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呈書,廣西作家協(xié)會會員、廣西小小說學(xué)會理事、南寧市作家協(xié)會理事、綠城作家群成員。作品散見于《紅豆》《百花園》《三月三》《廣西文學(xué)》等數(shù)十家刊物,有多篇作品入選多種選刊和各年度選本。獲過全國和廣西的多個獎項,《肚皮移植》榮獲2011年度中國最佳超短篇故事獎(第一名)。
我拖欠五哥的一聲道謝,已經(jīng)42個年頭了。
1976年,賓陽縣在武陵深山內(nèi)修筑橫水水庫。當(dāng)年,剛滿15歲的我,隨著修筑水庫的千軍萬馬,來到了水庫工地,成為水利建設(shè)大會戰(zhàn)兵團中的一員,駐扎距離水庫工地兩三公里的老毛村。
老毛村分為新村和老村兩部分,我們住的是老村。村子依山傍水,村前是一條彎彎的小河,村舍依山而上,甚是嚴整。房屋全是三合土夯筑的泥瓦房,為五進式的嶺南派建筑。每座房屋都是三眼頭(并排三間房),中間是廳,兩邊是廂房,五座房子之間有天井連接,形成四水歸堂的格局。
我們古辣營古辣連的男戰(zhàn)士們就擠住在十來座三眼頭的大廳里,女戰(zhàn)士受到優(yōu)待,住進了村里騰空的廂房。
大會戰(zhàn)進入高潮的時候,連隊來了增援部隊。為了騰出宿舍給新來的戰(zhàn)士,連長劉明光就叫我們撤出原來的宿舍,搬到村北面最邊緣一間敞口廳里。那天,我和我家三哥、四哥收拾了鋪蓋,搬到那個廳里準備安鋪。這時候,北面的廂房里走出了一個笑容可掬的小伙子,他熱情地對我們說:“將要入冬了,敞口廳會很冷,你們就進來跟我一起住吧?!彼晕医榻B說,他排行老五,就叫他阿五好了??此哪樱笪?guī)啄?,于是我就叫他五哥。他的屋里只有他一張床,五哥指著床頂說,你們可在欄抗上面安鋪。所謂欄抗,就是農(nóng)家的房間里,往往在兩米多高的墻體上,架上一排檁條,上面再鋪上木板,用來貯藏稻谷等其他雜物。
每天晚上,我們架著一把木梯,爬上閣樓似的欄抗,很舒坦地睡上一覺。對比那些在敞口廳里安鋪的戰(zhàn)友,我們簡直是享受賓館的待遇了。在1976年那個寒冷的冬天里,我們免受了凜烈寒風(fēng)的侵襲。五哥的房間里,還有電燈照明,不像外廳,夜間只能點燃蠟燭或煤油燈。老毛村前那條小河,村邊有一個攔河壩,那里安裝有一個水輪發(fā)電機,雖然功率不夠,電燈只能發(fā)出昏黃的光亮,但足以使這個小山村展現(xiàn)了一點現(xiàn)代化的氣息。
那時,修筑水庫完全靠螞蟻搬家式的人海戰(zhàn)術(shù),手挖肩挑,辛苦異常。勞累、饑餓、想家,是我這個15歲的孩子當(dāng)年體驗最深切的關(guān)鍵詞。連長分配給我們的任務(wù)是挑泥。我們每天要馬不停蹄地把從山上挖出來的泥土挑到兩座大山之間,壘一座巍峨的大壩。而當(dāng)時連隊的食堂,葷腥很少,每餐只有青菜、蘿卜、蓮藕之類。只有等豬油吃完了,連隊才派人到武陵圩買肥肉回來煎油,煎出的油渣,就是很好的葷菜。那時候肥肉難買,買肥肉往往得搭瘦肉。感謝那些賣肥肉搭瘦肉的屠夫,使我們能隔幾天享受到一丁點豬肉的味道。早餐一律是稀飯加蘿卜干,在寒冷的冬天,上午干活時撒了兩泡尿,肚子便緊貼后背了。
想家,是我這個從來沒離開過家的十五歲的孩子最大的煎熬。我的家鄉(xiāng)是平原,我尤其過不慣山里的日子。夜晚,望著四周黑魆魆的山巒,倍感寂寞和孤苦。在家里,我是最小的兒子。我的前面父母曾生過多個孩子,但不知道什么原因,都養(yǎng)不活,這樣我和我二哥的年齡就相差了18歲。作為尾兒,我在家里備受父母的疼愛。來到了這個與世隔絕的深山,失去了家庭的寵愛,是一件相當(dāng)失落的事情。
