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韓輝光
我爸我媽真有趣,兩個人放著大學老師不當,跑去美國端盤子。
我爺爺說:“人各有志?!?/p>
我爸我媽在紐約站穩(wěn)腳跟后,自己開餐館當老板,雇后來到美國的同胞端盤子,在那里搞中國人接力。
我爸我媽已拿到了綠卡,要把我接去美國讀書。
我說:“我去了,爺爺怎么辦?”
我爸我媽要連根拔,把爺爺也接去美國。
爺爺對我說:“你這小子,不想去就說不想去,別扯上我,拿我當擋箭牌。我哪兒也不去?!?/p>
我說:“我是真的放心不下你,爺爺?!?/p>
爺爺說:“得得得,統(tǒng)統(tǒng)走,去了再回來尋根、投資、當大使。”
爺爺干干癟癟,滿頭霜色,皺皺的苦瓜臉。他是個退休中學老師。爺爺說:“帶你去北京看看,看了北京再走?!?/p>
爺爺也沒去過北京,也想看看北京。可到了北京才發(fā)現(xiàn)錢帶少了,犯了個致命錯誤。我問:“還有多少錢?”
爺爺掏出所有的錢數(shù)了數(shù),說:“還有1236塊5毛?!?/p>
這點兒錢刨去兩個人返程的路費后所剩無幾,怎么游玩?弄不好連家都回不去了。
爺爺說:“得精打細算,住店只能住招待所了,吃飯只能吃大餅了,外出只能坐公交車了?!?/p>
北京很大,辨不清東西南北。北京人文明,挺耐煩,告訴我們?nèi)ヌ彀查T乘公交車怎么走,乘地鐵怎么走,也不問為啥不打的。一眼看出這一老一少手頭拮據(jù),是落難之人。
本來計劃在北京玩一個星期,由于經(jīng)費不足,只待了一天,草草看了下天安門和故宮。第二天一早,我們便買了兩斤果脯提著上火車回武漢了。
竟有這種事,真是糊涂爺爺。
爺爺說:“重要的是去了北京,這就行了,多玩一天少玩一天沒什么。”
我問:“為什么不多帶點錢?”
爺爺說:“我以為錢夠了,也怕帶多了露富。”
其實爺爺不差錢,爺爺有退休金,我爸我媽還從美國匯錢來。只是爺爺不懂得花錢,爺爺吃米要吃糙米,說現(xiàn)在的好米沒嚼頭,要我去飼料店買糙米。飼料店的阿姨問:“你家養(yǎng)幾多雞子、幾多鴿子?買這么多飼料?!?/p>
我說:“人吃的?!?/p>
“你家生活蠻困難?爸爸媽媽都下崗了?”
我沒拿美國嚇唬她,只說爸爸媽媽沒下崗。
爺爺78歲了,還蹬自行車去批發(fā)市場拉整箱的水果,這要比從商店買劃算些。水果拉回來,打開箱找出有點爛的先吃,不爛的不吃。天天如此,天天吃爛水果。
爺爺買什么都買便宜的,不便宜不買。爺爺衣服破了自己補,現(xiàn)在還穿打補丁衣服的人,恐怕只有我爺爺了。甚至襪子破了也補,好像還生活在艱苦年代。
我沒見過奶奶,爺爺說奶奶死了40多年了。
如果沒有后來的“故事”,一切的一切就就是爺爺奶奶結(jié)了婚,有了我爸才后來有了我唄!正因為事沒那么簡單,所以說啊,引出了“一系列”。
我問:“怎么死的?”爺爺說:“病死的,能怎么死?”
“奶奶什么樣子?”
“還不是一個鼻子、兩個眼睛?!?/p>
“為什么家里沒一張奶奶的照片?”
“以前誰照相?!”
爺爺以為我什么都不知道,其實我什么都知道。40多年前奶奶沒死,現(xiàn)在死沒死,不知道。
奶奶也是中學老師,和爺爺在同一所學校。那年月,一個運動接一個運動,個個運動整人,整了一批又一批。有的人次次運動挨整,人稱“老運動員”。爺爺便是一名“老運動員”。開大會表革命決心,爺爺念稿子發(fā)言說:“我們要做毛主席的好老師!”
