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敏飛

隱士之多與少

魏晉南北朝那個亂世，給歷史留下的主要文化遺產(chǎn)是“名士”。所謂“名士”，指有名望卻又不愿做官的人。網(wǎng)上曾有個熱門帖子《我最愿意生活的十個朝代》，竟然將東晉列為其一。書圣王羲之的兒子王獻之居山陰，突然想念友人戴逵，便冒雪連夜乘船前往。天亮到戴家門前，卻連門都沒敲，轉(zhuǎn)身就走。王獻之說：“吾乘興而來，興盡而去，何必見戴？”那帖子寫道：“這就是名士風度，以心照不宣為特征。在人際關(guān)系復雜化的今天，我有理由懷念這個時代?！痹瓉砣绱耍?/p>

我印象比王獻之、戴逵更深的，是詩人與音樂家嵇康。嵇康是“竹林七賢”領(lǐng)袖人物，也是玄學代表人物之一。然而，天妒英才。他娶曹操孫女（或曾孫女）為妻，并在曹氏政權(quán)當過官。司馬昭想拉攏，他不給面子。司馬昭的心腹鐘會想結(jié)交他，也是熱臉貼冷屁股。友人被誣不孝，他卻出面辯護。于是，司馬昭順手將他扯到那友人的案子當中，并處斬。刑場上，3000太學生請求赦免，當局拒絕。他本人泰然自若，唯索琴一張，在高高的刑臺上，面對成千上萬前來為他送行的人們，彈奏了最后一曲《廣陵散》。彈畢，從容引首就戮，年僅39歲。僅從嵇康臨刑彈《廣陵散》這個細節(jié)看，我覺得司馬氏們不算最黑暗。

薩特說“他人即地獄”。其實中國人領(lǐng)悟此理更早得多，自古就有人不愿為官，包括帝王這種職位。早在“堯舜盛世”，傳說那么美好的時代，堯卻連王位都差點“禪讓”不下去。東漢末，有個十幾歲又沒文化的鄉(xiāng)下人劉盆子，只因為他姓劉，有血統(tǒng)可利用，被赤眉軍擁為皇帝，可他沒當幾天，就當眾跪下哭著求情：“請各位饒了我吧，我實在不想做這皇帝了！”

孔子是不贊賞隱逸的。在那喪家犬一般狼狽的流浪途中，他遇過幾個隱士。有的隱士嘲諷他，有的邊敲盤子邊高歌：“考槃在澗，碩人之寬。獨寐寤言，永矢弗諼?！币饧措[士逍遙自在，發(fā)誓永遠不走出山窩，也不透露山里有多快樂?？鬃用鞔_說：有些人躲在山里跟鳥獸往來，我孔某做不到！那些隱士，國泰民安的時候，我可以跟他們做朋友，但現(xiàn)在不能。我不能像他們那樣！正因為天下太亂，需要匡濟，我不能躲！我知道這天命太重了，可我還要硬著頭皮去擔當，這就是我跟他們的區(qū)別！

那么，后世儒家卻為什么千百年歌頌隱士，引以為榮呢？比如那位自詡“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范仲淹，他對嚴子陵非常崇拜。嚴子陵即嚴光，年輕時就有名望，與劉秀、侯霸等人同學。王莽稱帝后，多次邀嚴子陵為官。他不為所動，隱名換姓避居鄉(xiāng)間。劉秀擊敗王莽后，為了培養(yǎng)重名的社會風氣，對于王莽時期隱居不仕的官僚、名士加以禮聘，表彰他們忠于漢室、不仕二姓的高風亮節(jié)。劉秀派人到處尋找嚴子陵。得知他披著羊皮隱居于江邊釣魚，即派員帶著厚禮去邀請。一連三次，嚴子陵推諉不過才到京城。然而，當他看到侯霸那樣無德之輩居然也當上丞相，便不肯同流合污，不辭而別，悄然隱居于桐廬。范仲淹因廢后之爭受貶到睦州，路經(jīng)相傳嚴子陵釣魚處的嚴陵灘，感慨不已，當即寫下一首絕句：“光為功名隱，我為功名來。羞見先生面，黃昏過釣臺?！狈吨傺碗m然覺得無顏見嚴先生，但還是著人在此建祠，并撰寫碑文《嚴先生祠堂記》，最后一句：“云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

