“最直接，也最關(guān)鍵的證據(jù)”，因勵宗萬之妻為黃叔琳之女，則此圖跋文中提到的“篤齋五丈”為黃叔琳之弟，康熙六十一年(1722年)首任巡察臺灣御史黃叔璥。在對比此二圖筆跡等因素的基礎(chǔ)上，盧雪燕指出此圖與臺北故宮博物院所藏之《臺灣圖附澎湖群島圖》即為跋文中所提到的《海洋圖》和《臺灣圖》。*盧雪燕、劉欣欣、許智瑋、黃景?。骸丁磁_澎圖〉〈沿海岸長圖〉為黃叔璥所繪考：附故宮現(xiàn)藏北平圖書館新購輿圖比較一覽表》，《故宮學(xué)術(shù)季刊》第31卷第3期，2014年，第155—198頁。

按圖上兩段文字落款，靜海為勵宗萬籍貫，衣園為其號，信天廬為其室名，與清代著名詞臣勵宗萬情況相符。另外，陳兆侖為勵宗萬所撰寫的墓志銘中，記載有“元配黃一品夫人，黃夫人為昆圃先生諱叔琳女”，其為黃叔琳之婿。*陳兆侖：《詹事府詹事加侍郎銜刑部右侍郎黃公叔琳墓志銘》，錢儀吉編：《碑傳集》卷69，清光緒十九年刻本?？芍?，此圖應(yīng)系巡臺御史黃叔璥主持繪制，應(yīng)以盧雪燕考證為是。

在此基礎(chǔ)上，可以推測，卷尾文字中提到的其“猶子筠盟”，當(dāng)系黃叔璥之侄，其長兄黃叔琳之子黃登賢。黃登賢字筠盟，又字云門，于雍正二年(1724年)中舉，乾隆元年(1736年)中進(jìn)士，曾任都察院左都御史、漕運總督、兵部尚書等職。勵宗萬題跋中提到登賢為“給諫”，從黃登賢的經(jīng)歷來看，他于乾隆十一年任廣西道監(jiān)察御史，十八年轉(zhuǎn)吏科給事中，十九年任刑科掌印給事中，二十三年任戶科給事中*盧文弨：《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山東學(xué)政黃公登賢墓志銘》，《碑傳集》卷72；顧鎮(zhèn)：《清初黃昆圃先生叔琳年譜》，王云五主編：《新編中國名人年譜集成》第3輯，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78年版，第83—91頁；《清高宗實錄》卷572，乾隆二十三年十月辛酉，《清實錄》第15冊，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268頁。，一直擔(dān)任監(jiān)察官員之職，而勵宗萬題跋的落款時間恰為乾隆二十一年，亦可為一證。

從勵宗萬的題跋可知：黃叔璥在巡察臺灣時，繪制了兩幅地圖：《海洋圖》和《臺灣圖》，他所題跋的，就是其中的《海洋圖》。這幅地圖曾流落于商人之手，乾隆丙子(二十一年，1756年)三月，黃叔璥去世。五月，黃登賢從商人手中買回，延請勵宗萬題寫跋文，勵宗萬題跋之后，黃登賢計劃將其叔父所繪的這兩幅地圖分開收藏，《臺灣圖》由登賢堂弟守謹(jǐn)保存，《海洋圖》則藏于宗祠。信天廬為勵宗萬書齋之號，可見黃登賢是攜此圖赴宗萬之府邸邀其題跋的。另據(jù)黃叔璥所著《南征記程》，守謙即黃叔璥之子。*黃叔璥：《南征記程》，《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第128冊，齊魯書社1996年版，第553、564—565頁。

