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萌
一
課間的教學樓人聲鼎沸,遠處的房屋脊線連成一條延綿的灰。周盈和同學站在走廊上吹風,右手前后翻轉(zhuǎn),討論著方才物理課上講到的洛侖茲力。
樓梯口處傳來一陣男生輕快的腳步聲,隨后有女生驚喜的低呼聲在耳畔響起:“快看,是沈星流!”
這個名字周盈并不陌生,早在上學期的校園文化藝術節(jié),他便憑借一首鋼琴彈唱紅遍一中。當然,除了清越的薄荷音之外,真正讓其聲名大噪的,還有那張漂亮的臉。
周盈微微偏頭,對上一雙清澈明亮的桃花眼。十六、七歲的少年穿著深藍色校服,與三兩同學嬉笑著路過走廊,舉手投足間滿是飛揚的瀟灑。
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她腦海里驀然浮現(xiàn)出了這兩句詩。
周盈從未想過,自己一向乏善可陳的青春,會與那般耀眼的男孩有什么交集。他們就像兩條延伸在歲月里的平行線,相望卻不相交。
高二上學期的最后一次月考,時已步入深冬。周盈母親是一中的物理老師,周末這天,母親有事外出,她便來到辦公室?guī)兔ε脑嚲怼?/p>
南方的冬天濕寒刺骨,又不供暖氣,老師一般都會將試卷抱回家中批改。晨霧尚未散去,周盈推開窗,嗅到那一縷清甜的臘梅香,莫名貪戀這份靜謐安然,便留在了辦公室里,照著標準答案,一份份批改起來。
漸漸地,露在外頭的手指凍到僵硬,周盈捧著茶杯起身,想去接些熱水暖手,卻忽聞窗外發(fā)出細微的響動。好奇使然,她上前查看,卻被突然冒出來的半個身子嚇了一跳。
似乎沒料到周末的辦公室里還有人,沈星流也是一愣,隨后手腳敏捷地翻上窗臺。這間辦公室在二樓,雖不算高,但周盈依然看得心驚肉跳,連忙伸手拉了他一把,沈星流也十分自然地將手遞了過去。
兩手相觸,對方溫熱的掌心令她心尖微微一顫。
“謝了啊?!鄙蛐橇鞒α诵?,解釋說幾日前他逃了自習課,躲到辦公樓的天臺上曬太陽,倏爾靈感突發(fā),隨手用粉筆在墻上寫下了幾串音符,直到昨日月考結束,才又想起這茬,便于今早趕來學校。
辦公樓的大門周末一向是鎖著的,沈星流不知周盈在里頭,又見二樓只開了一扇窗戶,便起了翻窗的心思。
周盈點點頭,答應不會告訴老師。送走沈星流后,她重新坐回辦公桌,才剛拿紅筆打了幾個鉤兒,他不知為何又折了回來。
融融日光從枯寂的枝丫間傾瀉而下,在古舊的樓墻上投下明暗斑駁。沈星流隨意地倚在門框上,眉目間染開清亮笑意:“哎,周盈,你冷不冷?”
他不由分說地抱走她手邊厚厚的一摞試卷,自顧自往前走去:“走吧好學生,跟我去曬太陽?!?/p>
周盈略微愣怔,沒料到沈星流竟然認識自己。她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鏡,緩緩跟上他的步伐。
她隨沈星流一路來到天臺,瞧見這里擺著幾張廢棄課桌,沈星流掏出紙巾擦拭干凈,又挑了一個背陽的位置搬來椅子放下,招呼周盈過來說:“你就坐這兒吧,辦公室太冷,剛才摸到你的手,跟冰塊兒似的?!?/p>
末了,又似想起什么一般嬉皮笑臉地道:“哎,周盈,我們班的試卷有沒有分到周老師手上呀?你能不能給我改松點兒?”
她聽后當真翻找起來,搖了搖頭:“沒有?!?/p>
沈星流樂了:“好學生,要是我的試卷真落你手上,你還真打算放水???”
