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美皆,女,山東濰坊人。評論家,作家?,F(xiàn)居北京。著有評論集《容易被攪渾的是我們的心》、散文隨筆集《說吧,女人》、長篇小說《說吧,身體》等。
伊米往后縮了縮,一只手并不堅決地拒推著伍大維的胸,伍大維還是把伊米攏進(jìn)了懷里。
伊米在伍大維懷里輕微地抖動了一下。伍大維說,你就這點好,這都好幾年了,還像頭一次似的。
伊米的身子先是蜷縮,然后便打開了,閉著眼睛模模糊糊地說,又夢見山地車了,越騎越快。
別急。伍大維很來勁地說。伊米嘴里還在低聲地嘟噥,越騎越快,越騎越快。
伍大維動作加快,一低頭,卻發(fā)現(xiàn)伊米眉頭蹙得跟什么似的,臉色煞白,有一點垂死掙扎的意味。伊米非常不喜歡白天做愛,即便晚上,也要把床頭燈關(guān)掉或調(diào)暗,所以,伍大維從來沒有留意過她做愛時的表情。
你怎么了?不快樂嗎?伍大維停下來問。誰說的?伊米嗔道。
伍大維沒再說什么,伊米常常在一些不該恍惚的時候恍惚起來,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再說,伊米的臉色已經(jīng)緩了過來,小小的身子開始洶涌澎湃地起伏著,嘴里也發(fā)出情不自禁的呻吟聲。
伍大維熱情倍增,在伊米的呻吟中一路到達(dá)了巔峰。
躺下后,伍大維問,剛才怎么了?伊米反問,什么怎么了?伍大維奇怪地看了伊米一眼,說,我是說一開始。
伊米說,一開始?我很好啊。伍大維又看了伊米一眼說,你說很好就很好吧。伸手擁住了伊米。
電話鈴響了,伍大維伸手抓過話筒。
一聽就是在床上,怎么樣,今天還出得了門不?
干嗎?
騎車到北湖兜風(fēng)去,順帶野餐,去不去?還有馬西兩口子。
你還是中學(xué)生???
別管中學(xué)生還是小學(xué)生,快說去不去。
伍大維捂了話筒對伊米說,劉革,約咱們到北湖兜風(fēng),去不去?
伊米說,你愿意,我無所謂。伍大維重新舉起話筒對劉革說,好吧。
伍大維和伊米便忙活著起床洗漱,簡單地沖了杯奶粉吃了點餅干。
剛剛吃完,電話鈴聲又響了,伍大維邊拿起子機(jī)邊對伊米說,肯定還是劉革。
果然是劉革。他大聲說,我們到你樓下了!
伍大維到陽臺上往下看了看,對伊米說,走吧,正在摟下等著呢。
伊米問,怎么去?伍大維說,騎車去。
我不會騎車,你又不是不知道。伊米不高興地嘟囔了一句,站住了。
我載你嘛,反正你也不重。
我最討厭坐自行車了。
去吧,去吧,別掃了大家的興。
伊米極不情愿地跟著伍大維出了門。
下得樓來,打過招呼,伍大維發(fā)現(xiàn)劉革和馬西的老婆騎的也是山地車,開玩笑說,女人騎山地車可不太好哦。
劉革說,結(jié)過婚的女人了,沒關(guān)系。馬西一聽就笑,劉革和馬西的老婆沖著三個男人嘁了一聲。伊米飛快地瞅了伍大維一眼。
馬西說,你不騎車?……嫂子。伊米的年紀(jì)是這幫人里最小的,但伍大維是最大的,所以,馬西的“嫂子”總是叫得不情愿。說實話,他們這幫哥們兒都對伍大維能娶到伊米很不服氣,但是,奈何人家伊米愿意呀。她說,男人大一點會疼人,能包容。伍大維倒確實是個寵妻狂。馬西曾經(jīng)打趣地問伊米,你不嫌他糙?伊米反而回答,糙一點好,比敏感好,我害怕敏感的人。你還能說什么!
伍大維說,她不騎,我載她,正好減肥。劉革說,走吧,一會我們輪流載。伍大維說,虛偽!你們的車子沒后座,能載嗎?
馬西說,大不了坐前面唄,我沒意見。幾個人大笑,除了伊米。她的臉色是比早上伍大維看見的更差了,不過,她坐在伍大維寬大的脊背后面,沒人察覺。
四輛山地車和一輛自行車很快上了國道,三個男人并排騎在前面。馬西側(cè)臉看著伍大維和劉革說,咱們上一次騎車到北湖是什么時候?
