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知梧
1
八月初,康奈爾新生周。踏上美國的土地已經(jīng)三天了,我還是有點兒不習慣異域的陌生感。不遠處的樹蔭下,有一些社團俱樂部的招聘點,橫幅上寫著我熟悉卻又難以適應的外文。
馬術、擊劍、帆船,都是富家子弟的娛樂活動,我自知高攀不起。于是我抱著一堆宣傳單,走到自行車協(xié)會的報名處,結(jié)結(jié)巴巴地開始回答工作人員的一些基本問題。
“相信我,她的平衡感就是一場災難。嗯,對于自行車來說?!庇腥舜钌衔业募?,英文發(fā)音并不地道。正在提問的學姐轉(zhuǎn)移了視線,我卻不急著扭頭,當務之急是先把那人的手從我肩膀上粗暴地撥開。
“不好意思啊,我們改天再來?!彼遗苓h,最后因為我反方向的生拉硬拽被迫停下了腳步。我怒氣沖沖地看著他:“林嘉晟!”
他模仿好萊塢電影男主角,摘掉墨鏡俯下身笑嘻嘻地看著我,毫無悔過之意:“程曦曦,本少爺好心來看你,你能不能至少裝出半點兒驚喜的樣子來?”
“不能!”我偏不順著他的心意來,轉(zhuǎn)身就走。我和他就這樣,在美國的校園里,一路用中文吵了半個小時的架。路人們紛紛投來好奇的目光,林嘉晟面子上扛不住了,當機立斷把我拐進了一家甜品店??照{(diào)溫度很適宜,我終于冷靜下來,恢復了正常的思考能力:“你不是在瑞士嗎?”
他掏出錢包,一副腰纏萬貫的模樣,指著菜單:“想吃什么隨便點,我請客?!?/p>
“藍莓優(yōu)格。”我瞟了一眼價目表,“回答我的問題。”
“咳,”他清清嗓子,“那兒的私立學校太貴了,都是一群富二代,滿是資本主義的腐朽氣息。”
我滿臉大寫的無語:“美國難道不是嗎?你真的學過政治嗎?”
“學過啊,跟你一塊兒學的,你健忘嗎?”他面前放著一盤三層巧克力布朗尼,手里晃著一杯香草奶昔,漫不經(jīng)心地反將了我一軍。一口優(yōu)格噎在了喉嚨口,我吸吸鼻子,不再理他。
其實,發(fā)生這樣的事情我早已見怪不怪。冤家路窄這個詞,形容的就是我和林嘉晟。從小他就和我過不去,并樂此不疲。比如說,小學時的語文詞語聽寫,老師明明已經(jīng)給我打上了一百分,他非要把我的試卷搶過來仔細檢查一遍然后指出某處錯誤,導致我被扣分拿不到獎勵的五角星。再比如說,初中時體育選修課打羽毛球,我發(fā)的網(wǎng)前小球就差一點點距離到線,換成其他人林嘉晟早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給滿分了,輪到我,他這個黑心的體育委員就判為零分。
偏偏我和他從小學到高中,一直在同一個學校同一個班,上天的巧合竟能磨人到如此地步。后來我在一本星座書上找到了答案,上面說,獅子座和天蝎座注定不合。我像是挖到了寶藏似的,拿給林嘉晟看。他盯了很久,丟下一句“破書”揚長而去。林嘉晟是獅子座,我是天蝎座。
2
算起來,我和林嘉晟已經(jīng)幾個月沒有聯(lián)系了。
“你在哪個學校?”我試圖開始新的話題。
“啊?哦?!彼粫r沒有反應過來,“我在波士頓?!?/p>
我猛地抬頭,顧不得他是不是隨口胡謅,低聲自言自語:“謝子謄也在波士頓。”
林嘉晟神情復雜地瞥了我一眼,像是覺得自己說錯了話。于我而言,謝子謄就是那個別人家的孩子,學神級的人物。
他就住在我家對面的一幢樓,但是神龍見首不見尾。我?guī)缀醵际窃诟改傅拈e談里聽到過他的名字,然后在窗口偷瞄過他的背影。從小到大,學校里的所有科目,他的分數(shù)都能甩我兩條街,還是香榭麗舍大道那種街。而我,到了三年級,才學會如何工整地寫出自己的名字。
更要命的是他不僅成績好,還多才多藝,從鋼琴小王子到圍棋高手,他似乎生來就是令人嘆為觀止的存在。高二的元旦文藝匯演,我們學校還專門騰出時間,給謝子謄辦了一場鋼琴獨奏會。極難掌控的鋼琴曲在他指間如行云流水般淌出,整個會場鴉雀無聲,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聽他彈奏李斯特的《鐘》。
當然,除了林嘉晟。他一副大少爺?shù)淖?,兩只手枕在腦后,嘴里冷不丁嘀咕一句:“有什么好的?”