周盈頓時面色一窘。她自是沒有此意的,卻又不知該怎么解釋,便轉(zhuǎn)移話題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流云隨風掠過,廣袤藍天灌溉下盛大日光。沈星流蹲在墻邊,將一串串音符抄到筆記本上,聽了周盈的問話竟輕笑出聲:“年級第一的學霸嘛,很少有人能不知道?!?/p>
那日,他們在天臺各安一隅,周盈批改著試卷,沈星流則坐在雜物堆里,插著耳機用試音軟件創(chuàng)作樂曲。這般畫面,令人產(chǎn)生歲月靜好的感覺。
二
此后兩人便算是互相認識了,偶爾在校園里碰見,也會如尋常同學一般,簡單地打個招呼。
體育課下課后,周盈和幾個同學到小賣部買水,她打開暖柜,目光在各色飲料間流連,最后拿了一瓶煎茶奶綠。
一只修長的手從身后伸來,拿了她手邊的一瓶飲料,周盈下意識地抬頭,便望見男生清俊無瑕的臉。
沈星流低頭朝她笑了笑,拿過她手中的奶茶,一起放到柜臺結賬。周盈尚未做出反應,就見他飛快地掏出學生卡,在感應器上“滴”了一聲。
周盈羞怯地微彎嘴角,低聲朝他道謝,而后同學湊到她身側(cè),調(diào)侃說:“哇,這是我男神買的水!”
下節(jié)是語文課,老師在黑板前講著文言文,底下的學生聽了半晌,便開始掏出數(shù)學習題——理科生的常態(tài)。
語文老師無奈地搖搖頭:“你們這些學生啊,看看六班的沈星流,明明走藝考路線,文化分依然高得很,這其中語文的占比……”
接下來又說了什么,周盈全都無暇注意,思緒在聽見“沈星流”三個字時便戛然而止。直到下了課,同桌嚷著要去洗手間,周盈竟鬼使神差地說了句“我跟你去”。
長長的走廊上,周盈路過六班教室時,竟不由自主地往里邊望去,巧的是,一眼就望見沈星流趴在課桌上打瞌睡。
課代表抱著一疊練習冊將他推醒,催促他交物理作業(yè),沈星流這才揉著惺忪的睡眼直起身,伸手去翻那疊作業(yè):“快,拿一本借我抄抄,昨天的非勻速圓周運動太難了,沒聽懂?!?/p>
冬日的風凜冽蕭瑟,饒是南方的常青樹也被吹落了葉,周盈收回視線,平靜地走過一地日光,心間卻仿佛埋下了一顆種子,正悄悄地生根發(fā)芽。
后來,日子又波瀾不驚地過了半月,這天周盈因為晚自習值日,所以留得遲了些,待她鎖好門窗下樓時,恰好撞見騎著單車路過的沈星流。
瞧見周盈,他便停了下來,轉(zhuǎn)而推著車走到她身側(cè):“你也這么遲啊?”
周盈將圍巾攏緊了些,只露出鏡片后一雙水靈的雙眼:“嗯,你也值日嗎?”
“沒有,我在音樂室練琴練久了?!?/p>
她點點頭,突然想起沈星流是藝考生。長夜有風,校園靜謐,延綿的橘黃色路燈將影子來回拉扯,兩人沉默地走到公交車站,沈星流紳士地陪她等了一會兒。只聽周盈狀似不經(jīng)意地說:“快期末了,我們班物理復習到非勻速圓周運動,挺難的?!?/p>
沈星流似乎有些驚訝,又似找到同道一般欣慰不已:“學霸也覺得難?。∧钦f明這是真的難,哈哈哈?!?/p>
她在寬大圍巾的遮掩下偷偷彎了嘴角,打開書包掏出一本筆記:“這是我媽給我總結的經(jīng)典習題,我覺得還挺好用,分享給你?!?/p>
沈星流微愣,接過筆記本,瞧見其上清秀的字跡,不由勾了唇角。此時公交車的遠光燈投了過來,周盈瞇著眼朝他道別,沈星流揮手喊了一句:“謝啦,三好學生。”
三
期末后便迎來了寒假,臨近年關那幾天,各大商場都辦起了春節(jié)活動,熱鬧紅火的新年歌滿世界流淌。
周盈到書店去買數(shù)學輔導書,出來時瞧見廣場上圍了一圈人,吉他、貝斯、架子鼓交相響起,激越的前奏過后,少年干凈明朗的聲線便躍進了耳膜。
“花開在懸崖,驅(qū)散擋住光的陰霾,閃亮的舞臺,見證我驕傲的存在……”
是那首《我的舞臺》。周盈腳步一頓,方向拐了個彎。她用力踮起腳尖往里張望,只見一支少年樂隊忘我地表演著,而那抱著吉他的主唱,正是沈星流。
一曲過后,周圍響起掌聲,周盈只覺心情莫名愉悅,意猶未盡地轉(zhuǎn)身離去。
沒走幾步,就聽有人在身后喚她:“周盈!”