我想想,大概是——伍大維停止了蹬車。高二的時候,劉革說。對,咱們那時侯騎的都是很破的加重型自行車,伍大維說。你說對了,我之所以現(xiàn)在還熱衷山地車,就是為了圓那時侯的夢,劉革說。
其實我也挺想買輛山地車的,就是她不讓。伍大維回頭示意伊米。騎在后面的劉革和馬西的老婆也看伊米。伊米解釋說,不是我不讓,是沒有必要,單位離家那么近,騎自行車也不過五分鐘。馬西說,嫂子,這你就不懂了,山地車現(xiàn)在并不是一輛交通工具,而是一輛運動工具。
正說著,兩輛山地車突然從后面竄了上來,兩個小男孩躬身騎在車上——不,確切地說是站在車上——對他們吹了兩聲口哨,唰地掠過去了。
劉革看了馬西一眼,扭頭對伍大維說,你帶她們慢慢騎,不要管我們。說著就加速了?馬西心領(lǐng)神會地跟上。伍大維說,那怎么可以。上半身就在車子上立了起來。伊米原本手摟在伍大維腰上,這時也只好緊緊地抓住車座了。劉革和馬西的老婆巾幗不讓須眉,騎得跟伍大維一樣快。
六輛山地車和一輛自行車像一個賽車隊,在國道上飛速向前。
劉革和馬西的老婆興奮地交換了一下眼神。轉(zhuǎn)頭去看伊米,卻發(fā)現(xiàn)她很不對勁,她臉色發(fā)灰,五官挪位,長發(fā)狂飛,好像已經(jīng)不是她了。劉革和馬西的老婆面面相覷。
伊米失神地盯著兩個女人的山地車輪,眼睛越睜越大,越睜越大,眼珠子好像要凸出來。忽然,她捶打著伍大維的脊背,失聲尖叫,停下,快停下!
伍大維哪管這些?車輪越轉(zhuǎn)越快,越轉(zhuǎn)越快。伊米的臉色越來越駭人,尖叫越來越凄厲,不要,不要!
兩個女人正在緊張地考慮怎么辦,忽見伊米一只手揪住伍大維鼓蕩的衣服,另一只手奮不顧身地向他頭部抓去。
伍大維一面招架伊米爆發(fā)性的干擾,一面回過頭來看,但還沒來得及看到什么,自行車便一頭栽到了路邊,好像狂奔的獵狗一頭拱到了沙堆里。
路邊的護(hù)攔像頂牛似的抵住了伍大維的頭,阻止了他繼續(xù)前進(jìn)。
伊米從地上爬了起來,身體好像沒什么大礙。但是她并沒有向伍大維撲去,而是一步一步往后退去,彎腰抓起一塊尖利的石頭,大睜著兩眼死死地瞪著伍大維,整個人變得好像不認(rèn)識了。
劉革和馬西不知道身后發(fā)生的事情,已經(jīng)快沒影了。劉革的老婆和馬西的老婆目瞪口呆。
就見伍大維抬起一個血紅彌漫的頭,迷惑地看了伊米一眼,又無力地垂了下去。
伊米忽然醒過來似的,扔下手里的石頭,大聲叫道,快救他!
劉革的老婆手哆嗦著,在包里掏了兩下才猛然想起來,手機(jī)在劉革身上。馬西的老婆也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我手機(jī)落在家里了。
伊米撲過去,從伍大維身上掏手機(jī)。手機(jī)在劉革老婆和馬西老婆的幫助下終于掏了出來,可是已經(jīng)摔壞了。
伊米站起來。路上一輛車都沒有。
伊米突然從劉革老婆手中奪過山地車,飛馳而去,風(fēng)飄過一句話,我去找人。
急救車來了,伍大維被救走了,伊米卻沒有回來。
伍大維從昏迷中蘇醒過來,看著陌生的白色房間,以為自己到了天堂,伍大維環(huán)視左右,問,伊米呢?劉革說,她去找人救你,現(xiàn)在還沒回來。馬西也說,幸虧她騎車去找人救你。
伍大維問,你說什么?馬西說,她騎車去找人救你。
她騎什么車?伍大維又問。我老婆的車。劉革說。
伍大維有氣無力地說,她根本不會騎車。她就是騎車走的!馬西說,不信等她來了你問她。
伍大維不耐煩地說,不用問,這么多年了她都不會騎車,怎么可能突然就會了呢?
劉革給馬西使了個眼色,馬西出去了。
伍大維說,我倒想問問,她為什么突然來抓我。
馬西帶著一位醫(yī)生進(jìn)來了。醫(yī)生在伍大維床邊坐下,親切地問,你叫什么名字?
伍大維記憶中,只有在幼兒園之前有人用這種語氣對他說過話,他詫異而不滿地回答,伍大維,怎么了?