謳歌隱士，說透了是為自己鳴哀。北宋寇準平步青云，官至宰相，春風得意時不太可能在意隱逸。后來一貶再貶，途中寫一首《題驛亭》：“沙堤筑處迎丞相，驛吏催時送逐臣。到底輸他林下家，無榮無辱自由身。”至此，寇準才驚訝于自己不如那些隱士。最后，他病死于貶所雷州，其妻宋氏奏乞歸葬故里，仁宗雖然準奏，但所撥經(jīng)費有限，靈柩運至中途就用完，只得寄埋河南鞏縣。從這點來看，最終還是不如那些隱士！

古人稱頌圣明之世，常說“野無遺賢”。如《尚書·大禹謨》：“嘉言罔攸伏，野無遺賢，萬邦咸寧?！笔Y星煜在他《中國隱士與中國文化》一書中認為：隱士“是中國社會的特產(chǎn)”，特征是“清高孤介，潔身自愛，知命達理，視富貴如浮云”，其風格和意境“決非歐美人所能了解”。但他也不贊賞隱逸，這本小書結(jié)束語旗幟鮮明：“勇敢地生活，不做隱士。”這書從正史統(tǒng)計分布于嵩山、武夷山、天臺山等地著名的隱士218名，其中先秦6人、漢6人、三國2人、晉22人、南北朝15人、隋6人、唐52人、五代14人、宋56人、金6人、元15人、明13人、清5人。令我瞠目結(jié)舌的是：唐宋多達50余人，而清朝僅5人，不足1/10！按理說，隨著宋朝之后總?cè)丝诩捌渥x書人大增，隱士也應相應增多。以“野無遺賢”的標準衡量，豈不是說清朝比唐宋更圣明？如果再考量一下人口猛增的因素，以百分比計算，清朝的隱士更顯得微不足道。

唐朝那么燦爛輝煌，首先取決于她博大的胸懷。到中期，她還能容忍李白。你知道李白多不“自量”嗎？他膽敢到處放肆地喝酒，喝多了公開寫詩“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膽敢自居天子之上。大臣更不在話下，像高力士那樣的實權(quán)人物，李白膽敢假裝酒醉要高公公大人幫他脫鞋。“安史之亂”時他真是醉糊涂了，膽敢站隊到造反的永王李璘那里去，但結(jié)果也只是流放夜郎西繼續(xù)追仙，而且途中就被赦還。只是到末世，大唐才變得雞腸小肚。朱全忠變成全不忠滅唐前一年的一天，西北方出現(xiàn)彗星，占卜的人說：“君臣有難，當誅殺祭天?！碑斎灰獨⒊急＞皇窍喾?。朝中大臣、豪門貴胄、文人學子和名節(jié)人士30余人被押到黃河邊，一夜殺盡。朱全忠的謀臣李振曾經(jīng)多次名落孫山，對科舉出身的人嫉恨得要死，將那些尸體扔進黃河，咬牙切齒說：“這些人自詡‘清流，現(xiàn)在讓他們變濁流！”

不能說有做隱士自由的時代都是好時代，但是連做隱士自由都沒有的時代，肯定不是好時代。朱元璋奪取政權(quán)后，征召讀書人出來做官做花瓶，不去的綁著、抬著也得去。江西貴溪的夏伯啟被征，但他實在不愿意，便把自己左手的大拇指砍掉。因為殘疾人不能做官，他想鉆個空子，可惜逃不過。朱元璋大怒，將他五花大綁到京城，親自審訊。朱元璋怒斥：“想想你當年到處逃命，命若懸絲。如今恬然安逸，過上幸福生活，靠什么？靠的是君！我就是你的再生父母。對再生父母，你卻把手指砍掉，不想為他所用，留你這樣的人干什么？我要斬了你！”這話原文在《大誥三編》。

后來，朱元璋還撰寫過一篇《嚴光論》，說嚴光即嚴子陵們從不想一下，如果沒有君王的恩典，怎么可能享受安寧！假使劉秀沒有平定赤眉、王郎、劉盆子那些人，天下大亂，嚴光之流能上哪里去垂釣！朱元璋怒斥：“朕觀當時之罪人，罪人大者，莫如嚴光之徒！可不恨歟！”幸好嚴光沒活在明朝，否則他可能壽終正寢，并讓皇上賜錢谷安葬嗎？幸好范仲淹沒活到明朝。他要是活到明朝，還敢為“嚴光之徒”建祠寫碑文嗎？敢吹?！皩庿Q而生，不默而死”嗎？