我忍不住反駁過去:“閉嘴,你照照鏡子,除了嫉妒還會什么?”
“我十項全能好吧?”他不以為然,眉毛快要挑到天上去。
雖然這話聽著不爽,但是我飛快地在腦子里過了一遍林嘉晟擅長的運動:跳高、跳遠、籃球、網(wǎng)球……引體向上?反正十個絕對不止,但是那又怎么樣?我還是很不屑:“切,五大三粗。”
平心而論,像林嘉晟這樣的,能把優(yōu)等生和運動健將這兩個稱號一起冠在身上的,確實也是少數(shù)。這一點我心里很服氣,只是不愿意承認罷了。
“哼,等我去了重點班,你就天天看那些小白臉吧?!?/p>
林嘉晟最后還是沒有去重點班,當著教導主任的面拒絕得十分干脆,就差咬破手指按手印發(fā)誓了。他還是我的后桌,時不時地到我眼前晃來晃去刷存在感,幼稚得像個小學生。班里有很多傳言,說他是為了我才不惜鬧得這么沸沸揚揚,拼命留在普通班。我笑得花枝亂顫,直接跑到他跟前質(zhì)問:“嘿,你不會喜歡我吧?”
林嘉晟剛投完一個漂亮的三分球,完美絕殺。不出所料,他的回復是一個大大的白眼:“程曦曦,你要是用打聽八卦的時間來學習,常春藤都要來搶你?!?/p>
“那就借你吉言咯,進了常春藤我就能離謝子謄更近一步了。”我瀟灑地轉(zhuǎn)身。
不知道是不是借了林嘉晟的吉言,后來我竟然真的收到了康奈爾的offer。謝子謄也如愿以償?shù)乜咳勥M了哈佛數(shù)學系,距離我五百多公里,我卻覺得這輩子從未和他如此相近。不過這些都是后話了,那時的我和謝子謄還沒有太多交集。一次偶然的機會,我曾經(jīng)問過謝子謄:“你的理想是什么?”
他淡淡地笑道:“證明霍奇猜想?!?/p>
后來我百度了一下,那是千禧年大獎難題之一。猜想的大致內(nèi)容是什么我早就不記得了,我只記得獎金高達100萬美元。然后我量化了一下這筆獎金,大概可以單點五千次哈根達斯的冰淇淋火鍋。這就是人與人之間的差距吧。
3
關于林嘉晟喜歡我的謠言風波結(jié)束之后,他似乎有意無意地開始故意避開我。
高三最后一次運動會,我們班和重點班杠上了,幾個年段前列的學霸夸海口說這次絕對讓七班拿不了第一。我們班原本女生跳高的種子選手已經(jīng)置身敵營,這個重任突然落到了身高170cm的我身上,當選理由是“程曦曦腿長”。
對于大家的肯定我很感激,但更多的是恐懼。體育成績常年在及格線左右起伏的我,十七年沒參加過跟“運動”兩字沾邊的任何競賽。我開始一個人在放學后去操場練習跳高,到了第三天傍晚,終于摔過了一米桿。
身后突然傳來掌聲,在偌大的操場上回響了好幾遍。我從墊子上滾下來,不管落日余暉的刺眼,逆著光循著聲音看去。漫天火燒云的映襯下,林嘉晟坐在單杠上晃著大長腿,竟然有種說不出的帥氣:“不錯,有進步啊?!毕裆w世英雄,騰云駕霧為我而來。
很榮幸,校園紀錄保持者自告奮勇成了我的專屬教練。時隔幾個星期,我終于在他面前恢復了絮絮叨叨的模樣,又開始和他打鬧起來。常言道,名師出高徒??上疫@個徒弟實在冥頑不靈,練到賽前的晚上也還是沒多大長進。林嘉晟倒是一點兒都不擔心:“沒關系,就算你負分,我們班照樣贏?!?/p>
