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賈平凹是20世紀70年代末文壇新崛起的個性獨特的一位作家。2018年3月,他的第16部長篇小說——《山本》出版?!渡奖尽匪婕暗碾m為20世紀二三十年代之間的歷史事件,但作者的用心顯然不在記錄歷史,而是將歷史置入更為廣闊的天地背景,用人事興廢來體現(xiàn)自然運行之道。文章主要通過分析這部小說中意象化的民間說史特點、精神悲劇及底層民眾苦難生活來解析作品的社會價值和精神價值。
【關 鍵 詞】《山本》;意象化;精神悲劇;苦難
【作者單位】趙文閣,新鄉(xiāng)學院文學院。
【中圖分類號】G236 【文獻標識碼】A 【DOI】10.16491/j.cnki.cn45-1216/g2.2018.12.027
《山本》這部小說的關注點是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秦嶺地區(qū),“那年月,連續(xù)干旱著即是兇歲,地里的五谷都不好好長,卻出了許多豪杰強人。這些人凡一坐大,有了幾萬、十幾萬的武裝,便割據(jù)一方,他們今日聯(lián)合,明日分裂,旗號不斷變換,整年都在廝殺。成了氣候的就是軍閥,沒成氣候的仍做土匪,土匪也朝思暮想著能風起云涌,便有了出沒在秦嶺東一帶的逛山和出沒在秦嶺西一帶的刀客?!痹谀菢右粋€混亂的時代,各種勢力紛紛在渦鎮(zhèn)這個被作家賈平凹所虛構而成的歷史舞臺上粉墨登場?!渡奖尽肥且槐娟P于秦嶺的百科全書,也是一本很重要的對現(xiàn)代革命反思的沉痛之書。該書試圖最大可能地寫出歷史和人性的復雜真相。
小說以女主人公陸菊人和渦鎮(zhèn)梟雄井宗秀之間知己般相互依存又相互糾纏的命運為主線,上演了一部恢弘闊達、深情幽遠的秦嶺志。陸菊人家有一塊被趕龍脈的風水先生相為能出官人的風水寶地,她帶著這塊神奇寶地嫁到渦鎮(zhèn)的楊家,指望它帶給自己和家族好運。陰差陽錯,這塊地被公公當作人情送給了家庭遭遇橫禍的井宗秀,被用作安葬其父親的墳地。陸菊人絕望之余發(fā)現(xiàn)井宗秀竟是個知恩圖報、聰慧有為的青年,便把自己最初的美好期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故事由此開始了一段人性黑暗交織、苦難與超脫并存的歷史大戲。歷史的車輪終將會碾過,一切終成塵土,而陸菊人與井宗秀之間不動聲色、如同知己般隱形的愛情令人難忘。著名批評家王春林說:“作為一部長篇歷史小說,賈平凹《山本》不僅有對秦嶺的‘百科全書式書寫,而且也有對近代中國的深度反思。一方面,該書對渦鎮(zhèn)20世紀二三十年代充滿煙火氣的世俗日常生活進行著毛茸茸的鮮活表現(xiàn);另一方面,也有著哲學與宗教兩種維度的形而上思考?!渡奖尽肥且徊可畷徊靠嚯y之書,更是一部悲憫之書。”
一、意象化的民間說史
意象世界的營構是賈平凹的一種整體性思維。從小說的結構意識上分析,意象化是對其小說日?;⑵扑樾缘囊环N修補,在失去情節(jié)化的意義模式后,意象化的營構可以進行更多維、更深刻的意義補充。在意義的尋求上,相比時間化的故事講述,賈平凹更傾向于空間化的意象營構,正如作家自己所言:“要是故事性太強就升騰不起來,不能創(chuàng)造一個自我的意象世界?!痹谵饤壛丝壳楣?jié)來解構小說的做法之后,賈平凹轉(zhuǎn)向了對意象世界的追求。他的小說中使用了很多整體意象,由時間性情節(jié)故事到空間性的日常瑣事,由可見的日常瑣事到不可見的奇聞逸事,兩次轉(zhuǎn)化、兩者交錯構成了賈平凹獨特的小說世界。