一回頭,就見沈星流朝她扔了一瓶煎茶奶綠,瓶身在空中劃過一道流暢的拋物線。格子衫藍毛衣的少年笑容明亮,眉角飛揚:“期末考我的物理過了優(yōu)秀線。多虧你的筆記?!?/p>
她微微莞爾,搖了搖手中的奶茶:“不客氣。”
兩人迎著和煦暖陽走到大街上,沈星流說,他們樂隊接了商演,方才正在彩排。
“活動今晚七點開始,輪到我們上臺大概在八點半左右,到時候你能來嗎?”
面對他的盛情邀請,周盈垂眸思索片刻,那句即將說出口的“我晚上得上補習班”涌至喉嚨時,又倏爾咽了下去,轉(zhuǎn)而換成一句:“我看看吧,晚上有些事兒,盡量趕過來?!?/p>
沈星流聞言,一雙桃花眼里的笑意頓時亮晶晶的:“那好,這張入場券給你,五排十三號,正中間的最佳視野。”
周盈捏著那張光滑的彩色紙頁,指尖來回摩挲。晚飯時,她幾次三番想要詢問父母,今晚能不能請假不去補習班,可她卻說不出口。
從小到大,她都循規(guī)蹈矩,是標準的聽話乖乖女,左右父母也不會同意,她便失了商量的勇氣。
后來的補習課,周盈強迫自己將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習題上。教室里有些悶熱,有同學將窗戶開了一條小縫,凜冽的寒風瞬間灌了進來,吹落她夾在書中的入場券。
周盈愣愣地凝視著手表上的時間:八點零五分,一顆心沒由來地劇烈跳動起來,仿佛即將錯過一場大考。
最后她心一橫,借口自己鬧了肚子,飛快收拾好書包后便奪門而出。
周盈攔下出租車,全程呼吸急促、神經(jīng)緊繃,祈求時間能慢一些。
當她趕入內(nèi)場時已是八點二十三分,沈星流的歌曲正唱到高潮部分。氣氛正好,無數(shù)加油棒拍擊揮舞。原先給周盈預留的座位早已被人占去,她擠不到前邊,只能淹沒在后排的人群里,望著舞臺上的年輕樂隊徜徉歌海。那抱著吉他專注彈唱的少年,一如既往,好看到驚心動魄。
“我的舞臺,自己主宰,燃燒沸騰的血脈;無所不在,排山倒海,分享所有的暢快……”
繽紛斑斕的鎂燈光四處掃射,掌聲此起彼伏。演出結束后,沈星流領著樂隊鞠躬致謝,周盈一整晚懸著的心,突然就安放回了原處。
她背著書包,安靜地離開了商場。
四
和沈星流漸漸熟起來之后,日子似乎與往常別無二致,若非要說些特別之處,便是素來“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周盈學霸,開始對校園里的八卦事有了興趣。
沈星流在一中名氣很高,就連他寫了名字的作業(yè)本,都仿佛變得熠熠生輝。但凡名人必少不了軼事,甚至不乏被捏造曲解的傳聞。
所以,周盈除了聽說沈星流早在初中畢業(yè)時,便取得了全省青少年組鋼琴金獎、以英語滿分的成績考入市一中、曾在一場重要籃球賽中投進壓哨三分球等等一系列美聞后,她還聽有人黑沈星流亂花叢中過,樂隊里的成員也不乏社會混混。
對于這些聽聞,前者她為他驕傲,仔細地記在了心里;后者她不屑一顧,批判造謠者嫉妒心作祟。同桌笑著打趣說:“盈盈,這不像你的作風啊,什么時候關心起大才子的八卦了?”