“呃……謝謝?”我并沒有輕松下來。
偏偏世事無常,兩天運動會下來,我們班好幾個金牌選手在最拿手的項目上頻頻失誤,像是中了重點班的詛咒似的。最后只剩下我和林嘉晟的項目。我們還差重點班兩分。
林嘉晟向來穩(wěn)拿第一,贏三分絕對沒問題,最重要的是我不能拖后腿??墒俏覜]有經(jīng)過正規(guī)訓練,用笨拙的跨越式和人家的背越式相比,根本沒有勝算。女生跳高結(jié)束,七班的分數(shù)又落后了重點班一分。
除非林嘉晟打破自己保持的全校紀錄,否則我們已經(jīng)沒有反敗為勝的可能了。我躲在人群后面,被擠向男生跳高場地,因為羞愧,不想被任何人看到,卻又是真心想為林嘉晟加油鼓勁兒。他一改平時吊兒郎當?shù)哪?,在場上發(fā)揮極其穩(wěn)定,一桿一桿地過。跳完一米七五的桿,他已經(jīng)是全校第一,老師直接把高度上調(diào)了六厘米。
一米八,是他曾創(chuàng)下的紀錄。整個操場上的人,全部屏住呼吸等待他的表現(xiàn)。我捂住嘴,不敢發(fā)出一點兒聲音,心跳卻狂烈到震得胸膛生疼。
助跑、起跳、過桿,動作在幾秒之間爆發(fā)性地一氣呵成。歡呼聲迭起,連對手也不禁為他大聲叫好。我卻驚出了一身冷汗,尖叫起來,推開身邊的人飛快地朝他跑去。林嘉晟落在墊子上的樣子像是扭到了脖子。裁判員也發(fā)現(xiàn)了異常,趕緊上前查看他的傷勢。他緊皺著眉頭強忍著痛支起身,看我跪在地上,用力擠出一絲笑:“平身吧。”
我原本就眼淚汪汪,這下被他猙獰的笑嚇得“哇”地哭了出來。
4
校園神話林嘉晟同學在醫(yī)院躺了半個月,我出于內(nèi)疚,每天早、中、晚定時往醫(yī)院跑,把厚著臉皮從謝子謄那里借來的上課筆記呈給他看。林嘉晟一臉鄙夷:“我看著像是幾天不上學就跟不上進度的人嗎?”
我依著他:“好好好,不看筆記。那喝一口雞湯吧,我媽剛剛煲的,小心燙啊?!?/p>
他似乎很不習慣我的熱切關心,嘆一口氣:“程曦曦,我受傷真的不是你的錯,你還是對自己的學習上點兒心吧?!?/p>
我點頭答應,笑著幫他舀出一碗香氣撲鼻的湯,遞到他跟前。他突然窘迫起來:“程曦曦——”
“沒事兒,我奶奶以前動手術住院很久,照顧人我很在行的。”
“我要去瑞士了?!?/p>
清脆的“哐當”聲在病房里顯得特別聒噪,是我手中的勺子掉到了大理石地板上。他眼疾手快,趕忙從我瑟瑟發(fā)抖的手中接下那碗湯。
“去看病嗎?醫(yī)生不是說你的傷不嚴重嗎?”我差點兒跳起來。
他的眉頭又深深地皺起來,像劇痛時那般:“我爸已經(jīng)幫我辦好休學手續(xù)了,接下來我要準備學德語……”
后面的話我一個字也沒聽見。我面無表情地看著他翻動嘴唇,企圖跟我解釋這突然的離別。這就是林嘉晟的人生,恣意淋漓,從來都和我無關。