他呢?醫(yī)生又指著劉革問。伍大維氣得不作答了。馬西說,你要配合醫(yī)生。
伍大維瞪著馬西說,你才該配合醫(yī)生。馬西說,你不能生氣。伍大維低吼,滾出去。
馬西沒滾,劉革卻滾出去了。
一會兒,劉革和另一位醫(yī)生進(jìn)來了。劉革說,大維,消消氣,認(rèn)識一下,這是我哥們兒,劉醫(yī)生,你這么快找到床位就是靠他幫忙。
伍大維伸出手跟哥們兒握了握。剛才問話的那位醫(yī)生說,好,反應(yīng)還算正常。
伍大維氣得抽了手別過臉去,誰也不理了。
伊米進(jìn)來,定定地望著伍大維,給人感覺是她整個臉上只有一雙眼睛。
劉醫(yī)生打量著伊米。
馬西說,嫂子,你跟大維說,你是不是騎山地車走的?伊米點了點頭。
伍大維要坐起來,醫(yī)生按住了他。伍大維說,你不是不會騎的嗎?
我以前是不會。伊米說。
問話的醫(yī)生說,好了好了,問題排除了就好。
劉醫(yī)生看著伊米,微笑了一下說,我好像在哪里見過你。
伊米抬頭看著劉醫(yī)生,臉上漸漸現(xiàn)出夢游的神情。
劉醫(yī)生又說,我們是在哪里見過的吧?
不,我沒見過你。伊米茫然地?fù)u著頭,語氣卻很堅決。
問話的醫(yī)生說,我們都出去吧,讓病人休息一下。
大家都出去了。伊米也出去了。
伊米拿著水杯進(jìn)來,伍大維問,你為什么要抓我?伊米沒有回答。
伍大維又問,你真的會騎車子嗎?伊米還是沒有回答,悄無聲息地服侍伍大維喝水。
喝完水,伍大維再次問,你為什么要拿石頭?還那樣盯著我?伊米說,醫(yī)生說了,你要少說話。
伍大維說,我沒事,就是心里悶得難受,你快告訴我。
我當(dāng)時有點緊張。伊米說。
你緊張什么?
車子太快了。
車子快,你就緊張成那樣?
我好像給攪進(jìn)車輪里去了。
伍大維哭笑不得地說,你看看你多大,自行車有多大。
不是自行車,是山地車。伊米糾正說。
伍大維無奈地說,好,就算是山地車,又有多大?它怎么可能把你攪進(jìn)去呢?
我的感覺就是那樣的,我的心,還有我的頭發(fā),都給攪進(jìn)去了,很痛。伊米失神地說。
要不怎么說女人是感性動物呢?伍大維搖頭。我知道了,就因為緊張,你才來抓我?
我已經(jīng)不知道我做過什么了。
人有時候是會這樣的。伍大維安慰性地說了一句。
沉默了一會,伊米抬起頭,看著伍大維腦袋上方的空氣說,對不起。
為什么要說對不起呢?伍大維說。伊米笑了笑,搖了搖頭。
現(xiàn)在我信了,人緊張到一定程度,是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都能做得出來的,比如你,居然會騎自行車了!伍大維握了握伊米的手,又問,你是怎么聯(lián)系上急救車的?
路邊有急救電話亭。
你當(dāng)時一定很害怕吧?
我忘了。我只記得急救車開過來了。
對,你為什么不跟急救車一起到醫(yī)院來呢?你是騎車子回來的嗎?
我不會騎。
你不是會騎了嗎?
我是會了,可是我又不會了。伊米低下頭,看著床單上一塊被漂洗過的污漬的暗痕,飄忽地說,我不知道拿那輛山地車怎么辦。我在路邊坐著,守著它。我看見車輪又轉(zhuǎn)起來了,越轉(zhuǎn)越快。
伊米。伍大維叫了一聲。伊米抖了一下,大夢初醒地望著伍大維,眼珠黑黑的,好像剛剛從很遠(yuǎn)的地方回來。
你怎么了?伍大維問。噢,沒什么,我有點走神。伊米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有這毛病。
我知道,這不算毛病。伍大維說。他憐惜地看著伊米,她小小的身子穿在寬大的絲綢衣裙里,好像是坐在一堆絲綢中間。他抬起手摸了摸她的臉。真巧,今天早上你說夢見山地車了,還有點……興奮。
你不興奮嗎?伍大維看著伊米。我興奮嗎?伊米問。
護(hù)士進(jìn)來了,給伍大維打完針,對伊米說,你去交個費。
伍大維望著伊米恍惚的背影,囑咐了一句,伊米,你需要休息。
劉革進(jìn)來,問伍大維,感覺怎么樣?
