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裕嶺

互聯(lián)網(wǎng)在賦予公民自由話語權的同時，也帶來了假新聞綁架事實的社會問題。如何在打擊假新聞與保護言論自由之間設立明晰的法律界限，成了當今各國政府的“燙手”山芋。

國家安全下的輿論控制

今年3月26日，馬來西亞政府（前首相納吉布·拉扎克主政）以嚴厲打擊假新聞為由向國會下議院提交《2018反假新聞法》法案。該法案的主要內(nèi)容是，任何人（包括非馬來西亞籍的外國人）故意制造、提供、出版、印刷、發(fā)布、轉(zhuǎn)發(fā)或散播假新聞，都可最高判處10年監(jiān)禁并處50萬林吉特（約合80.47萬元人民幣）罰款。

然而，消息一出，立刻受到馬來西亞反對派政客的抗議?？棺h稱，政府急匆匆地推出打擊假新聞立法，事先也未向公眾介紹法案細節(jié)，這是侵犯言論自由，而不是打擊假新聞。當?shù)孛襟w同時指出，這項法案將對馬來西亞未來的新聞報道、社交媒體和公民言論自由產(chǎn)生巨大而深遠的影響，政府卻只準備了兩天的辯論時間，十分草率。只是，這些異議絲毫沒有阻止政府的立法議程。4月2日，馬來西亞國會下議院以聲決方式（說贊成的聲音明顯大于反對的聲音），迅速通過了該法案，提交上議院審議。在此之前，法案做了輕微調(diào)整，將“故意（knowingly）”改為“惡意（maliciously）”；最高刑罰十年監(jiān)禁改為六年。據(jù)調(diào)查，馬來西亞執(zhí)政黨在上議院70個席位中占有56個席位，因而法案在上議院也順利得到通過。

針對國內(nèi)批評，時任首相納吉布4月16日回應稱，外來勢力正在企圖通過散播假新聞來左右即將到來的大選，國家安全正受到威脅。因此，為了保護人民免受假新聞傷害，反假新聞法法案生效是正合時宜的?！拔医^對不允許任何國家與個人在大選時指指點點，企圖影響國民該做什么，該投選誰?！彼麖娬{(diào)，馬來西亞的未來應當由國民做主，國民應當以事實為考量，不應當受到假新聞的影響和不切實際的政治口號、空頭承諾所誤導。馬來西亞首相署部長阿莎莉娜進一步解釋，“此項立法是為了全民獲取真實的信息，旨在保護公眾不受假新聞侵害，而并非限制言論自由，因為它（法案）必須遵循憲法?！?/p>

事實上，馬來西亞并非第一次針對新聞自由立法，并將假新聞入罪。如在20世紀90年代頒布的《1984年印刷與出版法令》將假新聞歸類誹謗為刑事犯罪；《1998年通訊與多媒體法令》將散播假資訊入罪?！?018反假新聞法》實施一周后，丹麥籍男子蘇雷曼就因為在視頻網(wǎng)站YouTube上發(fā)布假新聞被捕。其制作的視頻顯示巴勒斯坦武裝組織哈馬斯一名成員在吉隆坡被槍殺后，警方用了長達50分鐘的時間到場救治，導致該成員不治身亡。警方則舉證實際上只用了八分鐘。蘇雷曼最后被判處一周監(jiān)禁以及一萬林吉特的罰款，成為該法案定罪的第一人。

法案爭議背后的政治較量

法案通過后，馬來西亞社會批評聲四起，反對派政客開始指責政府立法背后的政治意圖，即為馬來西亞平息政治異議，替時任首相納吉布出戰(zhàn)今年大選鋪路。納吉布當時正身陷馬來西亞政府投資基金“一馬來西亞發(fā)展公司（1MDB）”約7億元私自挪用、洗錢的政治丑聞。據(jù)報道，一些泄露的文件顯示這些資金可能經(jīng)由政府機構，以及多家銀行和相關公司騰挪轉(zhuǎn)移之后，最終流入馬來西亞高官的私人賬戶。消息一經(jīng)透露，立刻引發(fā)馬來西亞國內(nèi)輿論界一片嘩然。一時間，馬來西亞國內(nèi)爆發(fā)了要求納吉布下臺的游行示威和網(wǎng)絡輿論。

對此，納吉布予以否認，并表示正式向上述新聞媒體發(fā)出律師信要求予以明確解釋。隨后，馬來西亞的一項調(diào)查裁定納吉布并沒有任何不當行為。根據(jù)默迪卡民調(diào)中心（Merdeka Center for Opinion Research）2017年12月進行的一項調(diào)查顯示，“一馬來西亞發(fā)展公司”的財務丑聞是受訪者最不關心的問題，分別為3%和2%，馬來西亞人最關心的三大問題仍然是通貨通脹（68%），官員腐敗（36%）和就業(yè)機會（19%），但是總理的可信度受到質(zhì)疑。但當時的馬來西亞國會內(nèi)閣成員紛紛表示支持納吉布的領導，并利用馬來西亞媒體《星洲日報》指責反對派領袖馬哈蒂爾為《華爾街日報》等媒體的幕后黑手。近年來，馬哈蒂爾一直致力于推翻納吉布政府。《星洲日報》的評論指出，馬哈蒂爾正在利用國外勢力，在馬來西亞制造假消息而為推翻納吉布政權造勢。對此，馬來西亞通訊部副部長在今年3月21日公開表示，任何有關“一馬來西亞發(fā)展公司”的新聞，若未經(jīng)政府證實即為假新聞，政府將予以處置?！?018反假新聞法》應運而生。就在馬來西亞大選還不到一周時間，馬來西亞警方5月2日宣布正式開始對反對派聯(lián)盟候選人馬哈蒂爾進行假新聞調(diào)查。指責其因私人飛機故障，演繹成為政治暗殺陰謀，意圖迷惑選民。