《山本》延續(xù)了賈平凹采用整體意象解構全篇小說的特點,意象世界作為小說結構性因素,統(tǒng)攝著“象”與“實”,它或是作者觀念形象化的載體。比如,小說中的那只黑貓代替作家進行了許多形而上的思考,或者作者所指飄忽、指向多極的象征物。因為有它的出現(xiàn),我們獲得了多重的象征意義,意象世界也有利于營造神秘氣氛。
在小說《山本》中,作者除了運用以往的整體意象結構,還以秦嶺山地為自然意象、民俗文化意象的承載地,涵蓋了秦嶺特有的風俗、民情、民生等,以及秦嶺的山地和產(chǎn)物,尤其是自然山地附帶生成的自然物象。這些意象的組合使得秦嶺這個山地在作者筆下顯得更出彩。賈平凹在眾多作品中精心打造了一些神性意象,用意顯然在于強化藝術的陌生化,以營造神秘的氣氛,并通過這些來講述他了解到的虛構民間史傳。作者所講的故事既有飛禽奔獸,又有魑魅魍魎,囊括了世間萬物,卻都依托了秦嶺這個大背景。書中還出現(xiàn)了很多涉及秦嶺草木和禽獸的描寫。比如,“釋放時,麻縣長是站在窗前,窗下有十幾盆他栽種的花草,有地黃,有蓽茇,有白前,白芷,澤蘭,烏頭,青葙子,蒼術,還有一盆萊菔子。他喜歡萊菔子,春來抽高苔,夏初結籽角,更有那根像似蘿卜,無論生吃或燉炒,都能消食除脹,化痰開郁”。再比如,“這一夜醒來得更遲些,知道樹上是兩只山鷓,一只在發(fā)出滴溜聲,尾音上揚,一只在發(fā)出哈撲聲,尾音下墜,聽著聽著,好像是在說著井宗秀和阮天保的名字” 。所有的這些文字和不時穿插在文本中的那些與秦嶺的地理、文化習俗沿革相關的文字結合在一起,再加上作者如癡如醉的意象化描寫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賈平凹還在《山本》中運用了大量民間鄉(xiāng)野的口傳、歌謠和戲文,他對這種敘事策略了熟于心,他注重意象的精神、情感的整體性,力求每一個意象都形成一個精神意象,顯示他所熱愛、推崇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審美特征。賈平凹自覺繼承和發(fā)揚了民族傳統(tǒng)的大寫意特點,使讀者在獲得對日常事物感官滿足的同時發(fā)揮他們無窮的想象力。作者在《山本》中概括了我們所處的時代騷動不寧而又充滿生氣的精神特征,正是在這一視角的焦點下描寫出舊價值觀的萌動,并且展現(xiàn)了民間的美好人情,以一種清新、淳樸的筆調(diào)營造出一個具有詩意美、意境美的藝術世界。
二、精神悲劇的文化心理闡釋
悲劇意識是人類與生俱來、如影隨形的一種憂患意識。悲劇精神是悲劇主人公在悲劇意識的支配下,反抗命運失敗而演繹出的生生不息的悲劇精神,在悲劇精神的衍生下,又形成了永不終止的悲劇意識。悲劇人物的核心是精神悲劇,主要特征是人物精神的痛苦與戕害,靈魂的苦難與毀滅,有價值的東西被毀滅。
“悲劇”有廣義與狹義之分。廣義上的悲劇泛指人類在現(xiàn)實生活中所遭受的不幸、苦難、痛苦以及隨之而來的悲慘性結局。狹義的悲劇是美學藝術范疇、領域的概念。悲劇是通過毀滅生活中被人們忽視的美好東西來讓人意識到它的價值,這種毀滅殘酷卻具有極強的震撼力,能讓人獲得新的情感體驗。朱光潛在《悲劇心理學》中寫道:“任何偉大的悲劇都不能在一定程度上是悲觀的,因為它表現(xiàn)惡的、最可怕的方面,而且并不總是讓善和正義獲得全勝;但是,任何偉大的悲劇歸根結底又必然是樂觀的,因為它的本質(zhì)是表現(xiàn)壯麗的英雄品格,它激發(fā)我們的生命力感和努力向上的意識?!睆哪撤N程度上來說,悲劇具有的積極作用大于其產(chǎn)生的負面效應,尤其在悲劇的凈化作用中,它讓人們獲得情感的洗滌,體驗從未有過的心靈之旅。正如舍勒所說,“人一方面是自然的存在者,另一方面又是價值的存在者,這就注定了人生具有悲劇性”。