周盈推了推眼鏡:“那些惡意抹黑的謠言實在太過分了,我氣不過!”
同桌道:“沈星流那么帥,還會搞創(chuàng)作,以后一定是要進娛樂圈的,人紅是非多,黑粉肯定更過分?!?/p>
那一瞬間,萬千思緒心中過,周盈期待看到沈星流站在舞臺上盡情發(fā)光發(fā)熱,又莫名傷感會有更多人發(fā)現(xiàn)他的美好,十分矛盾。
黑色水筆畫歪了一條輔助線,周盈連忙搖了搖頭,暗惱自己真是想得太多。
一中的月考,考場都是隨機打亂分配的,是以當周盈站在教室前查看座位示意圖、瞧見沈星流與自己一個考場時,莫名對著他的名字暗暗高興了許久。
究竟高興些什么呢?她也不知道。
她來得早,沈星流走進考場,一眼就看見了她。他咧開嘴角走上前,向周盈借了一支黑筆,俊朗的眉梢微微挑起:“用學霸的筆考試,我會不會多考幾分?”
周盈抿唇輕笑。
一場月考按部就班地進行到了最后一科理綜,離考試結束還剩半個小時,也是妄圖作弊的考生最蠢蠢欲動的時間段。
她正在稿紙上飛快地運算著,一張揉成團的紙條突然就落到了桌上,耳邊還依稀傳來男生頭疼地低呼:“糟糕!扔岔了!”
好巧不巧,巡考的教導主任在此時邁入考場,將桌面上擺著紙條的周盈逮了個正著。他打開紙條一看,瞧見上面寫滿了密密麻麻的答案,頓時沉下臉色:“說!你準備傳給誰?”
周盈蒙了:“這不是我的,我正算著題,突然就飛過來了?!?/p>
教室里一片死寂,眾人大氣也不敢喘,教導主任顯然不打算輕易放過:“你要是不說,我不僅取消你的單科成績,還給予記過處分!”
周盈急了,實在是有理也說不清,一張小臉漲得通紅。就在這時,沈星流站了起來:“主任,這紙條是我的,扔的時候不小心扔岔了,連累了這位同學?!?/p>
主任臉色更加難看:“算你有擔當,說,你準備傳給誰?”
沈星流一派云淡風輕,神色慵懶地往旁處一瞥:“真要我說啊?怕待會兒誰的面子也掛不住?!?/p>
被他瞟了一眼的男生心虛地縮了縮脖子,此人正是教導主任的親生兒子。見到這一幕,教導主任也有些難堪,吩咐大家繼續(xù)考試后,便沒收了沈星流的試卷,將其帶去教導室挨訓。
周盈急得不行,卻無計可施。只見沈星流跨出教室后,又回頭朝她做了個口型,似乎在說:“別擔心,好好考?!?/p>
隨后他轉(zhuǎn)過身,走得利落瀟灑。走廊外的香樟樹枝葉茂盛濃綠,悄然盛開一季芬芳。
五
雖然沈星流最后沒有領處分,但周盈依然覺得過意不去。
大課間時,周盈來到六班門口尋人。教室里吵鬧熙攘,有幾個調(diào)皮的男生看見她來,還輕佻地吹了聲口哨:“美女,找誰呢?”
周盈正欲開口,就聽熟悉的薄荷音在身后響起:“來找我的?!闭Z氣非常篤定。
五月的天氣已經(jīng)漸漸炙熱起來,學生們紛紛換上了輕薄的白襯衫校服,那人靠得近,周盈幾乎能夠感受到從背脊上傳來的他的熱度。
兩人來到公共大走廊上,周盈說:“沈星流,我能請你吃飯嗎?”
