澤讓闥
我第一次遇到阿里 鄧培老人,是隨單位的人一起去他們村寨采集“迪廈”資料。當然,那時候“迪廈”還沒入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老人也不是非遺傳承人。
那是一個涼爽的秋日,我們到村寨時已是傍晚。因為正是農(nóng)忙季節(jié),而“迪廈”表演需要出動全村的男子,單位提前跟他們約好了時間。
我們走在巷子里,碰到村里的人正陸續(xù)從地里回來。天氣炎熱,大家衣著單薄。男的將上衣搭在肩上或者捆在腰間,光著黝黑的膀子,手拿锃亮的鐮刀。女的跟在牲畜的后面,時不時高聲吆喝一聲。牲畜的背上馱著新割的青稞或者胡豆。
我們在村委會前簡易的籃球場里等候。阿里 鄧培老人和幾個稍微上了點年齡的同伴最先來了。老人跟其他人一樣,穿著深紅色的氆氌袍子,白色的藏式襯衣,但頭上一頂白色的氈帽讓他顯得跟別人不同。如今已經(jīng)很少有人戴這樣的氈帽了。
鄧培老人腳步輕快地過來跟我們幾個握手,寒暄。我見他瘦削的臉上皺紋縱橫交錯,身體單薄但精神矍鑠。他的手雖然瘦骨嶙峋,但是很溫熱。老人說他已經(jīng)七十好幾了。
大家還沒說上幾句,村里的男人們身著盛裝出現(xiàn)了。他們還沒來得及吃飯,估計只是匆忙地洗了把臉,換上衣服就來了。
見人都到齊了,鄧培老人走過去,人群自然圍過來。他低聲跟大家說了幾句后,亮開蒼老而渾厚的嗓音唱起了古老相傳沒有歌詞的曲調(diào),其他的人也跟著他唱起來。他們邊走邊唱,按照年齡大小圍成一個圓圈。
表演開始了。像是期待已久,又像猝不及防,當熟悉的旋律再次在耳邊響起時,我恍然回到了童年時光,回到了故鄉(xiāng)村寨,看到了記憶中那些喝得微醺但又跳得酣暢的已經(jīng)逝去多年的長者們,忍不住眼角微濕。曾幾何時,在熱鬧的春節(jié)里,在村寨的聚會上,我們村寨里的男人們也這樣唱,也這樣跳??墒牵髞黼S著幾個長者的相繼去世,“迪廈”表演已經(jīng)從我們村寨永久地消失了。
我的任務(wù)是拍照,但鏡頭追逐最多的還是鄧培老人,我忍不住為他敏捷矯健的身影贊嘆。在蒼涼古樸的曲調(diào)中,在舒展豪邁的舞姿中,時間靜靜地流逝著。我看見落日的余暉從對面的山巔滑過,消失。村寨的上空飄著薄霧似的裊裊輕煙。聽著耳邊悠悠古調(diào),魂歸遠古的安詳緊緊地包裹著我的心。旋律一變再變,動作也跟著不斷變化,最后,他們唱著跳著曲折回環(huán)地轉(zhuǎn)起了“如意寶珠圈”,當轉(zhuǎn)完后又成了一個完整的圓圈。
表演結(jié)束了,可他們沒有立即散開,而是靜靜地站在原地,頭微微上揚,看著暗影彌漫的天空,良久未動。我們幾個人也受到了感染,跟著呆立在那里,看著高遠的天空,看著蒼茫的大地,心中竟無半分思緒的波瀾。那一刻,風駐足,水無聲,歸鳥歇翅,群山寂靜,只有黃昏的暮色安詳?shù)鼗\罩著我們。
人群散去后,我們采訪了鄧培老人,他很熱情,也很健談,為我們詳細敘說。過后,經(jīng)過幾次接觸,我跟老人很快熟悉起來,最后竟成了“忘年交”。在整理“迪廈”期間,他不厭其煩地給我講解關(guān)于“迪廈”的一切,叮囑我們要把這珍貴的文化藝術(shù)傳承下去。