最黑暗的高三,沒有了某個愛講冷笑話的后桌,少了許多鮮活的色彩。林嘉晟的QQ空間里曬的全是德語書籍和雅思成績,密密麻麻的,是一個我完全不懂的世界。再后來,我關閉了所有社交賬號,把自己淹沒在托福和SAT的題海里。深更半夜困得不行,我就拉開窗簾看看遠處謝子謄房間里透出的淡黃色燈光??矗也皇且粋€人在戰(zhàn)斗。
我接到康奈爾錄取郵件的那天,我父母大喜過望,在挨個向親戚炫耀完之后又請了謝子謄一家吃飯。宴席上,我母親舉著酒杯滔滔不絕,大有要把我嫁給謝家當兒媳的架勢。謝子謄一如既往的禮貌,彎下腰回應長輩的敬酒:“阿姨您放心,我在美國一定盡力照看好曦曦?!?/p>
第一次聽他這么親昵地叫我,我居然有點兒懷念林嘉晟喊我全名的感覺,不羈卻又鄭重。但也只是那么一瞬間的懷念而已。謝子謄當前,我哪有空想其他人。
有關謝子謄的一切,我都不會拒絕,就如后來他邀請我參加的那場舞會。我跟著家住波士頓的室友去往這座號稱“宇宙中心”的城市,到查爾斯河畔赴一場暗戀多年的男神的約?;蛟S情難自已,我在最后一支舞結(jié)束時親上了謝子謄的雙唇。炫目的燈光跳動著,我只能感覺到天旋地轉(zhuǎn),全宇宙仿佛都默契地噤了聲,可我還是聽見了謝子謄那低沉致命的嗓音。他說,對不起。
那一刻天崩地裂,我十幾年自作多情的青春終于結(jié)束了,早該結(jié)束了。凌晨一點,我開著車飛馳在州際公路上。車窗敞開著,深夜的風伴著引擎的呼嘯聲,無情地擊打在我的臉上。120碼,也不算快,我瞟一眼手機屏幕上跳動的頭像,謝子謄。他什么都沒有做錯,是我沒有勇氣再聽到他的聲音了。
那頭白尾鹿竄出來的時候,我正計算著以我這樣的速度,一路開到加州長灘會需要多久。
急剎車于事無補,車子結(jié)結(jié)實實地撞上了鹿身,我眼睜睜地看著擋風玻璃碎裂開來,前方的安全氣囊猛地彈出。很長一段時間我忘記了自己的存在,腦海里不是空白,而是一片混沌的黑暗。
宛若一個世紀后,我才渾身顫抖著摸索到手機,按下999求救,然后向所知道的神佛鬼怪都祈禱了一遍。我太絕望了,絕望到我甚至打開QQ給林嘉晟發(fā)了一條消息。至于為什么是消息而不是電話,那是因為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連他的電話號碼都沒有。提示音很快響了起來,一個語音通話的請求。我抽抽鼻子穩(wěn)定了一下情緒,按下同意。一個“喂”字還沒說完,我就沒出息地哭了出來。
“程曦曦?你沒事兒吧?”他在那頭極大聲地喊了好幾遍我的名字,我才勉強找回自己的聲音:“嗯?!?/p>
“有哪里受傷了嗎?”
“好像沒有?!蔽以俅芜煅?,“林嘉晟,你能不能來接我?”
他忽然沉默下去,呼吸漸漸沉重起來:“我……我在瑞士。”
眼淚溢出了我的眼眶,我直接掛斷了通話,抵著安全氣囊大哭起來。原來從頭到尾,我都只是一個人。
5
感恩節(jié)來臨,傷勢痊愈的我即將開始孤零零的假期。林嘉晟倒是興致滿滿,在Ins上曬出各種假期旅行計劃,我點贊的速度都比不上他更新的快。放假前一天,我從圖書館出來忽然接到他的電話:“我訂的計劃你還滿意嗎?”
“嗯?”我沒跟上他的思路,“什么計劃?”