朱元璋為自己辯護：“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寰中士大夫不為君用，是自外其教者，誅其身而沒其家，不為之過?！彼倪壿嫞耗悴恢倚в谖?，我殺你理所當然。難怪明朝的隱士比魏晉還少。

那么，明朝的隱士為什么會比清朝多些呢？我家鄉(xiāng)福建泰寧舊縣志《隱逸》傳明朝8人，其中5人是因為改朝換代。比如舉人邱嘉彩，清軍入閩后攜家眷隱居于現(xiàn)金湖邊的肖巖，題聯(lián)曰：“尺地可安，幸妻孥能偕隱；高天堪問，與日月以爭光”，長達20余年。附近還隱有他的師友肖士駿、李向奎，非著明時衣冠不往來。而清亡后，連辜鴻銘那樣的“遺老”也沒隱。從這個角度說，“野無遺賢”是有道理的。

清朝在全盤繼承朱元璋知識分子政策的基礎(chǔ)上，更進一步，三管齊下——

一是強迫你做花瓶，不許隱居山林。如受聘于三立書院的傅山，明亡后出家為道。為泯滅亡明遺老的反清意識，也為了體現(xiàn)“野無遺賢”之盛世，康熙詔令三品以上官員推薦“學行兼優(yōu)、文詞卓越之人”。當?shù)嘏e薦傅山，他推辭。地方官將他強行推上橋子抬到北京，他割靜脈，自殺未遂繼續(xù)稱病，拒絕入宮。康熙則特別免他入場考試，直接授官“內(nèi)閣中書”。

二是誘惑你做鷹犬，鼓勵讀書做官。越來越多讀書人唯求早日入官，甚至不惜鋌而走險，由提著腦袋反清復明轉(zhuǎn)為削尖腦袋投清廷懷抱，考場舞弊成風。讀書人作弊是很恥辱的事，真難以想象清朝怎么會有那么多科場弊案。清朝的知識分子都入官了，都去研究字形字義一撇一捺怎么寫，都忙著從統(tǒng)治者那里分點殘羹冷炙榮宗耀祖，而不再清心寡欲，不再追求獨立的人格，不再窮究真理，也不再為民請命。

三是嚴禁你不同調(diào)，否則身敗名裂。隱士與山民有著質(zhì)的不同，一肚子詩書，可以自絕于富貴，難以不吟風詠月，清時風花雪月卻也可能惹殺身之禍。錢名世只因為曾經(jīng)收受同學年羹堯8首詩，年羹堯被賜死，錢名世受誅連。雍正免他死罪，革職逐返，卻創(chuàng)造性發(fā)明一招：親書“名教罪人”匾額懸掛在他家大門上，要求常州知府、武進知縣每月初一、十五去他家檢查該牌匾是否懸掛，又命385位文臣前往參觀，要求寫詩著文聲討他的“劣跡罪行”。這些詩和文章經(jīng)雍正親自審核通過后，匯編成《名教罪人詩》一書，用上好的宣紙刻印，刊行全國，讓錢名世生不如死，讓大家接受深刻的教訓。

專制之下的知識分子是最痛苦的，心沒黑得說昧心話，不是啞巴的裝啞巴，睜了兩眼得裝著沒看見，想躲也躲不開，死了還可能遭鞭尸……

如此，能剩幾個隱士？

原來，隱士少比隱士多更悲哀！

孟子倡導讀書人的理想是：“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其實，在那幾千年當中，除帝王之外任何人都不可能“兼濟天下”，但有可能“獨善其身”。而到明清時代，連“獨善其身”也不大可能了。范仲淹一生踐行“寧鳴而死，不默而生”的理念，到清時最受寵的漢族儒官張廷玉那里，人生信條卻變成“萬言萬當，不如一默”，嗚呼！

俗話說：“惹不過，躲得過?！倍阋捕悴贿^，那只有絕望。

不過，隱士之多少實際還得考慮用人制度的因素。宋之前以推薦為主，隋唐雖開始科舉但推薦色彩還較濃，有些人就以種種手段制造美名，所謂“終南捷徑”就指唐朝通過隱逸炒作引起官場注目。北宋開始科舉制日益完善，以考試為主，讓“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成為現(xiàn)實，而這些讀書人如朱由檢所揭露“居官有同貿(mào)易”，非常講求現(xiàn)實，一般不再遷就于理想。古人說“大隱隱在市，小隱隱在山”。白居易又發(fā)現(xiàn)最好是“中隱”，就是做個地方官，或者在朝中做個清閑的散官，邊官邊隱，似出似處，若即若離，既有世俗的享樂，又有隱逸的妙趣。官場“中隱”多了，山里“小隱”自然減少。顯然，這也是令人悲哀的。