賈平凹《山本》中體現(xiàn)的悲劇精神不同于西方的悲劇。西方悲劇可以被稱為廣義上的命運悲劇,它以歷史必然駕馭于人之上的偉大權威來顯示英雄人物精神的悲壯。而賈平凹的精神悲劇不是源自英雄人物的厄運或內(nèi)在的性格矛盾,他重在寫小人物的悲劇,不僅寫小人物物質(zhì)生命的匱乏,更注重精神生命的毀滅,并且表現(xiàn)被戕害的小人物自身的精神麻木和相互進行的精神踐踏和消磨。就悲劇而言, 最讓人無言以對和無可奈何的莫過于小人物的生存之痛和精神世界的缺失。小人物因為無力改變命運的現(xiàn)狀, 在生存的境遇中更能體現(xiàn)無助感和孤獨感。在《山本》中,楊鐘就是如此,他生長在農(nóng)村,并且沒有多少文化水平,從小游手好閑、吃喝蒙騙,長大了也沒有什么成就,做什么事情都沒能成功,受到同齡人的打擊和父親、妻子的斥責,在物質(zhì)生活匱乏的同時,他的精神世界也很寂寞。因此,他轉(zhuǎn)而去學習輕功來轉(zhuǎn)移自己空虛的世界,并以此編造一些騙自己、騙他人的故事,可笑又可憐。賈平凹小說精神悲劇的核心是有價值東西的消磨和毀壞。人物精神就是消磨在那些極平常的事情中,人物精神的消磨使得其悲劇感愈加濃重。這種精神悲劇在塑造人物形象上有著畫龍點睛的效果。
三、底層民眾苦難生活的價值探討
賈平凹自1983年開始專業(yè)創(chuàng)作以來,在書寫底層生活上收獲頗豐,以《浮躁》《高興》《秦腔》等為代表的社會底層敘事把描寫底層的文學推向了一個新的高度。賈平凹憑借知識分子獨有的敏銳和社會責任擔當,把眼光和筆墨投向了底層社會,密切關注普通大眾的生活,反映社會大變局下農(nóng)村的經(jīng)濟衰敗和人們精神的匱乏,并對鄉(xiāng)土社會和傳統(tǒng)文化的消逝寄寓了沉重的緬懷,表現(xiàn)了濃郁的人文情懷。賈平凹對底層人民和生活的描寫體現(xiàn)了他敢于對社會發(fā)言的勇氣和人道主義關懷,對社會的發(fā)展和底層民眾精神世界的重建都具有深刻的意義?!渡奖尽愤@部小說中,在作者塑造的社會背景下,無論渦鎮(zhèn)怎樣繁華或者沒落,百姓都是生活在苦難中的。正如張養(yǎng)浩所說的“興,百姓苦;亡,百姓苦”,苦難好似成了底層民眾與生俱來的生命特征之一,且他們無法擺脫這苦難的命運。在《山本》這部小說中,作者用豐富的題材展現(xiàn)了農(nóng)民生存狀態(tài)的變化與生活背景的變遷,把被遮蔽的、社會底層的傷疤真實地展現(xiàn)給讀者,揭示了底層民眾現(xiàn)代性的生存苦難。