按黃叔璥在臺灣時，多次提到使用地圖來審視臺灣的山川，如“臺地負(fù)山面海，諸山似皆西向，《皇輿圖》皆作南北向。初不解；后有閩人云：‘臺山發(fā)軔于福州鼓山，自閩安鎮(zhèn)官塘山、白犬山過脈至雞籠山，故皆南北峙立。往來日本、琉球海舶率以此山為指南，此乃郡治祖山也。淡水北山、朝山與烽火門相對?！?黃叔璥：《臺海使槎錄》卷1《赤嵌筆談》，《臺灣文獻(xiàn)史料叢刊》第2輯(21)，臺灣大通書局1984年版，第7頁。從這段表述可見，黃叔璥已經(jīng)認(rèn)識到雞籠山在中國與日本、琉球之間航程上的重要地位，所以在《海洋圖》上，將雞籠山夸張描繪，以凸顯其重要性。據(jù)《南征記程》，黃叔璥赴臺，亦是取道廈門出海，五月十三日登舟，泊浯嶼；十四日，經(jīng)東椗；十五日，回泊大擔(dān)亹；二十日，從小擔(dān)放洋；二十四日，午過金門，晚泊烈?guī)Z；二十五日，收泊大擔(dān)；二十九日晚，泊金雞澳，東北望澎湖；六月初一日，由將軍澳經(jīng)西吉出洋；初二日午，進(jìn)鹿耳門。這也是清代大陸與臺灣之間的重要航線，所以在《海洋圖》上，對沿途島嶼多加描繪，亦將鹿耳門、安平鎮(zhèn)夸張顯示。

黃叔璥是清代收復(fù)臺灣后的首任巡臺御史，此圖及題跋文字中所包含的歷史信息，是研究清代前期中國沿海形勢、航海事業(yè)，以及海圖繪制的第一手資料，具有不可替代的史料價值。同時，《海洋圖》對于考訂黃叔璥及大興黃氏家族的若干問題提供了重要歷史線索。

三、黃叔璥的生卒年

黃叔璥并非高官顯宦，生平資料并不清晰。據(jù)《北學(xué)編》記載，“先生名叔璥，字玉圃……晚號篤齋，以自朂云。初，康熙己丑成進(jìn)士，由太常博士遷戶部云南司主事，調(diào)吏部文選司，遷稽勛員外，再調(diào)文選，以薦擢湖廣道御史……時久停御史巡邊海之制，上以臺灣亂初定，特遣先生往視之。至，則翦余孽，釋脅從，反側(cè)遂安。雍正元年，任滿，特留一年，命以所行事告后任。先生為列海疆十要。既還京，怨家以蜚語中之，遂落職。乾隆初，起河南開歸道調(diào)驛鹽糧道……在豫四年，以母憂歸，服除，補江南常鎮(zhèn)揚道，遇疾，暫解任，疾已，復(fù)原官。又三年，致仕。家居七年，卒，年七十有七?！?魏一鰲：《北學(xué)編》卷4，《續(xù)修四庫全書》第515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13—114頁。黃叔璥著述頗多，主要分為三類：一是《國朝御史題名錄》《南征記程》《臺海使槎錄》《南臺舊聞》，記述其宦涯所歷；二是《中州金石考》，任職河南期間，在金石碑銘方面所做的研究；三是《廣字義》《近思錄集朱》，編輯、研究理學(xué)的著作。*《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卷64《史部·傳記類存目六》，中華書局1965年影印本，第576頁；卷70《史部·地理類三》，第628頁；卷80《史部·職官類存目》，第692頁；卷87《史部·目錄類存目》，第749頁；卷98《子部·儒家類存目四》，第830頁。另有《既惓錄》和《慎終約稿》，今已亡佚。*參見劉仲華：《清代首任巡臺御史黃叔璥生平及其學(xué)術(shù)成就簡述》，《唐都學(xué)刊》2005年第6期。