武則天那無字碑該補何字

我總覺得，后儒必須向女人道個歉，因為在1000余年前那漫長的歷史當中，他們伙同官府對女性越來越壓制。宋儒司馬光主張：女子6歲開始學婦人行為規(guī)范，7歲讀《孝經(jīng)》《論語》，9歲讀《列女傳》《女戒》，但不許她們吟唱、作詩和彈琴。朱熹更甚，他“主薄同安及守漳時，見婦女街中露面往來，示令出門須花巾兜面。民遵公訓，名曰公兜”。如果哪個帝王推廣了司馬光、朱熹們這類舉措，女人都不歌舞，出門戴面紗，手不露腕行不動裙，那樣的中國會可愛嗎？如此，必然也將或多或少影響帝王們的審美，難怪他們不肯推廣。但是，“三綱五?！敝愂窃絹碓绞芩麄冎匾暳耍废铝酥袊艘淮忠淮咸系难獪I賬。

其實，孔子本人非?？赡懿⒉惠p視女人。盡管他說過“唯女子與小人難養(yǎng)也”的胡話，我不想為其字面意思狡辯，但我想任何話的語言環(huán)境不可忽略?！墩撜Z》偏偏都是斷章取義，難免分歧。

中國歷史上不允許女人染政，可是中國政治常常得靠女人挽救。那么多娃娃皇帝，如果皇太后們再不干政，更不知多少動亂。李零說：“古書常以女媧貶低婦女，但各朝的開國之君往往都得益于妻族和母姓?！笨鬃恿信e治世能臣十人，第一位便是“文母”，即周文王之妃。姬靜死里逃生，偶然成為周宣王，可他并不珍惜，沉湎后宮，疏于朝政。幸好他有個好妻子姜氏，深明大義，摘掉耳環(huán)簪子請罪，說她讓周宣王起了淫逸之心，將導致天下大亂。宣王聽后大為感動，從此勤于朝政，開創(chuàng)“宣王中興”盛世，并留下一個“姜后脫簪”典故。可后來，或許紅顏易老之故吧，姜后魅力不再，宣王的“妻管炎”痊愈，他又變得貪圖享樂，過于好戰(zhàn)，朝政重現(xiàn)危機，貴族們用腳投票，十余年后便亡國。

還有值得一說的是南子?？鬃尤ヒ娦l(wèi)靈公夫人南子，因為南子“作風問題”名聲欠佳，子路有意見，孔子只得跺著腳發(fā)誓清白?！墩撜Z》記載，孔子曾罵衛(wèi)靈公“無道”。可是《孔子家語》又載：魯哀公問晚年孔子：“當今天下，你看哪位國君最賢？”孔子回答：“最賢的我沒見過，比較賢的應該算衛(wèi)靈公吧！”哀公大吃一驚：“聽說靈公夫婦淫亂不堪，還比較好？”孔子原話說：“臣語其朝廷行事，不論其私家之際也?！边@就是說不以私生活否定政績。由此可見，孔子有挺開明的一面，并沒有將女人視為“禍水”。他如果活到現(xiàn)代，以這種政見去法國競選，很可能成功，信乎？

后來，仍然時不時出現(xiàn)女中豪杰。如劉邦夫人呂后，在劉邦發(fā)跡之前及死后，都發(fā)揮了重要作用。還有竇太后、馮太后及蕭太后等等，武則天則登峰造極。

講談社《中國的歷史》認為：“以輝煌的大唐帝國之名而聞名于世的這個漫長的時代，實際上絕非一馬平川的坦途。在這種曲折蔓延的起伏當中，其前半段值得大書特書的乃是武后這位女性的出現(xiàn)?！贝筇平?00年，武則天實際執(zhí)政近50年。武則天輔政與稱帝期間，敢想敢干，掀起了一場“武周革命”：

——生活上：唐開國3個皇帝中有2個成為她的丈夫，其后17個皇帝都是她的子孫。此外，她還敢?guī)缀豕_地享有“面首”。

——政治上：她敢于“革唐命”而開創(chuàng)一個“周朝”（她說武姓源于周文王），并模仿周朝的官職稱號、建筑、典禮和歷法。她直接稱皇帝，長達15年之久。但沒有兩漢后期那種可怖的外戚之患，塞繆爾·E·芬納《統(tǒng)治史》說，“武則天發(fā)揮了平衡作用，她利用反對派力量來抵制武氏家族的政治野心”。她的政見與王莽非常相似，但比王莽成功多了！

