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孟慶

1910年10月24日，張元濟在歐美考察期間，應紐約留學生會館的邀請，對留學生作了一次演講，題目是“耶教與今日中國”①。耶教，即基督教，主要指明清時期來華傳教的天主教和基督教新教。這可說是觸及了一個復雜而敏感的話題，一般人是避之唯恐不及的。那么張先生為何講這個問題呢？

一、基督教是影響中國現(xiàn)在和未來的大事

先生在演講開頭說明了緣起：“鄙人從中國來，自應以中國事奉告。但千頭萬緒，實難盡述。貴會今夕借福音堂開會，副會長關君亦系耶教中人。……念及耶教與本國現(xiàn)勢及前途均大有關系。在座諸君亦必有遵奉耶教者。擬即就此問題略抒管見，借求教益?！边@段話主要講兩層意思，一講自己從中國來，自然應講中國的事，而影響中國現(xiàn)在和將來的大事，就是基督教與中國的關系問題； 二是講演的地方是基督教福音堂，而留學生會的關副會長就是基督教徒，在座留學生中也有信徒。因此，這是一個大家關心的問題。

此外，這段話實際上還揭示了不言自明的時代背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1900年，中國北方、京畿一帶爆發(fā)了義和團運動。這是自19世紀60年代起，由于帝國主義列強侵華，迫使中國訂立不平等條約，從而引起中國民族感情的激憤和抗爭。清政府利用義和團盲目排外的怒火，慫恿殺洋人、燒教堂。最后以英、法、德、美等八國聯(lián)軍的武裝入侵，燒殺搶掠、瘋狂報復而結束。在八國聯(lián)軍進入北京之后，獲得解救的傳教士和一部分教民懷著復仇情緒參與了聯(lián)軍的行動。“庚子事變”后簽訂的《辛丑條約》，僅賠款一項即達4.5億兩白銀（按中國人每人1兩計）。給中國人民帶來更加深重的災難和屈辱，也更激起中國人民對洋教的惡感。張元濟演講時歲值庚戌，離庚子事變整整十年。這十年正是中國政局和社會劇烈變動的時期，中國人民在覺醒，在探索救國自強之路；教會方面也在反省，在總結傳教策略。1908年，美國決定從庚子賠款中拿出一筆錢資助中國學生赴美留學。所以，聆聽張先生演講的留學生中，既有基督教徒，也有庚款留學生。因此他的講話非常有針對性。

二、基督教為何在今日中國屢遭挫折？

張元濟接著講述了基督教在中國的歷史際遇。他說，今天的基督教為中國人所憎惡，時有仇教舉動，政府和教會雙方都不能從根本上解決；是頗讓人憂慮的事。但在基督教初入中國時，情況并非如此。他舉例說，明代士大夫有許多人喜歡與羅馬天主教傳教士來往，并有不少人入了教，如明代著名人物徐光啟，是上海最早的天主教徒。上海徐家匯天主教堂，就是他捐出宅基地所建。不僅士大夫，明代皇宮中，也有信基督教的。講到此處，他聯(lián)系最近游歷歐洲的親身經(jīng)歷：“鄙人道經(jīng)羅馬，在教皇宮中見有明代皇太后致教皇國書一通?！鄙厦鎸懼按竺鲗幨ゴ让C皇太后烈納”，文末寫日期“永歷四年十月十一日”，并蓋有皇太后寶璽印章。文書中寫到自己已受洗入教，一起入教的還有皇太后瑪利亞、皇后亞納、皇太子當定。文中還有求圣父在天主前代求赦罪，并保佑國家中興太平等話語。此外，還有龐太監(jiān)亞基樓（此處及以上給教皇書信中人名皆教名——筆者注）上教皇書一封，都由外國傳教士同時轉呈羅馬教廷。太監(jiān)書信中自稱入教已二十余年，可見基督教在明代之盛②。不獨明代，清朝一些皇帝也頗信任傳教士，有些傳教士在欽天監(jiān)任職，或入宮中充當顧問。京城天主教堂落成時，朝廷曾派官員前往祝賀?？芍浇淘谇宄跗谕菩羞€是比較順利的。

那么，為什么當時這么順利，今日卻屢遭挫折呢？張元濟分析個中原因有二：（一）由于最近數(shù)十年來，列強侵略，中國戰(zhàn)敗，訂立不平等條約，將傳教的事寫進條約，傳教士仗勢欺人，使國人產(chǎn)生同仇敵愾的意氣，這是民教不和的根源。（二）由于在華傳教者多系外國教士，這一層最容易引起國人惡感。具體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一是外國人不能確切了解中國人的性情和習俗，教會的行事方式和言論不能被中國民眾理解和接受。善良的老百姓見有壞人入教，而這些人并未棄惡從善，反而依仗教會作護身符，有的人行為更加惡劣，鄉(xiāng)黨、宗族反而受到他們的欺侮凌辱，從而發(fā)生矛盾沖突。二是外國教士享受領事裁判權。中國人見傳教士在中國境內(nèi)卻不受中國官員管理，心中已有不平，而連帶傳教士所雇傭的中國人，入了教的中國人，也可享受這種權利，因此“人心愈為不平”?！巴环缸镏?，而入教者得免于罪，不入教者卻不得免于罪”，為什么這樣不公平呢？ 三是“因教案有殺人賠款割地之事”。雖然其中或有多種原因，但國民往往只看到外國人在此傳教而導致國家遭受損失，因此產(chǎn)生第三層厭惡之情。

三、更改傳教辦法使“基督教造福中國”