在交往的過程中,我對老人最為敬仰的還是他對文化的那份熱愛、執(zhí)著和嚴謹。聽他講,有時候為了考證一段歷史或者弄明白一個詞語的含義,他會四處詢問,甚至還獨自跑到青海、甘肅等地找專家學者求證。
老人如果有空到了縣城,或者有了什么新的發(fā)現(xiàn),新的創(chuàng)意,時常到我們單位來找我擺談。而我也去他家里造訪過。
那一次,我到他家的時候,他已經(jīng)打好酥油茶在等候。老人的家人都出門勞動去了,只有我倆坐在室外的天棚上,一邊喝茶一邊東拉西扯,談天說地。
閑聊中,老人不時起身到屋里去拿資料,內(nèi)容五花八門,紙張各式各樣,有的只是泛黃的一頁,有的卻是厚厚的一本。但是,讓我感到眼前一亮的是他出版的兩本書,一本是關(guān)于岷山之宗雪寶頂及縣內(nèi)各個神山圣湖的神話傳說,另一本是各個神山的頌詞。這些都是他多年收集整理的成果,彌足珍貴。
除了那些資料和書籍,他還給我看了一張圖紙,是關(guān)于“湔氐道”的。他說“湔氐道”的遺址就在他們的村寨旁邊,他小時候還經(jīng)常跟伙伴們爬到城墻上去玩耍,記得它的規(guī)模和格局。后來,城墻被毀,夷為平地,蹤跡難尋。如今,他根據(jù)回憶和考證,畫出圖紙,希望有一天“湔氐道”能夠恢復(fù),因為,自秦朝在這里置縣“湔氐”已經(jīng)2300多年了,歷史悠久,值得銘記。
如今,我跟老人相識已經(jīng)快十年了,他還是常常到我的辦公室小坐。我為他泡上一杯茶,兩人還是東拉西扯地閑聊,他跟我說歷史,講民俗,談文化,還有那些坎坷的經(jīng)歷,難忘的往事。而我時有新得。接觸得久了,我們的心里自然生出情誼,有好幾次他都對我說,要是有什么不懂的就問他,有什么需要就找他,他一定會全力以赴。他還說,他在心里已經(jīng)把我當成了他的孩子。聽到這句話,看著老人歷經(jīng)滄桑的臉龐,我的心里很是感動。
去年,我跟著幾個同伴,著手拍攝了一部關(guān)于“迪廈”的口述歷史紀錄片。拍完所有的外景后,我們請到老人,在錄影棚里拍攝講述的部分。他面對鏡頭,不慌不忙娓娓道來,說到盡情處往往忍不住站起身,手舞足蹈,又唱又跳,歡樂的氣氛讓我們也受到感染。后來,講述的時間長了,我們見他說得有些口干舌燥,請他喝點水休息一會兒,他卻總說沒事沒事,你們年輕人能做這樣有意義的事情我很高興,我會把我知道的全部說出來,供你們參考。
幾天后,我們需要補拍一些關(guān)于傳承人表演的鏡頭,再次找到了他。也是在秋日,地上青草萋萋,樹上秋葉色染,他穿著長袍戴著氈帽,興高采烈地在鏡頭前表演。當老人模仿鷹飛虎躍等大幅度的動作時,我們聽他喘著粗氣,一句歌詞要斷上幾次才能唱完,而且腳步也沒有開始那樣靈活了。我們請他停下來休息一會兒,可是他說你們繼續(xù)拍吧,我還行,想想我都已經(jīng)是八十四歲的人了,也不知道還有幾天好活,能把我自己知道的留下來,這是我最高興的事情。
聽了老人的話,盡管傍晚的陽光溫暖通透,可周圍的氛圍卻驟然變得凝重起來。我們遵從老人,繼續(xù)拍攝。
第二天,一個朋友提起這事,說老人在說那番話的時候,他感到喉頭哽咽,眼睛濕潤。其實,我又何嘗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