1976年冬,水庫工地上流行一種皮膚病,賓陽話叫做咔癩。先是在手指縫間和隱私部位長出一個個小疙瘩,奇癢。抓癢的時候很容易把這些小疙瘩抓破,抓破后就會流出水來,這樣,病毒就會迅速向全身蔓延。這種病極容易傳染,賓陽話有一句俗語“麻風(fēng)同床咔隔壁”,說的是麻風(fēng)病不容易傳染,即使和麻風(fēng)病人同床睡也傳染不了,但是咔癩病人即使住在隔壁,也會互相傳染。我們在欄抗上住宿的四個小兄弟,不知是誰先染上了這病,后來,大家都全部染上。每天,我們除了與天斗與地斗,還得與咔癩斗。經(jīng)常一邊做工一邊得抓癢。公眾場合,隱私部位不敢抓,就強忍著。實在忍不住,就躲開眾人眼,將手放進褲兜里去抓。這種病極其難治,當(dāng)時連隊里有赤腳醫(yī)生,但打針吃藥全然沒有一點效果。有經(jīng)驗的老兵說,這病根本沒法治,過了3個月,等病魔把你的皮膚吃淡了,自然會好。天啊,這奇癢一日都難熬,如何挨過三個月?特別是晚上睡暖被窩時,越暖越癢,那種癢簡直沒法忍受。
感謝五哥,在那段艱苦的日子里,讓我們住進了舒適的賓館,使我得到了些許“家”的感覺。
然而,在那個物質(zhì)和精神都相當(dāng)匱乏的年代,年少不更事的我竟然還不會使用“感謝”這個文明的詞語。1977年春天,我得到了一個當(dāng)代課教師的機遇,于是便迫不及待地逃離了奮戰(zhàn)大半年的水庫工地,逃離了老毛村,逃離了五哥那座溫暖的房子。我在逃離的時候,竟然也沒有和五哥說一聲謝謝;逃離的時候,竟然也不問五哥叫什么名字……
之后,教書、讀書、讀書、教書,我在命運的旅途中奮力跋涉,漸漸淡忘了我那遙遠的老毛村。
時光進入了21世紀,歲月靜好。終于有一天,我惦記起了往事,惦記起了五哥。
那一年,我有了一輛五羊本田摩托車。對往事的惦念促使我產(chǎn)生了驅(qū)車老毛村的念頭。2001年春天的一個燦爛的星期日,我約了同事,賓陽中學(xué)的英語老師李春暉,一起駕著摩托車,前往久違了的老毛村。
回到了老毛村,我試圖尋訪老房東五哥。由于事隔20多年,記憶發(fā)生了的偏差,我竟然分不清新村老村,而在新村里轉(zhuǎn)悠,最終沒尋到我曾經(jīng)的“賓館”,沒有尋到我惦記著的五哥。
在老毛村村口的代銷店,我向村民打聽五哥的下落。一位年長的大叔告訴我,聽說他在新賓買地建房了,不在村里居住了。我問,你們知道他的電話號碼嗎?那幾個村民都直搖頭。
2016年春,聽說老毛村通水泥路了,小車可直達老毛村,我喜出望外,決意再度尋訪老毛村。
趁五一節(jié)放假,我和妻駕車前往老毛村。這回,我終于準確地找到了我的“賓館”的位置。這時候,從旁邊的一個房間里走出來一個六七十歲的老人。老人告訴我,五哥并沒有搬去新賓住,而是搬到小學(xué)校那邊去建新房了。
我走到學(xué)校那邊,沒見一個人影。于是,我拍了村里的幾張照片后,便悻悻地打道回府。
2018年3月下旬,我接到了認識不久的文友,在武陵中學(xué)教書的羅仁通老師的電話。他說他上了我的博客,看到了我寫的《重訪老毛村》的博文和所附的照片。照片中那個和我對話的老人就是他的父親。驚喜之余,我急不可待地問了五哥的情況。他說,五哥過得還好,他還在村里住,家就在小學(xué)校旁邊。我說,我不知道五哥叫什么名字,住在小學(xué)旁邊的那個五哥,不知道是不是我要找的五哥。羅老師肯定地說,就是他,我們村沒有第二個五哥。
2018年4月21日,我和羅仁通約定再訪老毛村。
這是一個小雨連綿的日子,我的心淅瀝如小雨。在小學(xué)校旁邊的一棟小樓房里,我如期遇見到了闊別40載的五哥。
青春年少的印痕早已隨風(fēng)而去,歲月的刻刀掠過,留下的是縱橫的溝壑。我和五哥,已互相認不出來了。
讓我感到欣慰的是,五哥有一個比他年輕得多的妻子,日子過得不錯。兒子在南寧一家汽修廠工作,有能夠維持小康生活的收入。十分意外的是,五哥的女兒,竟然嫁到了我老家虞李蔡村的李姓人家。我?guī)缀趺總€月都回一兩趟老家,說不定,我就曾多次與他的女兒碰面而茫然不知。
世界很大,世界很小。相逢,是一種機緣;相識相助,更是一種機緣。人生旅途,會有很多值得我們珍惜的機緣??墒牵徊恍⌒?,我們就會錯過一些不該錯失的機緣。
慶幸的是,這一次,我終于有了機會對五哥重重地說一聲“謝謝”,雖然這一聲道謝遲到了42年。
責(zé)任編輯 謝 蓉
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