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不歸
我發(fā)現(xiàn)我不太會與人告別,無論是突如其來的,還是計劃已久的。當分別真正到來的時候,說什么都詞不達意,做什么都無法恰如其分,最后只能任由歲月輕輕帶走我思念的人和事。
印象中,第一次告別,是在八歲那年。
曾祖母生病了,家里忙成一團。那幾天,常有親戚進出曾祖母的房間,神色匆匆。但媽媽神色莊重地警告我不許進去,說不吉利,我只能遠遠看著曾祖母的房間——那棟簡陋的土坯房。
我趁著沒人注意,躡手躡腳地靠近了那棟房子,趴在窗外,聽到悲戚的聲音,說著“來送送你,安心地走”之類的話語。曾祖母要走嗎?我心一緊,想著那么我也該送送吧。探望的人走出客廳,我便馬上爬上窗臺,看到屋子里照例是陰暗的,床簾半掩著,在幽微的光亮中,我瞥見了躺在床上的曾祖母,她將瘦弱的身子慢慢撐起來,兩只空洞的眼睛盯著我。這是曾祖母嗎?我囁嚅著嘴,一時竟說不出話來。曾祖母動了動干硬的臉,說:“你來?!彼穆曇粑⑷醵澏叮侵豢輼渲Π愕氖窒蛭疑爝^來?!鞍。 蔽覈樍艘惶?,從窗臺掉了下去,擔心被發(fā)現(xiàn),又急忙跑開。
后來,我又爬上了曾祖母房間的窗臺,卻不曾再見到她。
長大后的某一天,我突然醒悟:那次爬上窗臺與她見面,成了我們最后的告別。最后一面,我竟因為害怕曾祖母,一句話都沒有對她說,她向我招來的手卻一直刻在我記憶里,懊悔與遺憾在我心頭縈繞了很多年。
于是我想,對于突然的告別,我無從把握,那么,對于有事先預(yù)告的告別,我總該應(yīng)付得了吧。因此,當青春最后那場盛大的告別儀式即將來臨時,我心中充滿了期待與自信,好像將告別發(fā)揮好了,便能挽回一點兒什么似的。
大學畢業(yè)是一場告別青春的儀式,每到六月,校園里便是離歌回蕩。我知道六月里會有一天,我們終將迎來一場告別,開一場隆重的典禮,拍一張最后的集體照,吃一頓豐盛的晚宴,酒酣耳熱間邊哭、邊笑、邊叫……所以早早就準備著,想見而不敢見的人,想說而不敢說的話,都不妨留到那天去實現(xiàn)。
屬于我們的告別儀式歷時三天。第一天,走入回蕩著校歌的會場時,我的腦子居然一片空白,盡管出門前已經(jīng)反復整理好衣帽,打理好心情,可臨上陣了,我還是不知所措,糊里糊涂就結(jié)束了一天,只記得集體照里少了一些同學。第二天的晚宴,我發(fā)現(xiàn)又有一些人不見了,飯菜豐盛,燈光華美,舉杯相賀,我突然覺得什么祝詞都很無力。前程似錦的希冀也抵不過眼前酒終人散的感慨,至于那晚吃了什么珍饈,看了什么有趣的節(jié)目,我的印象全是模糊的。第三天,余下的人也陸陸續(xù)續(xù)走了。我在校門口與同學互相道別,望著眼前一張張年輕的臉,心里突然涌上積攢了很久的話,卻堵在了喉嚨,只能沖著他們揮揮手,說聲再見,如平時的離別一樣。
之前苦心孤詣地想讓這場告別不一樣,可最后還是稀里糊涂地結(jié)束了。仿佛還沒開始告別,青春就確確實實地已宣告結(jié)束。
時光流逝,經(jīng)歷了越來越多的告別,盡管每一次分別前,我都提醒自己要好好道別,但到了那一刻,我還是不知道怎樣才能把當時復雜的情緒表達得淋漓盡致。
后來,歲月教會我,告別終不能盡興。對曾祖母的內(nèi)疚漸漸釋懷,對青春年華的緬懷也漸漸淡然,對大大小小的分別都看淡了許多。畢竟,再怎么執(zhí)著,都無法改變離別的既定事實。為了遺憾不那么深,我們只能在分別到來前,好好聚首,認真陪伴,有話不妨直說,想做的事也不妨馬上做。誰知道,眼前一別,是否還能再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