原本正在喝水的沈星流被她這話嗆了一下,心想怎么這么像男生約會女生時的開場白呢。他笑著抹了把唇邊的水漬,眉目彎彎道:“好啊,我隨時有空?!?/p>
飯局敲定在周五傍晚,席間,周盈先是表達了自己的謝意,隨后兩人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
沈星流挑著魚刺,忽然問她:“以后準備考哪所大學?”不待她答,又繼續(xù)說道,“你成績那么好,目標是帝都吧?”
“還得看發(fā)揮呢。你呢?央音嗎?”
“沒準是北影呢。”沈星流故作浮夸地捋了一把前額的發(fā),“畢竟我這么好看?!?/p>
周盈被逗笑,配合地順著他說:“沈星流,我又發(fā)現(xiàn)了你的一個優(yōu)點,怎么這么有自知之明呢?”
這回他倒是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乖巧文靜的學霸竟然也會開玩笑。
一頓飯吃得還算愉悅,結賬時沈星流長腿一邁,率先到了賬臺。周盈急了,連忙翻開錢包:“我來我來?!钡X包被他仗著身高優(yōu)勢輕易抽走。
“別跟我爭了,你請客,我付錢,很公平啊。”
這怎么能一樣呢?周盈還想再說些什么,沈星流就已跨出了菜館。
流光溢彩的街道上車水馬龍,兩人迎著孟夏的晚風并肩行走,鼻尖時不時飄來他頭發(fā)上的清香,是清揚的牌子。直到很久以后,周盈聞到那款洗發(fā)露的香味兒,依然會想起那晚走在自己身側(cè)的少年,以及那一陣一陣從天地間疾馳而過的,名為青春的風。
轉(zhuǎn)眼到了暑假,一中八月初就開始補課。整座學校只有準高三的學生。
夜晚的校園褪去了炙燙灼熱,周盈每個晚自習都會去辦公樓的天臺背一會兒古文。她常會想起和沈星流初相識的那個冬日,他們安靜地各居一隅,各自忙碌了半個白晝??伤僖矝]在那兒遇見過他。
七夕這天,氣象臺說有獅子座流星雨,周盈也不太在意,如往常一般重復兩點一線的生活。她一直認為自己的青春是乏善可陳的,除了乖乖聽父母的話,便是做不完的習題和看不完的書。
沈星流像一束曦光,雖不至于說照亮了她的世界,但他的出現(xiàn)攜帶著耀眼光芒,的確點綴了周盈的平淡歲月。
晚自習結束后,她在等公交車時發(fā)現(xiàn)筆記本落在了天臺,遂返回去拿,尚在樓底便聽見了清澈的木吉他聲。心尖微微一顫,周盈踩著輕快的步伐去了六樓樓頂,推門一看,果然是沈星流。
他坐在木桌上,抱著吉他輕輕彈唱,一首周盈從未聽過的歌,似乎是他的原創(chuàng)。瞧見周盈氣喘吁吁地出現(xiàn),沈星流彎了眉眼:“你也是來等流星雨的?”
周盈實誠地搖了搖頭:“這里不夠高,看見流星雨的概率很小的?!?/p>
他收了吉他,招呼她過來坐,突然風馬牛不相及地來了一句:“說起來,我經(jīng)常在一中的校報上看到你的文章呢?!?/p>
末了,他偏頭凝視著她的雙眼,神色悠然卻又無比認真:“周盈,幫我填個詞吧?”
