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興旺
我的家鄉(xiāng)地處皖西南丘陵,記憶里,老一輩人都喝土茶。
煨茶多用瓦罐,當(dāng)煎開的茶水掀動罐蓋,突突地冒著熱氣,便輕輕吹落罐上的灰燼,嘩嘩倒入粗瓷大碗里。打小我就喝慣了這種土得掉渣的茶水,那釅釅的茶香融入了我的血脈,滋養(yǎng)著我的腸。土茶是與生俱來的土,仿佛布襟素顏、野氣十足的村姑,又如土生土長的莊稼漢,沒有人文的底蘊(yùn),更沒有動聽的傳說。有時一粒茶籽從鳥嘴里銜落,便在山坳或田邊地頭萌發(fā)茶芽,集天地靈氣,自由地生長,從不施化肥農(nóng)藥,也從不修枝打理,采摘的茶葉土辦法加工、土辦法存放。
這些茶樹,多數(shù)在50年以上,也有幾棵超過百年的樹齡,新中國成立前均歸大戶人家所有,土改后充公。大集體時,生產(chǎn)隊到谷雨后才發(fā)動婦女采茶,采茶的隊伍分散在村莊四周的茶園,采摘的茶草攤晾在生產(chǎn)隊屋子的大簸箕里。頭茶由生產(chǎn)隊請茶師加工,主要用于公家招待和送禮。二茶要到立夏后采摘,每戶分到一堆梗大葉粗的茶草,拿回家加工,空氣中浮動著炙熱的茶香。后來,茶樹分到戶。春茶剛冒出芽尖,就有人蠢蠢欲動?!扒嗌焦扔昵?,并手摘芳煙?!迸藗儼研β暼鲈诓鑸@,男人們把汗珠拋在茶鍋前。喝茶也講究起來,往日的大瓦壺、藍(lán)邊碗換成了玻璃杯。“頭茶苦,二茶澀,三茶好喝摘不得?!比藗冋祟^茶摘二茶,做好新茶凈手裝箱,放入上好的炭用于干燥,嚴(yán)實封口。與那些包裝精美的外茶相比,自家的茶品相稍嫌土氣,但地道、醇厚,口感純正,像極了鄉(xiāng)下人。
父親不是茶師,但做茶很下工夫,做二茶時,葉梗粗大的茶須大火殺青。面對高溫的炙烤,父親光著膀子不停地翻炒、揉捻,茶汁在捻石上流,汗水在背上流。經(jīng)他親手揉炒的茶,味濃、耐泡、醒神,往往一杯茶就能留住人,不喝它個三四遍,客人不輕易放手,連說:“好口勁!好口勁!”父親去后,數(shù)十棵茶樹無人看管,幾近荒蕪。每每新茶上市,內(nèi)心的躁動伴著鄉(xiāng)愁飄然而至,再也喝不到父親的茶了!偶爾喝上家鄉(xiāng)的土茶,透過那一股氤氳的熱氣,聞著那久違的清香,仿佛望見了家鄉(xiāng)的山水,望見了親人……
我和妻白天摘茶,晚上做茶,鮮茶草擱柴火鍋旺火殺青,手工拋炒,嫩綠的茶頭在熱鍋里畢剝作響。待茶葉色澤轉(zhuǎn)暗,青氣消失,出鍋抖散于簸箕中陰涼。然后回鍋翻炒、攤晾,炭火慢烘至干燥,如此反復(fù)數(shù)遍,累得腰酸背痛,好在葉芽鮮嫩,無需揉捻。也許得父親茶技真?zhèn)靼?,新茶散發(fā)著久違的茶香,沏一杯用心打造的土茶,那清碧的湯色,醇爽的茶味,抿一口先苦后甘,周身通泰,仿佛品出了生活的真味。
炊煙也熏染了釅釅的茶汁,在屋頂上長成綠色的茶樹,開出了一朵朵茶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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