——文化上：她首創(chuàng)“殿試”，即將舉子召到御座前，由她親自策問。有個叫員半千的考中進士，遲遲沒等到官位，便越級上訪，以責備口吻說：“陛下何惜階前方寸地，請召天下才子三五千，只要一人在臣先，陛下斬臣頭，粉臣骨，懸于都市，以謝天下才子?！边@家伙想當官想瘋了，膽敢請武則天選幾千才子來挑戰(zhàn)，無異于罵她不識才。如果在其他朝代，砍他三個頭也嫌少。武則天卻召他入宮做奉閣舍人，專門起草中央文件呢，一個女人的胸懷豁達如此！

——經(jīng)濟上：錢穆在《中國經(jīng)濟史》中寫道：“盛唐時代之富足太平，自唐太宗貞觀到唐玄宗開元年間，歷時100余年，有一番蓬勃光昌的氣運……此后雖衰落，但藩鎮(zhèn)之殷實富厚，仍是遠非后世所及?！?/p>

——軍事上：隋朝征戰(zhàn)4次、李世民征過3次的高麗，終于在她手上被滅。這樣，唐代版圖增至最大，東起朝鮮半島，西臨咸海（一說里海），北包貝加爾湖，南至越南橫山，大約1240萬平方公里，并維持了32年。

之前有“貞觀之治”，之后有“開元盛世”，武則天承上啟下，被譽為“武周之治”。黃仁宇評論：“武后的革命不能與我們今日所謂的革命相比擬……迄至武則天御駕歸西之日，她的帝國沒有面臨到任何真實的危機?！?/p>

歷史上，如當時文豪李白、明朝思想家李贄、清朝史學家趙翼等，都對武則天予以高度評價。

當然，抨擊她的人肯定更多。歷史上攻擊女強人最常用的一個詞：“牝雞司晨”，語出《尚書·牧誓》，夠悠久。從此，哪個皇后涉足政事，哪家婆娘嗓門大了些，都要被罵“牝雞司晨”。明代學者胡應麟甚至連那個時代都罵成“牝朝”。最大問題，無非是女人不該當政。至于武則天的具體“罪狀”，無非兩條：

——亂臣賊子：北宋名臣魯宗道說她：“唐之罪人也，幾危社稷?！痹谀菐浊戤斨校心囊粋€開國帝王來源干凈“合法”？為什么苛求她呢？實際上，“她的帝國沒有面臨到任何真實的危機”，表明當時朝野并不太在乎誰當皇帝。這點很可能出乎現(xiàn)代人的想象，但是無可辯駁的事實。王莽改制成功也充分說明這一點，以后失敗另當別論。其實，宋之前的中國人并不太保守。

——專制殘忍：學貫中西的文人林語堂在他的歷史小說《武夫人——一個真實的故事》中，甚至將她與斯大林、成吉思汗相提并論。確實有一度，她曾任用酷吏，鼓勵告密等等，在當時看也太過了些，但并沒有超越“霸王道雜之”的范疇，只不過五十步笑百步而已。還有一點不可忽略，其間年號改了16次，每次都有大赦。

《哈佛中國史》認為“關(guān)于武后的活動我們只掌握了很少的可靠且有用的資料”，其原因在于“這一時期的記錄都是男人編著的，他們不僅是其政敵且將其政治生涯視為對自然的扭曲”?！秳蛑袊逄剖贰吩谌娣治鑫鋭t天作為之后指出：

中國傳統(tǒng)史學家稱468-705為“武韋之禍”，是“欠公道的”。因為首先，它忽略了武后篡位前所取得的成就的意義。其次，沒有確鑿證據(jù)能說明在她執(zhí)政最后幾年以前，政府受其統(tǒng)治作風的危害。第三，武后時期農(nóng)民生活比史學家經(jīng)常斷言的更為良好。在人民中間，她可能是得人心的。只有很少的中國統(tǒng)治者，其生日能像武后那樣在農(nóng)村節(jié)日中被人紀念至今。本書認為，武則天之受譴責，原因在于她的許多行為不符合儒家準則，如沉溺于佛教，延長服母喪期以提高婦女地位，派武延秀至突厥與默啜可汗之女結(jié)婚等。