“布德瓦老城啊,你不是都點贊了嗎?”他的興奮隨著脈沖信號傳來,“現(xiàn)在我正式邀請你當我的旅伴,機票都幫你訂好了,你趕緊收拾收拾?!?/p>
從收下電子票到進了湯普金斯郡機場,我整個人都是蒙的,不停地打退堂鼓:“你能不能退票?。课覐膩頉]去過歐洲。”
“怕什么?本少爺在塞爾維亞等著你?!?/p>
“你最好捧著花恭候我的大駕,否則——哼?!蔽彝{他。
隔著大西洋都能想象出林嘉晟眉開眼笑的樣子:“OK,保證做到?!?/p>
因為航班延誤,經(jīng)歷了數(shù)個小時的顛簸,我到達時正是日出時分。林嘉晟頂著黑眼圈殷勤地迎上來,拖過我的行李箱,從身后掏出一大袋類似垃圾食品的東西:“給,你要的花。”
我半信半疑地接過,打開一看,欲哭無淚。他在一旁嘿嘿地笑:“雞米——花?!?/p>
值得欣慰的是,地中海著名旅游勝地的名號并非虛傳,布德瓦確實風情獨特。我們在莫格倫海灘邊的豪華酒店里窩了兩天,林嘉晟大手筆地包了一艘游艇,說要親自帶我去領略亞得里亞海的浪漫。
浪漫在哪里我是沒體會到,但我生平第一次知道了被困在海上是一種什么樣的體驗。毫不夸張地說,那種感覺比在公路上撞到鹿還絕望一萬倍。天色漸暗,風浪雖然不高,但是綁在燈塔上左搖右晃的無動力游艇讓我完全被恐懼支配。林嘉晟抓耳撓腮,將手機舉過頭頂,妄圖找到信號:“哇,程曦曦,這里沒信號啊。”
我霎時間紅了眼眶,居然要和這家伙死在蒼茫大海上,莫非我前世是得罪了波塞冬的奧德修斯?夜晚的大海倒映著粼粼月光,透露出自然的凄美。我和林嘉晟都安靜下來,知道天亮之前估計都不會有人經(jīng)過。
他湊過來,拿出唯一的毛毯披在我的身上:“別動了,先睡一覺吧,醒來我們就在岸上了?!?/p>
海風輕輕拂來,帶著一絲咸咸的清涼。我在迷迷糊糊間聽到林嘉晟哼起一首歌:“星座書上說我們不合,獅子座的我配不上你的好,難過后想想也許只是碰巧,我們的故事寫書人怎明了?”
我想提醒他,那不是獅子座,是金牛座,唱獅子座的那個叫曾軼可。可惜我已經(jīng)半只腳踏入夢鄉(xiāng),沒法指出他的錯誤了。
6
林嘉晟的預言再一次靈驗。等我在晨曦里蘇醒時,我們真的已經(jīng)置身陸地。我抱著松軟的枕頭,在大床上打滾,一睜眼是沒穿上衣的林嘉晟和他展示在光天化日下的八塊腹肌。
“Oh My God!”我下意識地捂住雙眼,他卻朗聲大笑:“行了別遮了,錯過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p>
我倒頭扎進被子里,假裝要睡回籠覺。他毫不客氣地搶過我手里的枕頭:“起床起床,帶你去吃香草鮭魚和奶酪火腿?!?/p>
美食的誘惑總是屢試不爽,我立馬鯉魚打挺,起身換上了最好看的一條小清新碎花裙。吃完晚餐,我沿著海岸線蹦蹦跳跳地往前走,林嘉晟還是不忘耍帥,雙手插在褲兜里,不緊不慢地跟在我的身后。
夕陽時分,我們再一次經(jīng)過昨晚出海的港口,我看著千帆遠去,劫后余生的慶幸再次浮上心頭。一群和我們年齡相仿的青年正嬉笑著擠上一輛游艇,我好心上前:“嘿,記得確保燃油足夠哦?!?/p>
站在甲板上的金發(fā)帥哥聞言回眸,莞爾道:“謝謝提醒,不過這游艇有定位系統(tǒng)?!?/p>
“對啊,而且還有衛(wèi)星電話呢?!绷硪粋€大波浪卷發(fā)的小姐姐也露出友好的微笑。
衛(wèi)星電話?我猛地回頭,正對上林嘉晟帶著歉意的眼神。至今讓我心有余悸的海上被困竟是他自導自演的一場戲?
“對不起……”他急切的聲音從我身后很遠處傳來,我不顧一切地向前飛奔。有混著貝殼碎片的沙礫刺痛了我的雙腳,林嘉晟不知道被我甩在了哪里,我漸漸放慢速度,最后抱著膝蓋坐了下去。一杯西柚汁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十指修長,中指上戴著鑲有玫瑰金鎖鏈的白金戒指。
攤上林嘉晟這種冤家真是我人生中最大的不幸,我心想。我們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何必來回拉扯、互相傷害?
“對不起,我當時太害怕啦,一下子就慫了呀?!边@嬌嗔的語氣弄得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我接過他的謝罪飲料,搖搖頭:“沒關系。”
“程曦曦你真是大人有大量,美人肚里能撐船啊……”又是一陣天花亂墜的吹捧。我抬起頭,彎著眼睛朝他展開笑顏。林嘉晟什么都沒有感覺到,我卻在心里自私地做了決定,這是我最后一次和他扯上關系了。他是一場冒險,我程曦曦賭不起。
7
再接到林嘉晟的電話時,他在那頭若無其事地高聲宣布:“嘿,我申請到賓大的研究生了!”