在《山本》中,作者塑造的寬展師父與苦難命運這一形象密切相關,作者在描寫她之前先提出了兩種事象——地藏王菩薩廟和尺八。“地藏王菩薩廟也就一個大殿、幾間廂房,因廟里有一棵古柏和三塊巨石,鎮(zhèn)上人習慣叫130廟?!痹诜鸾痰淖V系中,地藏王菩薩是一位“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具有自我犧牲精神的菩薩,他種種言行的主旨皆在于普渡眾生,渡盡人間的一切苦痛。賈平凹之所以要在渦鎮(zhèn)安放這么一座地藏王菩薩廟,其用意就是要借此來超度渦鎮(zhèn)的苦難。第二個物象尺八是一種竹制的傳統(tǒng)樂器,以管長一尺八寸而得名。在《山本》中,寬展師父以尺八那蒼涼如水般的吹奏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敘述者這樣寫道:“頃刻間像是風過密林,空靈恬靜,一種恍若隔世的憂郁籠罩在心上,彌漫在屋院。楊鐘說:‘這是笛還是簫?陳先生眼睛看不見,仰起臉來眼仁珠全是白的,陳先生說:‘這是尺八……尺八聲突然驚悚起來,讓人聽得撕心裂肺,能感覺到自己的臉都有了些猙獰?!币惨虼?,寬展師父和她的地藏王菩薩廟以及尺八是為深陷苦難境地中的渦鎮(zhèn)普通民眾所提供的,突出了強烈的救贖意味。賈平凹在后記中強調(diào)說:“作為歷史的后人,我承認我的身上有著歷史的榮光,也有著歷史的齷齪,這如同我孩子的毛病都是我做父親的毛病,我對他人他事的認可或失望,也都是對自己的認可和失望?!渡奖尽防餂]有包裝,也沒有面具,一只手表的背面故意暴露著那些轉(zhuǎn)動的齒輪,我寫的不管是非功過,只有我知道我骨子里的膽怯、慌張、恐懼、無奈和一顆脆弱的心。我需要書中那個銅鏡,需要那個瞎了眼的郎中陳先生,需要那個廟里的地藏菩薩?!?/p>
賈平凹描寫底層社會的作品是新世紀文學中濃墨重彩的一筆。賈平凹成長的環(huán)境和其濃烈的鄉(xiāng)土情結對他的創(chuàng)作具有重要影響。由此,他呼吁社會要對底層人民進行人文主義關懷。他的文學個性和藝術風格豐富了當代描寫底層生活文學的題材和結構。
四、結語
《山本》這部小說有一股所向披靡、極其灑脫的氣勢,帶有現(xiàn)代啟示錄的意味。作者在精細逼真的社會世相描摹和現(xiàn)實寫真的基礎上吸收現(xiàn)代主義的象征表現(xiàn)手法,來豐富作品復雜的主題內(nèi)涵。此外,作者還廣泛吸收了我國古代小說的敘事技巧,注意情節(jié)和細節(jié)的描寫。《山本》是一部寫盡人間苦痛和欲望,也抽離出了人世間清醒和瞻遠未來的大作,這是一部充盈著歷史節(jié)奏和現(xiàn)實表現(xiàn)力的作品,在磅礴的時代中發(fā)現(xiàn)了人生精密的軌跡并兼顧記錄了時代壽命和蕓蕓眾生的肖像譜。賈平凹的創(chuàng)作既深受中華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熏陶和浸染,又自覺地在全球化的語境中審視本土文化,力求在自己的創(chuàng)作中審視本土民族文化,既有西方文學的大境界,又有濃郁的地域文化色彩。賈平凹對文學的民族性與世界性問題有著自己的看法和信仰,體現(xiàn)了作者身上的擔當和社會責任感,激勵著每一個文人去實現(xiàn)自身的價值。正如他自己所說的:“一個作家肩負著社會的責任,作家使命或者說文學志向就是關注這個社會,反映這個社會,在創(chuàng)作中全神貫注地付出所有心血,用生命去寫作……對自己來說能力有限,既然生存在這個時期,而且特別是在一個特別豐富、特別復雜的年代,自己就應該多寫一些,把這個時代表達出來,以自己的聲音表達出來。”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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