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聰

遠遠看去，M先生的怪物電影院是座毛茸茸的藍色建筑。如果有時間的話，你一定要去那里看一場電影，因為那可是家全世界獨一無二的電影院。

售票臺上那個打著哈欠的毛絨方塊是眼鏡怪，每當它透過大眼鏡認真地看向前來買票的觀眾，就能準確判斷出這個人會不會喜歡這部電影，然后決定要不要把票賣給對方。

眼下，眼鏡怪正堅定地勸說一位睫毛長長的太太：”不，太太，請相信我，你一定會討厭這部電影，買了票你會后悔的！過幾天會有新片上映——《女王陛下睡不著》，那才是你喜歡的！”

旁邊那個滿身卷毛的家伙是爆米花怪，在電影院里負責售賣零食和汽水。它只要咯嘰一笑，身上就會進出一顆一顆的爆米花來。

正從放映廳里拖出一個超大垃圾袋的是旋風怪，看到它頭上的螺旋槳了嗎？那可不是用來飛行的，而是能夠原地刮起小旋風來收集垃圾和灰塵的。旋風怪是勤勞的影院清潔工。

接著從放映廳里奔出來的一大群是……M先生的沙發(fā)怪們。在每一場電影放映前，它們都會變成一個個軟綿綿的沙發(fā)，輕柔地抱著大大小小的觀眾們，陪伴他們看完一場又一場電影。這是一群喜歡抱抱的怪物。

電影院的老板M先生對他的怪物員工基本還算滿意，唯一讓他苦惱的，是掛在放映廳最前方的那個家伙——幕布怪。

“幕布怪兄弟又惹您生氣了嗎？”爆米花怪給M先生送來一籃子熱氣騰騰的爆米花，小心翼翼地觀察著老板的臉色。

”我決定開除它了！”M先生憤憤地吃起爆米花，“作為一塊播放電影的幕布，它的工作實在是做得太糟糕了！電影放得好好的，主角正在大雨中狂奔，它突然笑出了聲，搞得觀眾們莫名其妙。哪有幕布給電影隨便加聲音戲的？！”

“它就是有些頑皮啦，批評它一下不就好了？”

“何止是頑皮！”M先生一吹胡子，“你剛來沒多久，根本不知道那家伙都干過什么！有一次，它故意把整部電影倒著放，先放結(jié)尾，然后是中間過程，最后才是開頭；還有一次，它讓電影里的畫面突然全都變了形，所有物體都被拉成了胖子。想象一下吧，胖猴子、胖房子、胖餅干、胖湖……簡直就是胡鬧！”

“胖湖是怎么回事？”

“不管那是怎么回事，總之，我要開除幕布怪！我說過它多少次了？全都沒用！我的耐心到頭了，我要找一只能干、懂事的好幕布怪！怪物電影院絕不能再因為那塊搗蛋的幕布丟臉了！”

“哎呀呀……”爆米花怪嘆了口氣，不知該說什么好，它還是挺喜歡幕布怪的。那家伙雖然不愛說話，可下班之后，它會從巨大的白布變成一塊紅艷艷的小布片，帶著爆米花怪去熱舞俱樂部跳舞。即便不穿鞋子，它抖動的身體卻可以發(fā)出七十二種不同的腳步聲和十種神秘的敲門聲。因為只會用尖叫來表達激動的情緒，幕布怪得到了一個綽號——尖叫的布片。

明明是一只多才多藝的幕布怪——可惜要被開除了。

“明天上映動畫電影《女孩與銀鯨魚》，來不及換掉幕布怪了。”M先生嘟嚷著，“但我保證，這是它在這里的最后一次工作了！再出任何岔子，我連工錢都不會給它！”

話雖這么說，M先生還是對幕布怪不放心。下班之前，他又獨自看了一遍電影。

一切都美極了。五光十色的光影從幕布怪巨大而平整的身體上緩緩流過，沒有什么被壓扁或拉胖。深夜的大海上，女孩坐在銀鯨魚的背上，用酒紅色的絲絨手帕擦拭木吉他的琴弦。遠處，藍蜻蜒的翹膀擦過午夜的花田，雪精靈降落在大地上……

多夢幻的影片，一定會有很多觀眾喜歡的！幕布怪這次表現(xiàn)得很乖，M先生心情好了很多。

“明天正式上映，就這么表現(xiàn)?！盡先生囑咐道。

幕布怪懶洋洋地飄動了幾下，算是回答。

然而到了第二天，讓M先生差點兒昏過去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這次，幕布怪在幾百名充滿期待的觀眾面前弄丟了電影里三分之一的聲音。午夜的海風聲、銀鯨魚沖破海浪的嘩嘩聲、藍蜻蜒飛過花田的簌簌聲、雪精靈降落大地的丁零聲……那些浪漫的情景聲音，統(tǒng)統(tǒng)都消失了。