夜幕低垂廣闊,點點繁星猶如碎鉆鋪灑。那晚誰都沒能看到流星雨,可周盈卻在他的眸底看清了自己的模樣,生命中轟然劃過盛大的洪荒星流。
六
高三對很多人來說實在算不上美好,高考倒計時的木牌上天數(shù)越來越少,課桌上花花綠綠的試卷卻越摞越厚。到高三下學期時,幾乎所有人都處在趕赴不盡、馬不停蹄的大小考試之中。
學校開放了周末,方便學生隨時來教室自習。星期日一早,周盈難得地沒有晨讀,而是獨自來到操場跑步,一圈一圈,直到精疲力盡地癱坐在跑道上喘氣。
她近來壓力有些大,太陽穴時常突突跳得難受,眼前忽然出現(xiàn)一雙干凈的白球鞋。沈星流逆著光,輪廓鍍上朝陽的金邊。
只見他半蹲下身,微微笑道:“會打羽毛球嗎?周盈同學。”
他們來到體育館,酣暢淋漓地打了整整一上午的羽毛球。體內(nèi)積壓許久的壓力與煩悶,仿佛都在一次次揮汗如雨的擊拍中消失殆盡了。
周盈朝他道了謝,回家后打開手機,這才瞧見沈星流發(fā)來的消息,大意是說他創(chuàng)作的曲子已初步成型,想第一個唱給填詞的人聽,問她可否有空。而發(fā)送時間,是晨讀之前。
周盈突然就明白了,今晨他為何會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心中涌出一股暖暖的感動,她想了想回復道:抱歉,剛看到消息。下次吧,下次你一定要當面唱給我聽啊。
那時的她還不知道,這個“下次”,她等了整整六年。
沈星流是藝考生,高三下學期幾乎都在四處奔波,參加各大高校組織的藝考,在校內(nèi)見到他的次數(shù)少之又少。
溫書假前的最后一天,全班正在上晚自習,窗外忽然爆發(fā)出排山倒海的“高三加油”,大伙兒一窩蜂似的涌入走廊,瞧見是高一高二的學弟學妹們,自發(fā)為高考生喊號加油。
而后不知是誰開始帶頭扔書,無數(shù)試卷漫天紛飛,如雪花般簌簌飄舞,在地上鋪就一層厚厚的白。
遠方的市中心不知在舉行什么活動,盛大的煙火升騰而起,在夜空中綻放開大簇大簇花朵。周盈站在半圓形的公共走廊上,身邊悄然多了一道身影,是那熟悉的嗓音——“周盈?!?/p>
他望著她,清亮的眼眸滿是細碎的光。他說:“我們都要成為自己想要的樣子。”這一句祝愿,她記了很久很久。
很快,高考如約而至,又結束得無比平靜。出分之后沒多久,便是接連不斷的聚會,同學們忙著道喜慶祝,臉上滿是真誠暢快的笑容。
如預想中一般,周盈考上了帝都的重點,可沈星流沒選擇央音,而是應家人要求去了香港。他們在一中的畢業(yè)典禮上匆匆相遇,互相說了恭喜。而自那日別后,周盈再也沒見過他。
仔細想來,他們的確算不上什么知音摯交,共同朋友少之又少。
漫長的假期伴隨著盛夏一同結束,北上念書前,周盈跟幾個閨密又回了一趟一中,再次將這里的一草一木描畫于心。
昨夜剛下過雨,瓷磚鋪就的臺階濕滑易摔。周盈的名字和照片高高貼在臺階盡頭的光榮榜上,路過的好友一聲詫異:“盈盈,你的照片怎么不見了?”
“是啊,誰讓你連證件照都拍那么好看,被人偷了吧!”
