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向陽
下雨天我們能做什么
對一個無事事的老年嗜睡者來說,下雨天,最宜于蒙頭大睡。好像因為下雨,就可以把自己緊巴巴的時間當成別人的去睡掉也無妨似的。
他可以這樣不管不顧從上午睡到下午,從下午睡到晚上,再從晚上睡到黎明。雨聲在梧桐葉上日本和鼓一樣響了一夜,黎明與他夢中那個消逝者臨別時的微笑一起悄悄到來。但雨水和時間都還像是別人的,一切都可以交給女兒,他還將繼續(xù)睡向慢慢到來的夜晚。
對一個開蛋糕店的姑娘來說,父親只管蒙頭大睡的下雨天,事情要比平日更多。
雨落在她小小的蛋糕店門外,她拿出盛蛋糕的白色硬塑料盒子半傾在門前接雨水。那一小片微綠的雨于是有了蛋糕味。那一天的蛋糕于是有了天上來的雨水氣息。在雨中,她聞著蛋糕的氣味似乎若有所思,她不清楚那個每天來買蛋糕的男人今天還會不會來。上午他沒有來,下午他沒有來,而此刻是黃昏。
對一個每天喜歡吃蛋糕的中年男人來說,下雨天,他內心的鏡子一翻轉便是破碎與幽暗。他緊緊拉住窗簾,點起臺燈,祈望這黃臉的臺燈能是一個提錘劫獄的好漢,熱騰騰劫出那只他體內深陷的黑鳥。
黑鳥濕漉漉的,像是妻子出門前特意為他準備好的長柄黑傘,他莊嚴肅穆地撐起,像去參加一場葬禮一樣出門。
他弄不清楚,電影里的那些葬禮為什么總要發(fā)生在雨天。好像雨天上天堂的火車票真是免費的且附送一束黃菊花,好像每一團不散的雨云都是預定好了的五星級VIP套房,殷勤地等待顫悠悠的魂靈上去入住。
但他不喜歡雨天的葬禮,他只喜歡雨天的蛋糕店和蛋糕店里穿紅短裙甜膩膩的姑娘。每次見面,她總是一身新出爐的蛋糕味問:幾寸?
對一個一點都不喜歡吃蛋糕的出租車司機來說,下雨天,心里會突然有額外的負擔。雨水迎面越來越密集地涌上車窗玻璃時,他轉著方向盤忍不住想,如果天天都是下雨天,那些人的頭頂是否會進化出傘形肉冠?背上是否會進化出翅形雨衣?
他從后視鏡里再次看到那個后座上坐著默默吃蛋糕的男人時,又想,即使如果天天都是下雨天,傘形肉冠與翅形雨衣也是不會有的。它們永遠不可能出現在這個坐在出租車里吃蛋糕的男人身上。因為進化的意義,并不在于增加什么好的去適應那些變化中的壞的,而是要剔除掉那些壞的可能引發(fā)的更壞的而讓機體變得更好。如果進化淪為硬件與軟件的附加與外掛,那么人類勢必早已成為自然界最丑陋而龐大的違章建筑了。
但他又想,這與下雨天又有什么關系呢?而“先生,山西大學圖書館到了”。而這個急匆匆提著紙袋下車的男人把他的長柄黑傘丟在了車后座上。
下車時,他關心的似乎只是把大半塊蛋糕小心地裝進紙袋里,好像那是他自己吃剩的一小塊心臟。
“對一個歷史典籍里捕捉孔雀的嶺南山民來說,下雨天,真像一次成功的房事,令人由衷愉悅而對未來充滿希望?!彼贿吙粗鴪D書館12樓玻璃大窗外的雨水一邊寫到。
“下雨天,孔雀永遠都是些少女。當雨水落滿群山,那個捕捉孔雀的人總是欣喜地隱藏于喬木之后,耐心地等待那些拖著沉重的長尾路過的孔雀經過?!彼^續(xù)寫到,窗外的雨似乎停了。
“這樣連綿的雨水實在是太好了,雨水銀子一般落下來,那些樹下金碧輝煌的孔雀這時就會尾重難飛,就可以這樣輕易地將它們活捉。或者,就等它們路過時突然沖出,利刀生斷其尾,以為進獻方物。”
他覺得這一段很好,于是悄悄吃了一小口紙袋里的蛋糕。雨在燈光的照耀下又開始落下來了。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他的眼鏡片開始升起了一層迷霧。