黃叔璥的生卒年，史無明載，所以后世研究者多依其生平事跡進(jìn)行推測，故卒年有乾隆二十二年、二十三年、二十一年至二十三年間等多種說法*劉仲華：《清代首任巡臺御史黃叔璥生平及其學(xué)術(shù)成就簡述》，《唐都學(xué)刊》2005年第6期；吉路：《清代第一任“巡臺御史”——大興黃叔璥(上、下)》，《北京檔案》2011年第9、10期；黃武智：《黃叔璥生卒年及其著作〈臺海使槎錄〉序文作者考證》，《高雄師大學(xué)報(人文與藝術(shù)類)》第19期(2005)。，生年更是模糊不清。從《海洋圖》跋文來看，黃叔璥當(dāng)去世于乾隆二十一年三月無疑。黃叔璥之生平，當(dāng)可循此卒年厘清。據(jù)《北學(xué)編》所記，叔璥享年七十七，按當(dāng)時習(xí)俗應(yīng)系虛歲，則其生年當(dāng)在康熙十九年(1680年)。其生平重要的時間節(jié)點為：康熙乙丑(四十八年，1709年)中進(jìn)士，時年30歲?？滴跷迨?1714年)任吏部稽勛司員外郎。*秦國經(jīng)主編：《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清代官員履歷檔案全編》第1冊，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97年版，第366頁?？滴趿荒?1722年)，為首任巡臺御史，時年43歲。雍正二年(1724年)，任滿返京，途中在浙江，因被控“縱仆騷擾地方”，與其長兄浙江巡撫黃叔琳一起被劾，免官，時年45歲。*《清世宗實錄》卷23，雍正二年八月，《清實錄》第7冊，第365—366頁。乾隆元年(1736年)二月，任河南開歸道，時年57歲。*秦國經(jīng)主編：《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清代官員履歷檔案全編》第1冊，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97年版，第366頁。丁母憂歸家之年，根據(jù)其長兄黃叔琳相關(guān)資料來看，當(dāng)系乾隆四年(1739年)，時年60歲。服除為乾隆七年(1742年)，時年63歲。*《漢名臣傳》卷26《黃叔琳傳》，周駿富輯：《清代傳記叢刊·名人類②·漢名臣傳》(四)，臺灣明文書局1985年版，第172頁。乾隆十五年(1750年)致仕，時年71歲。家居七年，于二十一年(1756年)去世。

四、大興黃氏科舉世家的興衰原因

黃叔璥兄弟五人俱中舉為官，其兄叔琳及侄登賢都位列高官，所以其家族在清代前期頗具名聲。但究其家族之興，卻并非靠叔琳一輩突然興起，而是有長期的科舉傳統(tǒng)，且受明清易代影響頗大，特分析如下。

黃叔璥的父親，據(jù)方苞記述：“黃公江南徽州歙縣程氏子也，父諱伯起，以妻柳氏女弟歸大興黃中丞。國初，黃巡撫寧夏，往依焉，署郿縣令。柳氏歿，黃以妹繼室。罷官，與中丞同歸京師。復(fù)有事于陜，歸至潼關(guān)，舟人利其赍，夜半戕而沉諸河，時公九歲。黃氏尋卒，中丞之弟殿中宿衛(wèi)諱爾悟無子，因撫焉，教育不異所生。公少為名諸生，不遇，就教職?！?方苞：《贈通奉大夫刑部侍郎黃公墓表》，劉季高校點：《方苞集》卷12《墓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359—360頁。黃中丞即黃爾悟之兄黃爾性，清代典籍中所記黃叔琳家族，皆謂其順天大興人士，方苞亦曰黃爾性為大興人。但根據(jù)王士禛為黃爾悟所作墓志銘，“其先青州樂安人，始祖以軍功官蓋州衛(wèi)百戶，隸籍焉。數(shù)傳至廷美，有二子，伯良蔭，萬歷己酉舉人，知蔚州；仲善蔭，公考也……公之少也，值明季喪亂，流寓登州之寧海，又徙濟南，始授書。中丞初仕為漢中府通判，公侍父就養(yǎng)。國初，中丞以撫定寧夏功，世祖章皇帝特簡陜西巡撫，已而選內(nèi)外大臣子弟補環(huán)衛(wèi)，公與焉，尋出為沅州同知，年才十九。至，即攝州事……丁父艱，服闕，補同治無為州?！?王士禛：《帶經(jīng)堂集》卷86，清康熙五十年刻本?？芍S氏祖籍青州樂安，明代時隨軍遷到遼東蓋州衛(wèi)，世襲武官。至少從黃爾性兄弟父親一輩，就開始走上科舉之路。天啟元年后金占領(lǐng)遼東后，舉家遷至山東寧海州和濟南。