《女孩與銀鯨魚》緊急停映，眼鏡怪忙著為觀眾退票，M先生在辦公室氣得直跳腳。

“好在……”爆米花怪寬慰M先生，“人物的對話聲沒被吃掉。

“對呀?！毙L怪插嘴道，“音樂和女孩的歌聲也還在，只是那些花花草草、風啊浪啊的聲音沒有了?！?/p>

“那些聲音就不重要嗎？”M先生更生氣了，“失去那些情景聲音，一部電影就不完美了，因為氛圍沒有了！”

“我不懂這些……”旋風怪迅速地縮回了脖子，“沒有那些聲音，感覺確實很不對勁?！?/p>

M先生抓狂地拍拍額頭，在找到新的幕布怪之前，他決定跟現(xiàn)在這只談?wù)?，最后一次?/p>

放映廳里安靜極了，所有觀眾和沙發(fā)怪們都離開了，只有幕布怪孤單地掛在那里。

“所以，你現(xiàn)在喜歡吃聲音了？”M先生望著巨大的幕布怪問。

幕布怪輕輕地扭動了幾下。

M先生又問：“電影里的聲音……好吃嗎？”

幕布怪又扭動了幾下，似乎是在說：“嗯，很好吃。”

M先生忍著怒氣：“你知不知道，做出動畫電影里那些情景聲音的人是擬音師。你能想象他們是如何用幾件有限的道具，模擬出千軍萬馬踏過河灘的聲音嗎？不管是一朵花綻放的聲音，還是星星撒落海面的聲音，都是他們辛辛苦苦創(chuàng)造出來的。你吃掉了他們最了不起的工作成果，你知道嗎？”

“哎呀呀……”爆米花怪不知什么時候溜了進來，“我猜正因為那是了不起的工作成果，所以才好吃嘛?！?/p>

M先生依舊盯著幕布怪，越看越生氣，偏偏它還從不吭聲，連一句對不起都沒有！

“你這個家伙……”M先生揪住幕布怪拼命搖晃，“說話呀，你倒是說話呀！”

“??！”爆米花怪驚叫了一聲，因為M先生突然跌了一個跟頭，整個人掉進了幕布怪巨大的、薄薄的身體里，徹底消失了。

再睜開眼時，M先生發(fā)現(xiàn)，自己的周圍是暖洋洋的紅色墻壁。等他爬起來一看，一排排架子上擺著一個個的……罐頭？

M先生伸出手，好奇地在一個罐頭上敲了敲。接著，他聽見了藍蜻蜒翅膀擦過花田的簌簌聲。

他一個接一個地敲響了那些罐頭。

午夜的海風聲、銀鯨魚沖破海浪的嘩嘩聲、雪精靈降落大地的丁零聲……除此之外，還有觀眾們的大笑聲和哭泣聲、旋風怪打掃衛(wèi)生時的哼唱聲，爆米花怪咯嘰咯嘰的嬉笑聲、幾百只沙發(fā)怪擁進放映廳的窸窣聲，還有他——M先生當初面試幕布怪的聲音：“小布片，你看起來還不錯，就在這里好好工作吧！”

M先生想起來，那時紅艷艷的小布片是多么高興——它跳上了眼鏡怪的腦袋，興奮地跳舞和尖叫。

只是自己從來沒想過，原來幕布怪一直在默默地收集這座電影院的聲音。它薄薄的身體里藏著一座擺滿聲音罐頭的巨大倉庫，那是屬于它的一段段珍貴的回憶。

也許不愛說話、只會用尖叫來表達激動情緒的幕布怪終究是愛著怪物電影院的。也許正是因為不愛說話，頑皮的幕布怪才會對各種各樣的聲音如此執(zhí)著，總想偷偷留下些什么，結(jié)果怎么做都做不好。也許這最后一次，它并不是因為頑皮，電影里那些美好的聲音，是它想要收藏的最后一段記憶。

“你舍不得離開這里，是不是？”M先生攥著聲音罐頭，對著紅色的墻壁說。

吧嗒。

最后一個聲音罐頭響了起來。雖然聲音很模糊，可M先生聽懂了，那是一滴閃閃發(fā)亮的眼淚從幕布上落下的聲音。

電影工廠里有一間堆滿聲音道具的擬音師工作室，M先生正微笑著站在門口。

他從懷里掏出一塊紅艷艷的小布片，輕輕地抖了抖，對著那位滿臉慈祥的老擬音師畢恭畢敬地說：”我可不可以向您推薦一位小擬音師？它非常喜歡您參與制作的電影《女孩與銀鯨魚》。它有一座大大的聲音倉庫，它還會模仿七十二種不同的腳步聲和十種神秘的敲門聲……”

“再見了，尖叫的小布片?！?/p>

當M先生回到他的怪物電影院，望著新掛上去的那只又乖巧又懂事的幕布怪時，在心里輕輕地說：

“你不是塊好幕布，但是再見到你時，我會叫你——了不起的擬音師先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