我沉默了一會兒,告訴他:“我下半年要去加拿大了?!?/p>
不管是巧合還是故意,上天終于意識到了,我和他,不應該被湊在一起。十幾年的糾纏,總需要一個人狠心斬斷。
“你還在生氣啊?”林嘉晟有點兒慌張,“你之前不是說待在康奈爾的嗎?”
窗外的陽光照在沙發(fā)上,遠處尖頂鐘樓矗立在綠茵大道旁,這個校園是如此讓我眷戀?!傲旨侮?,”我很少這樣心平氣和地叫他的名字,“以后不要再來找我了?!?/p>
他打斷我,近乎乞求:“喂,那我們重新來過好不好?”
“林嘉晟,我們從來就沒有開始過?!?/p>
星座書上說得對,獅子座和天蝎座,連圓滿分手都是一個問題。后來有關林嘉晟的消息,我都是從其他同學口中聽說的。聽說他放棄讀研,直接跑到少女峰腳下開了一家旅館。聽說有要好的同學去他那里度蜜月,從滑雪到溫泉全部免費。聽說他變成了夜店小王子,鮮少有人能見到他清醒的樣子。
只是我怎么也想不到,連謝子謄也一個跨國電話打過來:“林嘉晟他——”
“他和我已經(jīng)沒關系了?!蔽以陔娔X桌前盯著還只寫了幾十字的論文,煩躁地回絕他。
“他的酒店昨天凌晨因為雪崩被埋了,我現(xiàn)在聯(lián)系不上他。”
這就是林嘉晟,最擅長做的事就是讓我害怕。大雪封山,我趕到救援現(xiàn)場時已經(jīng)離事故發(fā)生過去了36個小時。余震仍時有間斷地發(fā)生,消防員從我身后抱住我,不讓我再接近危險區(qū)域。我看著雪花飄落下來,想要上天入地去找到那個叫林嘉晟的男孩子,卻發(fā)現(xiàn)自己無能為力。
十六歲的林嘉晟得意洋洋地夸耀自己十項全能,十七歲的林嘉晟歪著脖子一臉猙獰地朝我笑,十八歲的林嘉晟突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還騙我說他轉(zhuǎn)了學。只有這個人,連喊我的名字都跟別人不一樣。過往數(shù)十年在我腦海里飛閃而過,到最后只留下我一臉冷漠,對他說:“林嘉晟,我們從來就沒有開始過?!?/p>
信號突然恢復,我撥出他的號碼,直接跳轉(zhuǎn)了語音信箱。我捏著手機對著話筒輕聲低語:“林嘉晟,你最好當面給我一個交代,否則我恨你一輩子?!?/p>
很久很久以前,我們就在彼此身上開始烙印了,是我的回應遲到了很多年。林嘉晟,我不允許你不告而別。
8
整整十二個小時,我坐在路邊看著忙忙碌碌的救援隊找到了或生或死的被掩埋者,偶爾被樹枝砸中,我也完全沒有感覺。不是說天蝎座最耐心沉穩(wěn)嗎?那我就在這里等他一輩子好了。
酒店最后部是孩子們的游戲室,很多家長在胸口畫著十字等待奇跡的出現(xiàn)。突然有人大吼:“有幸存者,是個女孩!”我隨著好幾對夫妻沖了過去。
經(jīng)歷了48小時的掩埋,六七歲的小姑娘并沒有受傷,鉆進父母的懷抱后抬起頭:“我想吃焦糖餅干,有個哥哥跟我說我們一出去,他就請我吃大餐?!?/p>
我不知道哪來的預感,激動地沖上去詢問她:“那個哥哥是亞洲人嗎?”
她點點頭:“是?!?/p>
我猛地回頭,正看到林嘉晟有氣無力地被拖出來的樣子,有大片血跡凍結(jié)在他的耳側(cè)。
他也看到了我,開口卻是:“早知道天堂有你,我還活那么久干嗎?”
我含著眼淚笑起來,吻上他的額頭:“林嘉晟,本姑娘好心來找你,你能不能正常一點兒?”
星座書上說我們不合,那又怎樣呢?寫書人不明了我們的故事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