總之，基督教在中國，自1900年“庚子事變”（基督教稱“庚子教難”）后，已陷入空前困境，若不籌劃妥善辦法，則不僅教徒與非教徒不能和睦相處，而且影響到外交，使中國面臨危險?！叭槐扇艘詾槟芙獬宋ｋU者，即在信奉耶教徒之留學諸君”。張元濟將解決這個問題的希望，寄托在青年一代，尤其是信奉基督教的留學生身上。他指出解決問題的關鍵是更改傳教辦法，即“由中國人自己傳教”。具體講有三個方面：

首先是堅持獨立自辦教會?！爸袊俗约簜鹘?，自能熟知中國人之性情。則凡教中之儀節(jié)、言論必能善為因應，使其易于推行，不致受種種之抨擊?！?他認為，如果基督教內(nèi)全由中國人自己傳教，就不會再發(fā)生教案。因為義和團運動失敗和《辛丑條約》簽訂后，中國社會政治、經(jīng)濟、思想等各方面都發(fā)生了重大變化，為中國基督教的獨立自辦提供了思想和物質(zhì)條件。上海俞國楨牧師發(fā)起的“自立運動”，影響遍及全國。俞牧師是浙江人，1894年來上海，后任閘北長老會堂牧師。當時商務印書館靠近閘北教堂，有不少基督教徒來閘北堂禮拜。有些還與俞牧師有同鄉(xiāng)、同學之誼，經(jīng)常資助教堂。張元濟尊重這些有文化素養(yǎng)的同事教徒。1906年，俞國楨邀約感時憂國的教徒，創(chuàng)立“耶穌教自立會”。以后又聯(lián)絡江浙一帶的自立教會，在閘北堂成立“中國耶穌教自立總會”，并創(chuàng)辦會刊《圣報》③。張元濟看到了社會和教會的變化，看到了時代潮流人心所向。他的“獨立辦教”思想反映了中國人民包括愛國教徒的正義呼聲，點到了解決基督教問題的要害。

其次，實行“政教分離”。中國近代以來的教案，與基督教日益政治化分不開： 帝國主義利用傳教士作侵華工具，外國傳教士依靠本國政府保護，肆意干預中國官方訴訟。中國教徒中的“莠民”則仗洋人之勢欺侮國人，從而造成法律面前的不平等。張元濟說，由中國人獨立辦教，“教士既系中國人，自應同守中國法律。遇有訴訟之事，無論耶教非耶教，同一待遇”。官員執(zhí)法不用瞻前顧后，徇私屈從。中國人也就不會產(chǎn)生厭惡洋教的感情。張元濟在這里講的，正是“政教分離”（或“政教分立”）的原則。

第三，培養(yǎng)愛國愛教的教職人員。這是中國人獨立辦教的重要條件。張元濟滿腔熱情地希望從中國留學生中產(chǎn)生傳教士。“若我國留學生之信奉耶教者，肯以傳教之事自任，則外國教士自必引身而退?！彼膭钪袊淌考葠劢逃謵蹏爸T君子既信耶教，耶教舍身救世，諸君子亦必有舍身救國者”。 能“以至誠之心感人”，感化所謂“仇教之人”。出了事情，“國家按律治理，無所用其賠款，更無所用其割地”。這樣，由教案導致殺人、賠款、割地，從而引起國人對于教會的惡感情，就不會發(fā)生。

張元濟說，如果能做到上述幾點，信基督教的和不信基督教的人“可以永遠好合”，“從此中外交誼，可以除去一大障礙”， 使“基督教造福于中國”。偉大的民主革命家孫中山先生是一位虔誠的基督徒，他在1912年中華民國成立之初的“約法”中規(guī)定，在國家與宗教的關系上，奉行近代歐美“政教分離”的原則，同時又強調(diào)“務使政治與宗教相互提挈，中外人民愈相親睦”。 張元濟的觀點與孫中山的論述，其精神是一致的。他雖然不是宗教信徒，但能虛心體察研究宗教，在其主持的商務印書館曾印行多種宗教書籍。他不僅對宗教文化有較多認知，而且能從世界大勢、中國大局，結合政治和文化講宗教（基督教）事務。因此能揭示事物本質(zhì)，提出切實的解決辦法。新中國成立后，基督教建立“三自”（自治、自養(yǎng)、自傳）愛國教會，天主教實行自選自圣主教； 黨和政府積極引導宗教與社會主義社會相適應； 鼓勵教職人員與信教群眾愛國愛教； 促進宗教和睦、社會和諧等等。中國宗教走上了正確發(fā)展的道路。雖然歷史的發(fā)展和宗教的變化難以預見，但我們?nèi)钥蓮囊话俣嗄昵暗倪@次演講中，感受到張元濟先生的高瞻遠矚，和基于愛國愛民的文化自覺。今天，世界和中國都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在全球化背景下，消除恐怖主義，建設和諧世界，以及實施“一帶一路”，合作共贏等，都需要加強不同文明、不同宗教和民族間的對話、理解和尊重。張元濟對宗教及宗教事務、宗教文化的態(tài)度和識見，值得今天的人們學習借鑒。

注釋：

①張元濟演講見《張元濟全集》第五卷，商務印書館2008年版。

②參見徐宗澤《中國天主教傳教史概論》，1938年由上海天主教會出版。207頁有注：以上致教皇二書東方雜志八卷五號有原書攝影，徐匯書樓由商務印書館張菊生先生贈有印片。

③參見姚民權著《上海基督教史》（1843-1949），上海市基督教兩會1994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