馬哈蒂爾回應稱，“他們可以在法庭上指控我。我沒有傳播假新聞，只有真相。”他批評該法案是為了掩蓋納吉布貪腐真相，全面壓制對此事件的真實報道和異議人士，廢除該法案成為其競選的政治承諾和口號之一。直至5月10日，馬哈蒂爾領導的希望聯(lián)盟贏得大選，馬哈蒂爾成為全球最高齡的民選領導人再次掌權。新任馬來西亞通訊和媒體部長哥賓星在部門記者發(fā)布會上表示，“我們在希望聯(lián)盟競選宣言提過（廢除該法令），所以我會在內(nèi)閣會議向首相提出有關事項，一旦有議決將對外公布?！庇谑?，新頒布的《2018反假新聞法》僅實施不到兩月，便面臨被廢除的命運。

不同標準下的假新聞難定義

然而，政治角逐并不一定會扭轉(zhuǎn)打擊假新聞的立法趨勢。美國、英國等都因為假新聞給國內(nèi)選舉造成強烈的負面影響而制定或探討相關法律。如奧巴馬簽署的《波特曼-墨菲反宣傳法案》。馬來西亞新政府上臺后，在對待《2018反假新聞法》的態(tài)度上也出現(xiàn)了一定程度上的扭轉(zhuǎn)。據(jù)美聯(lián)社報道，馬哈蒂爾在一次電視轉(zhuǎn)播中公開表示：“雖然我們支持新聞自由和言論自由這一概念，但這些都是有限度的。如果任何人故意試圖造成混亂，他們將不得不面對懲罰這些行為的具體法律?！彼S后表示，將重新對假新聞進行一個清晰的定義，要讓民眾和新聞媒體知道什么是假新聞，什么不是，而不急于廢除該法案。

那么究竟何為假新聞，何為真相呢？《2018反假新聞法》第二條為“假新聞”作出解釋，即涵蓋任何完全或部分不實的新聞、咨詢、數(shù)據(jù)或報告，包括專題特寫、視頻、音頻或其他任何能夠傳達文字或概念的形式。這一定義明顯是寬泛的，因而也最受爭議。馬來西亞律師公會憲法法律委員會主席蘇仁德拉在接受《東方日報》采訪時表示，這項法案最大的問題就是在于其過于廣泛的措辭，且法案并未闡明何為假新聞。過度的刑罰和模糊不清的假新聞定義將導致法令被濫用。

政治立場不同，利益取向不同，就容易導致對假新聞理解的標準不同。美國皮尤研究中心2016年的一項調(diào)查分析了“臉書”用戶和新聞機構的互動，發(fā)現(xiàn)人們樂于尋找和自己價值觀相符的信息，而非真相。如果假新聞的定義被貼上了政治標簽，那么打擊假新聞將會成為政府控制輿論、限制言論自由的工具。

即使是重新審定假新聞的定義，這一立法也容易成為限制言論自由的詬病。蘇仁德拉舉例說，“若有人發(fā)布了半真半假的內(nèi)容，但沒有傷害任何人的動機，也可被定罪。這樣一來，所有人都不敢再發(fā)布任何言論了。”他認為，不管如何修訂，該法案沒有制定的必要。捍衛(wèi)自由律師團執(zhí)行長艾力保爾森也在社交媒體上表示法案的通過，就已經(jīng)意味著馬來西亞的言論自由已不復存在。國際特赦組織東南亞及太平洋地區(qū)總監(jiān)詹姆斯·戈麥斯則表示：“該法案是對言論自由的攻擊。有關假新聞的定義模糊而廣泛，再加上嚴苛的刑罰以及警方任意逮捕的權力，以上種種顯示這不過是公然讓政府回避和平批評言論的手段，因此當局必須撤回此法案?！?/p>

5月22日，根據(jù)哥賓星的披露，馬來西亞通訊和媒體部將內(nèi)設一個法律團隊，來研究和探討《2018反假新聞法》，并在100天內(nèi)向公眾作出答復。新政府是否將廢除《2018反假新聞法》，或是修訂部分內(nèi)容繼續(xù)實施，或是繼續(xù)將其成為控制新聞輿論，打壓異議的工具？如何抉擇或?qū)⒊蔀轳R來西亞大選之后持續(xù)熱門的話題。

編輯：黃靈 yeshzhwu@fox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