面對好友的調(diào)侃,她也沒太當回事,想來是這幾天風雨交加,照片膠水脫落,這才被吹得不知所蹤。
后來,周盈在前往帝都的火車上,看到沈星流的微博發(fā)了一張膝蓋淤青的照片,似乎是在哪兒不小心摔了一跤。他配文說:痛痛痛,好幾天了都沒消。
她望著車窗外飛速掠過的風景,在心底微微嘆息:再見了,沈星流。
七
確切來說,是周盈單方面退出了他的生活,沈星流就像日月星辰,光芒照耀,無所不在。
大一那年暑假,他參加知名選秀拔得頭籌,一夜之間迅速躥紅。他有天賦,肯努力,為人謙虛幽默,專輯出了一張又一張,演唱會開了一場又一場,影視和綜藝邀約不斷。
他有了龐大的支持者,粉絲數(shù)飛快突破千萬,人氣口碑高居不下。周盈欣喜于那般優(yōu)秀的沈星流能夠被全世界看到,同時她也嫉妒要和全世界分享唯一一個沈星流。
人紅是非多,高中同桌一語成讖。競爭公司買水軍黑他潛規(guī)則,罵他心機深,說他所謂的原創(chuàng)全靠槍手,噴他顏值高多虧整容。
周盈在毛概課上刷著微博,一條條惡意評論翻看過去,與黑粉撕了整整兩個小時。她從小到大都溫和有禮,成績優(yōu)異,包括她本人也認為,自己是冷靜理性的,然而事情一旦牽扯到沈星流,便無論如何也難以平靜。
高中時期,別人黑沈星流一句,周盈都會氣上半晌,此時更是被黑粉攻擊到肝火旺盛胃發(fā)疼。于是,她毫無征兆地趴在課桌上大哭起來。
室友嚇得不輕,連忙問她怎么了,周盈把臉埋在臂彎間,察覺到熱淚一點點將衣袖浸濕,良久才抽泣到:“這些黑子真的超過分,他們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污蔑這么好的他……”
他可是沈星流啊,全世界最好的沈星流。
周盈研二這年暑假,終于搶到了沈星流的演唱會門票。出道五周年演唱會,主題叫作:歲月不負。
她與同好相約南下,跋涉了迢迢千里。那晚,無數(shù)熒光棒匯聚成藍色海洋,他站在舞臺中央,璀璨得仿佛整個人都在發(fā)光。
周盈浸沒在千萬粉絲間,隨他們齊聲大喊他的名字,一同合唱他的歌。臨近尾聲時,沈星流換上一件簡單的白襯衫,宛若一位高中學生。
他坐在臺上唯一的一束光圈里,抱著木吉他,微笑著說:“接下來要唱的,是我寫的第一首歌,填詞來自一位朋友?!?/p>
“我曾說過,要當面唱給她聽,可卻一直沒有兌現(xiàn)。她喜歡安靜,我便不忍打擾她的生活,害怕給她造成困擾?!?/p>
“今天,不管她會不會聽到,我都想說,這首歌送給你,我的朋友?!?/p>
現(xiàn)場逐漸安靜下來,清脆的前奏過后,青年干凈明朗的聲線悠悠響起——
浩瀚宇宙,塵世人海,感謝有你在
流水浮燈,瞻彼日月,還好有你在
明知相遇是一場意外,最后我卻不愿釋懷
撥開風雪將夢靨灌溉,披荊斬棘為你而來
只因為有你在,只因為我還愛
……
周盈聽著聽著,不知不覺便已淚流滿面。她在心中默念說:沈星流,感謝你的出現(xiàn),如花火一般貫穿了我的平淡歲月。即便最后各安天涯又有什么關系呢?有些人光是遇見,就已經(jīng)是賺到了。
八
回到酒店后,一夜難眠,直到天光熹微時分才依稀有了倦意。周盈迷迷糊糊睡了一陣,似有感應一般,突然驚醒過來。
她摸過手機刷了幾條微博,瞧見八卦娛樂稱,沈星流今早九點的航班飛往國外。
周盈頓時一個激靈,匆匆換上外衣打車趕往機場。她抵達時沈星流已過了第一道安檢,百來個粉絲高舉著橫幅和廣告牌為他送行。
“沈星流!”
她再也忍不住,大聲喊出了他的名字,那頭的沈星流似乎聽見了,微微回頭望了一眼,朝諸位粉絲露出個顛倒眾生的笑。
“沈星流!我喜歡你——”
女生大聲喊著,喊出了經(jīng)年歲月里不曾提起的勇氣,喊出了少年帶給她高中時代的全部歡喜。路過的行人紛紛側(cè)目,以為她只是一個普通的小粉絲??墒撬麄儾恢腊?,這個女孩兒,曾幸運地參與過他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