這里所說武則天被人紀念，指“女兒節(jié)”。中國“女兒節(jié)”不少，最著名是武則天出生地——今四川廣元，唐代晚期形成一種民俗，女性在武則天生日那天華服出游。1988年廣元市人民政府恢復這一民間節(jié)日，定名 “女兒節(jié)”，日期為公歷9月1日。此外，還傳說武則天九月初八出生于今陜西省西安市未央?yún)^(qū)感業(yè)寺一帶，后來又于九月初八出該寺回宮。那一帶，自古有九月初八女兒節(jié)活動，人們帶著女兒來祈福。這至少說明：兩地的百姓千百年來以武則天為榮。吳晗曾具體辯護：

不說別的，單就她在位時期，文獻上還沒有發(fā)現(xiàn)大規(guī)模農(nóng)民起義的記載這一點來看，和歷史上任何王朝，任何封建統(tǒng)治者統(tǒng)治時期是有所區(qū)別的。這一點說明當時的人民是支持她、愛戴她的。宋朝人修的《新唐書》罵她罵得很厲害，但是，宋祁在大罵之后，也還是不能不說一句公道話，“僭于上而治于下”。從今天來說，僭不僭不干我們的事，“治于下”三個字卻是武則天的定評。我看，評論武則天要從這一點出發(fā)，也就是從政治出發(fā)。從她當時對老百姓是做好事還是做壞事出發(fā)，她對產(chǎn)生的作用是推進還是阻礙出發(fā)。

所謂“僭于上而治于下”，就是說盡管武則天朝中血淚飛濺，朝外還是太平安寧。這種現(xiàn)象并非偶然，史上常見娃娃皇帝或是庸君治下出盛世。有人說朱厚熜唯一的愛好是女人，最大的優(yōu)點是無能，顯然太過，但不能不承認他不是一個稱職的皇帝，唯一值得肯定的是沒將賢臣能臣趕光殺光。朱厚熜死后，其子朱載垕繼位。朱載垕也不是一個好皇帝，最大特點一是懶惰二是好色，年紀輕輕沉湎春藥，上任短短6年就倒在美女懷里起不來，年僅36歲。但因為父皇留下的張居正、戚繼光、俞大猷等能臣發(fā)揮了作用，其間還是被譽為“隆慶之治”。緊接著的朱翊鈞，與其父朱載垕驚人地相似，更糟的是上臺才9歲，在位48年中有30年“隱”于深宮連大臣的面都不見，但因為有張居正主導一系列大刀闊斧的改革，也被譽為“萬歷中興”。所以，我常覺得賢臣能臣比帝王還重要。帝王的關(guān)鍵是要能用人，或者說像娃娃皇帝那樣放手讓別人去干正事。

在武則天死之時，肯定就有爭議。雖然被安排與李治合葬于乾陵，墓前兩塊碑，一塊是李治的，上有武則天的題詞（她的書法挺好哦）；另一塊是武則天的，碑上卻無一字。為什么要給她立一塊無字碑呢？歷來爭論不休。我覺得這處理相當高明，立碑本身就是標功，大音稀聲，大象無形，大功則無字。

不過，這碑也是無聲的抗議。正如《劍橋中國隋唐史》所說：“儒家反對女性統(tǒng)治這一禁令的嚴厲性意味著她的地位永遠不能被人接受?！?/p>

最后還得說說陳子昂。他比武則天遲40來年出生，卻比她早死3年，看似擦肩而過，其實有緣。陳子昂生性耿直，曾因其文“歷抵群公”被排擠，但不改其志。李治病逝于洛陽，議遷梓宮歸葬干陵，陳子昂諫阻。武則天看了，嘆其有才，授“麟臺正字”之職?？伤犝f武則天發(fā)出征討生羌、吐蕃的戰(zhàn)爭令，馬上又上一份諫，說“無罪戮之，其怨必甚”，“自古國亡家敗，未嘗不由黷兵”。武則天看了，不能不中止這場戰(zhàn)爭。她仍然沒有為難陳子昂，隨后還提拔為右拾遺。這是一種議政官職，意思是撿起皇帝的遺漏（政策失誤）。從陳子昂等人的際遇看，武則天這人對知識分子還是挺有肚量的，比眾多男帝王好一大籌?，F(xiàn)在，我忽發(fā)奇想，如果要給武則天那無字碑補上文字，該寫什么呢？

我想還是刻上陳子昂那首《登幽州臺歌》吧——

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