沒啥,就是皮肉傷加一點輕微腦震蕩。
別說沒啥,剛才把我們嚇壞了,以為你腦子出毛病了呢。
你和馬西的腦子才出毛病了呢,神經(jīng)兮兮,像個娘們兒似的。不過,我得謝謝你們。
嗨,說這話才像娘們兒呢,等你好了,我們一起謝謝我那哥們兒就行了。
那是肯定的,他是哪個科的?
他那科你用不上的。哎,別說,還真有可能用得上。說老實話,床上感覺怎么樣?是不是太寬松了?
什么意思?
看你,非讓我說白了,就是女人那里呀。劉革指了指自己身體下部。
伍大維指著劉革說,你呀,開口就是一個中心兩個基本點,放心,她還像處女似的。
你有福氣,這就是找小媳婦的好處,什么時候感覺稀松了,可以找我這哥們兒,他是整形科的,處女膜都可以修復(fù)。
是嗎?
當(dāng)然,不信讓伊米來試試,我打聲招呼,算他干私活,免費。
說實話,劉革湊到伍大維耳邊說,我老婆就來整過。
劉革等著伍大維來取笑他,伍大維卻翻了個身,什么話也沒說。劉革以為伍大維要睡,悄悄地往外退去。
劉革剛退到門口,卻聽伍大維在后面問,剛才你那哥們兒,好像說見過伊米?劉革回頭,發(fā)現(xiàn)伍大維正扭頭看著他。
劉革遲疑著,伍大維又回過頭去,擺擺手說,隨便問問,出去吧。
幾天以后。伊米不在家。伍大維正在翻箱倒柜找東西。
伍大維的手在床肚里摸到了那本舊通訊錄,拿出來,翻到某一頁停住了,向電話機(jī)走去。
名記,我是你老同學(xué),伍大維……是啊,離得遠(yuǎn)了,幾年都見不了一面,怎么樣?都好吧?順便想起一件事哈,我記得多年前,你說你們報紙登過一篇紀(jì)實稿,說的好像是……一個女孩,被人帶到玉米地里……強奸了……
同學(xué)的聲音從話筒里傳來,是個女聲,是的,有過那么一篇稿子,女孩是被一個男的騎著山地車擄走的……
山地車?
對。怎么突然想起這事?你認(rèn)識她?
不認(rèn)識,是有人向我提起,我順便問問你。
我回頭查查舊報紙,晚上告訴你。
晚上,伊米正在浴室里洗澡,電話鈴響了,伍大維拿起話筒。
還是白天的女聲,是我,我查了舊報紙——
你等一等。
伍大維放下電話推開浴室的門,看看伊米正在浴缸里閉目養(yǎng)神,便回來重新拿起電話,小聲說,喂,可以說了。
我們采訪的是那個女孩的同伴。當(dāng)時她們在一所比較偏僻的縣城中學(xué)上高二,下了晚自習(xí),一起步行回家,一名騎山地車的男子在她們旁邊下了車,自稱是她們班主任的同學(xué)。她們立刻對他有了好感,女孩子嘛,都喜歡年輕的男班主任。走了一會兒,男的說,這樣走很慢的,還是我用車子送你們吧。兩個女孩正要推讓,男的對后來出事的那個女孩說,先送你吧。因為她比我長得漂亮,我們采訪時她的同伴說。同伴看著女孩上了山地車,是坐在男子前面。馬上就是下坡,男子跨上車越騎越快越騎越快,等同伴終于意識到不對的時候,山地車和女孩已經(jīng)不見了。女孩被帶到了玉米地里,她的下身被撕裂了,身上摧殘得幾乎沒有一處皮膚的原色。許多人在玉米地里尋找女孩,她已經(jīng)爬到一個水溝里躲起來了,聽見有人喊她的名字,但害怕流氓還在附近,不敢答應(yīng)。天快亮?xí)r,女孩聽到了父親的呼喊,才呻吟了一聲。父親跌過去,一把抱住女孩,呼喚了一聲,我的女兒!父親用衣服把她包住時,她在父親懷里失去了知覺……
那……后來呢?
后來,女孩的父母帶她離開了家鄉(xiāng),聽說已經(jīng)擺脫了陰影,倒是她那個同伴,性情變得非常乖戾。
這篇稿子里,好像沒提那個女孩叫什么名字……
當(dāng)然不可能提,但我知道她的名字,好像是叫米伊。
米伊還是伊米?
我記得是米伊。也許是伊米?她后來可能改了名字,不可能再叫原來的名字了。
……
喂,喂……
伍大維放下了電話。
不用問了,我就是那個女孩。有個小小的聲音說。
伍大維回頭,看見伊米舉著無繩電話子機(jī),幽幽地站在他身后,渾身滴著水,嘴唇哆嗦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