對一個什么都不喜歡而只喜歡玩手機的大學文科男生來說,下雨天,最大的意義,當然就是可以一整天坐在圖書館外草坪邊的塑料長椅上打著傘玩手機。
雨間或停了,還可以裝傻,打著傘繼續(xù)玩,還可以從手機上抬起頭憐憫地看傘外那個不打傘快步走進圖書館的中年男人,還可以突然發(fā)現雨幕中竟有大量的同類正和自己一樣,打著傘玩手機。而那個兩小時前冒雨沖進圖書館此刻又夾著一本大書快步走出圖書館的男人,正像一個裸奔中的傻子突然受驚一樣,在一大片雨傘的包圍中驚慌失措又急忙突圍而去,而黑暗中的雨水很快融化了他的影子。
對一些喜歡夜晚吃燒烤的人來說,下雨天,瓢潑似的雨水傾瀉在露天燒烤攤架起的遮陽傘上。人圈里吃著烤串喝著冰啤已頗感無聊與不自在的那個人,可以不停地站起身來踩上凳子去翻遮陽傘的一角,讓那些積聚的雨水啪啪啪地掉到地上,而幾乎同時揚起的驚呼聲則讓下雨之夜的燒烤攤再次充滿煮花生一樣帶咸味的生趣。
對一個心有不甘的醉酒女子來說,下雨的深夜里,她可以從燒烤攤上起身,毫無顧忌地脫掉涼鞋趟進滿街橫流的雨水,她還可以再穿上涼鞋坐到公共自行車車座上,回憶往事一樣倒著圈子蹬車,她還可以再次把涼鞋朝滿是雨水的夜空一拋,然后坐到地上的水洼里開始說胡話。
胡話說啊說啊雨就是不停而她終于開始漸漸清醒,終于感到了四面八方涌來的冷夜,終于開始慢慢找見自己的肩膀抱起來,終于可以清醒地給自己喜歡寫歷史故事的丈夫打電話。“喂,你找見那本寫孔雀的書了嗎?”
對一個火車上的旅行者來說,剛剛與十年未見的女同學上過床又在燒烤攤上喝過酒的下雨天會使他再次產生冥想?!澳愕奶萏锖芎?,你的筆下青枝很好,你的蜿蜒的白色小路很好,你的每小時127公里很好,但你最好的是最好的還沒有出現,而你的旅途才剛剛開始?!?/p>
他突然想起,這瀟瀟的雨天,最好的事大概莫過于回到夢里的南朝,一身酸困地睡個長覺。
而在下雨天的黃昏,坐在南京老牌子的點心店里,吃光所有的蝴蝶酥,聽梧桐上落雨,也是好的。而頭頂上的懸鈴木黑黑的,把過往看得很輕,很遠,也是好的。而找一面滿是雨水的窗戶,看著雨水攜帶的天堂的光澤,慢慢刮掉旅行期叢生的胡須,也是好的。
同 房
被迫進入一間客房里的兩個游客,在晚間的圓拱形睡眠中終于形成了他們自己的利益共同體。十多番相互撲擊之后,來自他們身體內部的音頻交融了。夜晚的氣場非常和諧。
他們分據在房間的兩側,像圓拱的兩個支點,用噴泉似的氣息搭建起夜下的聲之穹頂。月亮隔窗遠遠地照著這兩個睡眠中的旅人,像一個仆婦看顧兩個搖籃中的嬰兒。
他們倆,一個是虛無的胖子,另一個是虛無的瘦子。他們一個是白羊座,另一個是摩羯座。他們一個將人生切為超不爽的部分與超爽的部分,另一個將人生割成火山大爆發(fā)的一半與吞刀子忍耐的另一半!
他們一個喜歡抽美國煙,另一個已戒煙多年,他們一個愛喝杏花村白酒,另一個也愛喝杏花村白酒。但在這個夜晚,他們都沒有喝杏花村白酒。事實上,他們倆在這個夜晚都沒有喝任何一種酒,像要各自去辦理一件重要的大事。
清醒地上床之前,摩羯座的虛無的瘦子問白羊座的虛無的胖子:“請問先生您打呼嚕嗎?”胖子說:“那是當然啦先生,這么多年了,我的呼嚕,聽過的都說好呢!”瘦子說:“請問先生您有曲譜嗎?看來我需要先預習一下呢!”胖子說:“既然如此,請您參閱嵇康四弄吧。您知道的,長清,短清,長側,短側!”