黃氏在明清之際的亂世中能夠重新興盛，是由于黃爾性入仕清朝。他于順治元年任靖邊道，二年署理寧夏巡撫，四年巡撫陜西，一舉成為一方大員。*康熙《延綏鎮(zhèn)志》卷3《官師志·靖邊道》，清乾隆二十一年增補本；《甘肅通志》卷28《皇清文職官制·巡撫寧夏都御史》，《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清世祖實錄》卷30，順治四年正月乙卯，《清實錄》第3冊，第246頁。根據(jù)光緒《永平府志》和《盛京通志》的記載，黃爾性曾為設(shè)在永平府的遼學(xué)貢生。*光緒《永平府志》卷13《選舉表·文科下》，清光緒五年刻本；乾隆《盛京通志》卷49《選舉三》，《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永平府遼學(xué)一共有貢生104人，位至督撫者就有趙廷臣、白秉真、林天擎、黃爾性4人，此四人均在順治朝擔(dān)任督撫之職，其中林天擎于順治二年以貢生知蒲州*《大清一統(tǒng)志》卷102《蒲州府二》，《文淵閣四庫全書》本。，黃爾性在順治元年就擔(dān)任了靖邊道。按，永平府遼學(xué)開辦于順治元年*《清世祖實錄》卷7，順治元年八月乙丑，《清實錄》第3冊，第77頁。，黃爾性應(yīng)是在清軍入關(guān)后即投靠了清廷，旋即授官，參與追擊大順軍、平定陜西等戰(zhàn)事?？梢娫谇遘娙腙P(guān)之初，急需文武官員，尤其是漢人官員，而自天命時期以來，遼東漢人就已逐漸成為后金朝廷中的重要成員，滿洲親貴將其看作可以依靠的力量。黃爾性本系遼人，雖逃到山東，但明代山東與遼東關(guān)系特殊，二地跨海交流相當(dāng)密邇，親族中或有在清廷任職者，故成為清廷急需的可靠人才，予以重用，因之成為其家族興起的基礎(chǔ)。

根據(jù)《孔氏大宗支譜》記載，第六十七代衍圣公孔毓圻的第三任夫人黃氏系“大興人，陜西巡撫黃爾性孫女，福建長汀知縣華實第八女”*孔先璜纂錄、孔慶余校補：《孔氏大宗支譜》，清同治十二年刻本。，考之《福建通志》，確有長汀縣知縣為黃華實，蓋州人，監(jiān)生。*《福建通志》卷27《職官八》，《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528冊，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版，第404頁。則知，黃爾性有子名華實。黃爾性任高官后，亦提拔子弟與姻親，其弟黃爾悟由宿衛(wèi)而任沅州與無為州同知，姻親程伯起亦被拔為郿縣縣令，其子黃華實監(jiān)生出身，任福建長汀知縣，侄黃華蕃亦任大城縣教諭。*陳兆侖：《詹事府詹事加侍郎銜刑部右侍郎黃公叔琳墓志銘》，《碑傳集》卷69。然而，黃爾性雖曾任巡撫，但其子弟未能中舉，無法在仕途上更進(jìn)一步。直到黃叔琳兄弟五子登科，才成就大興黃氏之名。

黃華蕃共有五子三女，兒子按長幼次序為黃叔琳、黃叔琬、黃叔琪、黃叔璥和黃叔瑄。據(jù)楊椿為黃華蕃夫人吳氏所撰墓志銘可知，黃華蕃有妻吳氏與妾袁氏，除黃叔瑄與一位嫁給魏氏的女兒系袁夫人所生外，其余皆為正妻吳夫人所出。黃華蕃與吳氏墓志銘中均記黃叔璥排行第四。*方苞：《贈通奉大夫刑部侍郎黃公墓表》，《方苞集》卷12《墓表》，第361頁；楊椿：《黃母吳太夫人墓志銘》，《孟鄰堂文集》卷12，清嘉慶二十四年刻本。而勵宗萬在與黃登賢往還的兩篇題跋中均稱其為五丈，言之鑿鑿，所以黃叔璥排行第五，在其親友中當(dāng)為常識。又《南征記程》中，黃叔璥自述離京時，與內(nèi)兄劉體仁、大兄、二兄、六弟等相聚*黃叔璥：《南征記程》，第554頁。，很可能其間有夭折之男，“六弟”應(yīng)系第五子黃叔瑄。