奶奶是造反派的頭頭,坐在主席臺上主持大會。
其實爺爺念這句時沒人在意,會場平靜,要不是奶奶警惕性高,便過去了。那時講徹底革命,講階級斗爭,講大義滅親,奶奶立即宣布改表決心會為批斗會,將爺爺打成現(xiàn)行反革命。
爺爺逃跑,被捉回去打得死去活來,腰椎被打斷兩截,至今腰部中間的地方還有兩塊骨頭高高隆起,像起伏的山巒。每當變天時,腰便隱隱作痛,表明歷史問題客觀存在。
爺爺不能彎腰,一點兒也不能彎,腰總是挺直的。挨批斗時別人喝令他彎腰,腰無法彎。別人說他不老實,態(tài)度頑固,硬壓著他彎腰,壓得他骨頭啪啪響。
進駐學校的有個叫黃胖子的工宣隊員沖過去給了爺爺一拳,打斷了爺爺?shù)膬深w門牙。
牙齒沒被完全打掉,而是從中間折斷。既然牙根如此堅固,牙身為什么那樣脆弱、不堪一擊?爺爺始終琢磨不透。
爺爺至今兩顆門牙還是斷的,說話不關(guān)風。我要爺爺去做烤瓷假牙,要不了多少錢。爺爺伸手摸摸背后隆起的腰椎,說這是“廬山”;咧咧嘴露出折斷的門牙,說這是“仙人洞”。這都是有名的景點,要保持,不愿做烤瓷假牙。
爺爺用鏡子照“仙人洞”,卻照不見“廬山”。爺爺說:“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山在身后面?!?/p>
爺爺掀起衣裳背過身給黃胖子瞧,說:“看見了嗎?那坎坷是國民黨反動派給留下的,深仇大恨哩!毛主席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怎么會反對毛主席?我被迫在國民黨軍隊煮了5個月的飯,槍都沒摸過,怎么對人民犯下罪行?”
爺爺說:“事實是我1949年2月5日被人民解放軍解放,加入自己的隊伍,成為一名光榮的人民戰(zhàn)士。不久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又成為一名最可愛的人……”
黃胖子說爺爺始終不認罪、不服罪,態(tài)度頑固,是茅廁里的石頭又臭又硬,這是反動本質(zhì)所決定的。
奶奶為了站穩(wěn)立場,劃清敵我界線,和爺爺離了婚。
那年我爸10歲,我爸認為爺爺不是壞人,堅持跟爺爺。爺爺被發(fā)配到農(nóng)村,我爸跟著到農(nóng)村。我爸放牛被牛掀翻,左屁股上至今還有一塊傷疤。我爸至今怕牛。
奶奶為了徹底革命,為了和工人階級結(jié)合,嫁給了工宣隊員黃胖子。
黃胖子是肉聯(lián)廠工人,死了老婆,有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奶奶放著自己的孩子不要,跑去當別人家兩個孩子的后媽,真夠革命的。
有一次我問爺爺:“奶奶到底啥模樣?”
爺爺說:“軍服、軍帽、軍鞋、軍腰帶、軍挎包,英姿颯爽。”
“爺爺,你想不想奶奶?”
爺爺沒作聲,扭頭望向窗外。窗外天陰下來,開始刮風,塵土飛揚。爺爺用手捶幾下腰背,又要變天了。
爺爺有時腰疼得相當厲害,躺在床上直哼哼。隆起的兩塊腰椎骨還在長,爺爺用手摸,說他感覺得到“廬山”的地表在上升。爺爺說,那是他第三次逃跑被捉回來后,一個弟兄用槍托打的。本來要一槍崩了他,但崩了他又沒人做飯,才沒崩。
我還真不能去美國,去了爺爺誰照顧?
有天中午,爺爺腰疼得受不了,我給他按摩。爺爺說不中,疼起來什么都不中。我要爺爺上醫(yī)院。爺爺說醫(yī)生能把骨頭怎么樣?爺爺翻了個身,我發(fā)現(xiàn)爺爺肚臍眼左上方有兩條蚯蚓似的紅印子。以前只見爺爺背部,沒注意爺爺?shù)亩瞧?,不知肚皮上有這東西。我湊近仔細瞧,不像是肚紋。
爺爺見我研究他的肚皮,邊呻吟邊說:“那是長江、黃河?!?/p>
兩條相隔三指寬、各有幾厘米長的紅印子彎彎曲曲,上細下粗,直延伸到腰帶底下,還真像地圖上流入大海的長江、黃河。
爺爺說:“上面那條是黃河,下面那條是長江?!?/p>
我伸手摸摸,紅印子硬硬的,高出肚皮許多,又像是河流的堤壩。
我問:“怎么有這東西?”
爺爺說:“你說長江、黃河是怎么有的?”
“長江、黃河本來就有?!?/p>
“這也本來就有?!?/p>
我撩起衣裳看看自己的肚皮,光光滑滑的,連條小溪也沒有。
爺爺說:“小孩沒有,老人才有。”
“老人都有嗎?”