瘦子說:“那么好,讓我先來找一支一米五的指揮棒!”
但瘦子似乎是個急性子。早早就讓房間里自己的那一半沉入黑暗,且一鉆進被窩就開始了演奏。
胖子拉好了窗簾,并仔細地給窗子留出一條細細的縫隙。這是他的規(guī)矩。退回身,在進入睡眠之前,胖子先靜躺,讓厚厚肚腩下的氣息一朵一朵開出了蓮花。蓮花幽藍而輕薄欲飛的時候,胖子就開始變身為一只夜幕下水畔的黃牛。黃牛碩大無朋,兩只犄角高昂如山,拂塵似的牛尾拍擊出颶風,一張神經質流著涎水的嘴巴,開始對著一只白鷺遙遠而恍惚的翅膀,吹起氣來。黃牛吹來吹去,好像那來自自己鼻孔里的一股轟隆轟隆的氣息,可以玩弄這白鷺的全身的羽毛,可以把這美麗的羽毛先吹到天上去,再讓它掉下來好繼續(xù)吹著玩耍,最后,要讓這只白鷺赤條條地一毛不拔!
但胖子知道,黃牛并非在玩耍,胖子還知道,瘦子就在自己兩米之外蒙頭干著他自己的大事。
而瘦子正漫步在瀟瀟竹林中,揮舞自己一米五的意識指揮棒,引導十二只青銅編鐘似的猴子上下起舞,宮商角徵羽,宮商角徵羽。喂,請你來一個翹袖折腰舞,喂,請你來一個踽踽獨行步!
吹牛的黃牛終于看見了跳舞的猴子,跳舞的猴子也發(fā)現了吹牛的黃牛,一剎那間猴子一躍就登上了牛背上,而更多的猴子鉆進了牛角尖,鉆不進牛角尖的猴子就拉住了牛尾巴猛搗牛屁股。夜色的穹頂下,牛與猴進入了彼此的皮毛,成為撕撕扯扯的一團陰影,終于分不清了牛是不是牛,猴是不是猴。
只有白窗簾在虛弱地拂動,房間開水一樣在膨脹。咕嚕,咕嚕,呼嚕,呼嚕,砰砰,啪啪,咔嚓嚓,咔嚓嚓。在彼此的呼嚕聲、咬牙聲、打嗝聲、輾轉放屁聲中,胖子與瘦子,慢慢找出了二者之間的長短,一步一步達成了諒解,最終,構成了某種妙不可言的分享。
一夜無話。天明起床,胖子和瘦子各自臥在床頭,相視一笑。必須提及的是,在共同的腸胃不好難以使用抽水馬桶的這一生長點上,他們還發(fā)展出一些惺惺相惜與相見恨晚。
上路,杏花村岔路口。
胖子喝口汾酒說,其實我知道你是誰,但這次你沒能干掉我?。?/p>
瘦子喝口汾酒說,是嗎?但你也沒能殺死我??!
胖子說,這么多年來,你算是他們找的人中最好的一個了!你竟用你的夢侵入了我的夢,你用你的呼嚕聲誘導我的呼嚕聲進入萬劫不復之地,但是,你的猴子依然沒能干掉我的牛?!?/p>
瘦子說,在我經手的黑名單里,你是最有趣的一個。你的夢進入之后,我才知道,你的黑很好玩。你的夢里一千畝的亂墳場,青森森的韭菜田一樣,但我發(fā)現每一丘下埋的竟然都是你自己?。≌娴男枰贇⒛阋淮螁??這讓我想得都把自己睡著了!
胖子說,所以我洗手不干了。其實在很多年前受命去殺你的路上,我就想通了這一點。
兩個在夜晚進入彼此夢境之后的殺手,一個胖子,一個瘦子,就這樣在清早的岔路口開始熱烈地握手、擁抱,親嘴,并真摯地認為,差不多所有的利益共同體都像他倆一個樣,都是這樣被別有用心地塞進同一個房間里謀取好處。是啊,你看那些人難道不像咱們倆嗎?當一個說夢話的時候,另一個用呼嚕聲替這一個叫好。而這一個吹牛皮式的呼嚕聲,恰是另一個夢中自說自話的打氣管啊。但他們明明殺機暗藏啊,沒有一個不想在天明前把另一個悄悄干掉。
那就讓他們繼續(xù)在夢中干掉彼此好了。我們倆呢,喝了這碗,就各走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