黃華蕃五子中，除叔璥外，叔琳于康熙三十年中進(jìn)士，官至侍郎、巡撫；叔琬于四十八年中進(jìn)士，官至太仆寺少卿；叔琪于四十四年中舉，官至寧國知府；叔瑄于五十二年中舉，任行唐縣教諭。*顧鎮(zhèn)：《清初黃昆圃先生叔琳年譜》，第10—29頁；方苞：《贈通奉大夫刑部侍郎黃公墓表》，第362頁。其家遂成為康熙、雍正時期順天地區(qū)著名的科舉家族。叔琳的子侄輩除黃登賢之外，叔琳次子登谷亦于乾隆元年中進(jìn)士，官至平陽知府。*顧鎮(zhèn)：《清初黃昆圃先生叔琳年譜》，第62—91、4頁。黃叔琪有六子，長子元幬中舉，五子鶴齡中進(jìn)士。*方苞：《知寧國府調(diào)補部員黃君墓志銘》，《方苞集》卷10《墓志銘》，第268頁。另根據(jù)《南征記程》，黃叔璥有侄黃訥，根據(jù)乾隆元年山東巡撫岳濬所奏題本，黃訥時任商河縣知縣，亦非黃叔琳之子。*乾隆元年四月二十三日，山東巡撫岳濬《題為商河縣知縣黃訥系新任按察使黃叔琳胞侄請旨準(zhǔn)其回避事》，藏于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檔案號：02-01-03-03331-020。

根據(jù)上面的梳理，從明代萬歷時期開始，黃氏就已將科舉作為家族上升的主要渠道，迭代有科舉入仕者，并在學(xué)術(shù)方面多有造詣，黃爾悟即“素熟三《傳》，著有《左傳匯紀(jì)》《公谷合纂》等書”，并以此教授叔琳兄弟，黃叔琳、叔璥均多有著述，為時所重，體現(xiàn)出科舉儒學(xué)世家的價值取向。

五、大興黃氏的婚姻圈

從《海洋圖》上勵宗萬的兩段跋文，可以看出，黃勵兩家既為婚姻，黃登賢與勵宗萬兩人年齡相近，又大部分時間都在京為官，過從頗密，亦在情理之中。所以勵宗萬去世后，其長子勵守謙“將奉公柩與黃夫人合窆，而馳書其舅黃云門登賢，乞余(陳兆侖)為志，并為之銘?！?陳兆侖：《光祿大夫光祿卿前刑部左侍郎靜海勵公墓志銘》，《紫竹山房詩文集》卷17，清乾隆刻本。從《海洋圖》題跋文字，也可看出勵宗萬與黃登賢，乃至大興黃氏一門關(guān)系之密切。正因為兩家之密切關(guān)系，所以黃登賢和勵守謙雖然同為《四庫全書》的重要進(jìn)書人*《四庫全書總目》中記載：乾隆三十九年五月十四日，奉上諭，朝紳中進(jìn)書一百種以上之“黃登賢、紀(jì)昀、勵守謙、汪如藻等，亦俱藏書舊家，并著人賞給內(nèi)府初印之《佩文韻府》各一部，亦俾珍為世寶，以示嘉獎?！薄端膸烊珪偰刻嵋肪硎?，第2頁。，但《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中收錄黃叔璥所撰的《南征紀(jì)程》《臺海使槎錄》與黃叔琳所撰的《硯北易鈔》《周禮節(jié)訓(xùn)》《夏小正注》《史通訓(xùn)故補》《硯北雜錄》《硯北叢錄》等，俱取自“編修勵守謙家藏本”。黃叔琳、黃登賢父子均為藏書名家，黃登賢自無不收藏父叔著作之理。究其原因，當(dāng)系黃登賢為避嫌疑，也希望父叔的著作能夠順利列入《四庫全書》，遂由其外甥勵守謙進(jìn)呈，亦可見兩家關(guān)系之密切。

從大興黃氏與靜海勵氏之間的關(guān)系，亦可見黃氏婚婭的一些趨向。正是因為大興黃氏家族以科舉、儒學(xué)為根基，所以雖然黃爾性在清初參與經(jīng)略寧夏、陜西等地，但從其家族婚姻來看，還是多以儒學(xué)世家為對象。黃爾性之妻為柳氏，家世不詳。其妹嫁于程伯起。黃爾悟之妻為李應(yīng)選之女，李應(yīng)選為明天啟乙丑進(jìn)士，湖廣江夏人，曾任靖邊道。*顧鎮(zhèn)：《清初黃昆圃先生叔琳年譜》，第13、9—11頁。黃叔琳首任妻子之父為馮云嘯，代州人，康熙丙辰(十五年，1676年)進(jìn)士，官翰林院編修；第二任妻子之父為周廷適，原籍山西，徙居天津，任武昌知府；第三任妻子之父為周廷適弟廷豫，候選主事。*顧鎮(zhèn)：《清初黃昆圃先生叔琳年譜》，第13、9—11頁。