“是的,老人都有?!?/p>
我半信半疑,跑去街上看老人的肚皮。武漢的盛夏,烈日如火,樹上知了“吱吱”叫,看老頭的肚皮不難。一家門前有個打赤膊的胖老頭靠在躺椅上閉目午休,一把芭蕉扇蓋著西瓜肚子。
我輕手輕腳上前,正要移開那芭蕉扇,被胖老頭一把抓住,喝道:“你這小兔崽子!想干什么?”
我說:“我想看看你肚皮上是不是也有長江、黃河?!?/p>
胖老頭坐起來說:“你胡說些什么呀!肚皮上哪來的長江、黃河?”
芭蕉扇從“西瓜”上滑落,“西瓜”圓溜溜的,并沒有長江與黃河。
我說:“我爺爺肚皮上有長江、黃河,我爺爺說老年人都有?!?/p>
“你爺爺是誰?”
“我爺爺叫韓福民?!?/p>
胖老頭一愣,立刻松開手,兩眼直直地盯著我。過了好大一會兒,胖老頭才說:“那是你爺爺像你這么大的時候,被日本鬼子捅了兩刀留下的?!?/p>
我哭著跑回家,一路叫著:“爺爺!爺爺!”后來才知道,那胖老頭正是當年打斷爺爺兩顆門牙的人,也就是奶奶為了革命而改嫁的人。
大約過了兩個月,一天上午9時多,有人敲門。爺爺打開門,只見一個枯槁的老太婆站在門外。爺爺問:“你找誰?”
老太婆說:“找你,你不認識我了?”
爺爺端詳半天,才認出是奶奶。爺爺遲疑片刻,側(cè)身讓奶奶進屋,倆人隔桌而坐。
奶奶說:“黃胖子告訴我,你就住在這一帶。黃胖子女兒住這里,他有時來看女兒。我找你和孩子找了幾十年,以為再也找不到你們了。我對不起你和孩子……”
爺爺說:“現(xiàn)在說這些干什么?!?/p>
奶奶望著爺爺,目光空洞而蒼茫。爺爺微低著頭,避開奶奶的目光。
“那些年,你和孩子是怎么過來的?”
“下放農(nóng)村10年,打倒‘四人幫’才回來。”
“你遭了不少罪。”
“大家都遭罪?!?/p>
“丁丁呢?”
“他和媳婦去美國了?!?/p>
奶奶說我長得像我爸,問我叫什么名字、讀幾年級、學習怎么樣。爺爺一一代我回答。
沉默了一會兒,奶奶問:“你一直一個人?”
爺爺說:“是的。”
奶奶說:“我和黃胖子第三年便分開了,也一直一個人。”
“是嗎?”
“看來你精神不錯。”
“是嗎?”
奶奶想我過去讓她摟一下,我沒動。爺爺叫我過去,我才過去。奶奶蹲在地上,摟住我,把頭埋在我胸前,“嗚嗚”地哭了起來。
像是冥冥之中上天的安排,奶奶找到爺爺后不久便病逝了。
奶奶一個人住在黃浦路一條挺深的巷子里,屋里陰暗潮濕,有股霉味兒。奶奶因為“文革”中跳得高,后來被開除公職。奶奶沒其他親人,后事由爺爺料理。
抽屜里有一張奶奶的一寸登記照,爺爺拿去放大后擱在奶奶墳前。
已是落葉紛飛的十月,扁擔山一片枯黃,秋陽淡淡,風兒瑟瑟。陵園里密密麻麻墳挨著墳,陰氣逼人。爺爺望著相框里的奶奶,奶奶也望著爺爺,爺爺忍不住放聲大哭。我第一次見爺爺哭,而且是這樣大哭。人們拿眼朝爺爺望,見相框里奶奶的照片,知道老頭子是哭老伴,不知是怎樣一對同舟共濟、相濡以沫的恩愛老夫妻。
其實爺爺哭的不是奶奶,也不是哭他自己。爺爺說他是幸運的,他還活著。我問爺爺哭什么,爺爺說不哭什么,只是想哭。
爺爺雇了兩個工人用磚頭、水泥和沙給奶奶造屋,直到太陽落山。走出陵園,爺爺說歇一歇,在路邊一個土堆上坐下。爺爺喘氣,感到很累。奶奶突然出現(xiàn)又突然離去,使爺爺一下衰老了許多。
爺爺回頭眺望,沉浸在暮色中的陵園朦朦朧朧,縹縹緲緲,似夢似幻,完全是另一個世界。爺爺對我說:“你到了美國,不要告訴那兩個美國人奶奶回來了,又永遠走了?!?/p>
自從拿了綠卡,爺爺不再說你爸你媽,而是說“那兩個美國人”。
我問:“為什么?”
爺爺沒回答,起身繼續(xù)朝前走。爺爺捶了捶腰背,“廬山”又活動了,又要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