叔琳子侄輩亦是如此，如黃叔琳的女兒，一嫁給勵宗萬，一嫁給“同縣丁巳進(jìn)士原任吏部文選司主事溫君葆經(jīng)”。*陳兆侖：《詹事府詹事加侍郎銜刑部右侍郎黃公叔琳墓志銘》，《碑傳集》卷69。據(jù)《內(nèi)閣故事》，溫葆經(jīng)為溫而遜之子，曾任知府之職。*葉鳳毛：《內(nèi)閣小志附內(nèi)閣故事·同事后輩》，《續(xù)修四庫全書》第751冊，第285頁。溫而遜為直隸宣化人，出身“大興例貢”，歷任江南太倉州知州、湖南岳常醴道、山西按察使、布政使、河南布政使等職。*《清世宗實錄》卷103，雍正九年二月庚子，《清實錄》第8冊，第360頁；《清世宗實錄》卷121，雍正十年七月庚子，《清實錄》第8冊，第597頁；《清高宗實錄》卷30，乾隆元年十一月丙申，《清實錄》第9冊，第618頁。值得注意的是，黃氏與曲阜孔府有兩代姻親，黃華實八女嫁予衍圣公孔毓圻，而黃登賢之妻則是“曲阜孔夫人，襲封衍圣公謚恭愨女”*盧文弨：《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山東學(xué)政黃公登賢墓志銘》，《碑傳集》卷72。，即孔毓圻之女。

黃叔璥亦如此，其姻親何國宗為學(xué)術(shù)世家。*《清高宗實錄》卷343，乾隆十四年六月癸巳，《清實錄》第13冊，第745頁。何國宗亦大興人士，出身天文世家，其家族自康熙六年至道光十八年(1667—1838年)的172年間有七代二十余人先后在欽天監(jiān)任職，其父何君錫自康熙十年至五十三年(1671—1714年)間任欽天監(jiān)時憲科五官正。何國宗于康熙五十一年賜進(jìn)士，入翰林院，與其弟何國柱隨康熙帝入避暑山莊學(xué)習(xí)算法，并在宮廷向西方傳教士學(xué)習(xí)數(shù)理天文知識。何國宗還參與了《律歷淵源》《皇輿全覽圖》《乾隆內(nèi)府輿圖》的編繪工作。雍正三年，何國宗被提拔為內(nèi)閣學(xué)士，歷任工部侍郎、河?xùn)|河道總督、禮部侍郎等官。乾隆二十七年致仕，三十一年去世。*《清史稿》卷283《何國宗傳》，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0184—10186頁。其兄何國柱、其弟何國棟都是歷數(shù)專家，在朝供職。*劉仲華：《清代大興何氏歷算學(xué)》，《北京歷史文化研究》2007年第1期，北京燕山出版社2007年版。

另外，還可以看出其婚姻對象以同鄉(xiāng)為多，如何國宗、溫而遜、勵廷儀都系直隸人士，前兩位還都是大興同縣(溫而遜應(yīng)系宣化人，在大興為貢生，但亦可援同鄉(xiāng)之例)，武廷適亦徙居天津，這也是大興黃氏婚姻圈的一個重要傾向。

綜上，勵宗萬跋黃叔璥《海洋圖》，不僅保存了臺灣等沿海地區(qū)豐富的歷史信息，而且也透露出大興黃氏諸多的史跡。大興黃氏本出自遼東武職世家，自明萬歷年間就開始有子弟中舉，至清乾隆時期百余年，代有科舉入仕者，成為順天地區(qū)著名的科舉家族，其家世以業(yè)儒為本，亦與科舉文化世家通婚以互通聲氣，反映了清代前期華北地區(qū)士人家族的價值取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