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玥

壹

那是明榮十三年的初秋，朝廷放開了重農(nóng)抑商的限制，準(zhǔn)許官員經(jīng)商，從此，越來越多的朝廷官員開始壟斷經(jīng)商渠道，從中牟利。

陸懷瑾遇見葉橋便是在暮城知府的宴席上。所有商號的東家都在爭奪來自朝廷的資源，唯有一個女子突兀地坐在男人堆中，如老僧入定般閉目假寐，充耳不聞身外之事。

女子經(jīng)商實為罕見，陸懷瑾卻認(rèn)出她是葉家大小姐葉橋，因葉老爺病重，身為葉家獨女的她才不得不挑起葉家大梁。兩人不算熟識，只在走訪商鋪時見過，印象中她是個非常清冷的女子，薄霜似的眸子看誰都淡淡的，仿佛這世間本就沒有值得她流連之物。

身邊蘇錦紡織的二少爺已經(jīng)和眾人爭到面紅耳赤，他激動地敬了知府一杯酒，信誓旦旦地保證：“只要大人您購買我家的生絲，我不僅給您讓利五分，而且還給您蘇錦紡織百分之三的股份。”

他說得唾沫橫飛，葉橋微微蹙起了眉，將自己的茶盞往外移了幾分。陸懷瑾將她的動作看在眼里，唇畔不由得噙上淺笑。

知府顯然對蘇家二少爺?shù)谋響B(tài)很是滿意，卻突然將目光轉(zhuǎn)向了葉橋：“我與葉家頗有交情，若葉小姐能開出更好的條件，我會優(yōu)先考慮你們?！?/p>

眾人心里明白，作為暮城世家的葉家，才是知府眼中最大的肥肉。若她要與官府合作，其他人都得讓路。

偏偏葉橋厭惡極了官場上令人作嘔的腐敗氛圍，她本不是圓滑世故的人，如今讓她周旋在他們之間，低三下四、曲意逢迎，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于是她站了起來，字字鏗鏘：“葉家無利可讓，也沒有股份可給?！?/p>

知府的臉色驀然僵住，他輕咳一聲緩解尷尬：“可是有什么其他的？”

“什么都沒有?！彼穆曇舨淮?，卻擲地有聲。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敢和知府叫板，眾人面露震驚。她卻毫不顧忌眾人的目光，淡淡施禮：“葉家自愿退出此次競爭，還請大人見諒?！闭f罷便兀自離席，素色的裙擺滑過木椅，勾勒出倔強的弧線。

或許從那時候起陸懷瑾心里就存下了娶她的念想。她是那么特別，不畏強權(quán)，正直堅毅，硬生生地將滿桌男人比了下去。后來每逢有與葉家合作的生意，陸懷瑾都要親自跑一趟。

深秋之時，暮城突然爆發(fā)了霍亂。葉橋半夜得知消息，連衣裳都來不及換便趕去了葉家藥鋪。

陸懷瑾到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畫面。葉橋穿著單衣站在凜冽的寒風(fēng)中，給那些染病的百姓發(fā)藥?？v然面色凍得蒼白，也依然鎮(zhèn)定從容地維持著秩序。

就在這時，知府的隨從急匆匆地穿過人群，走至葉橋面前嚷道：“我家大人也患了病，命我前來取藥?！蹦侨苏讨髯邮侵阌行┌谅V定葉橋不敢不給他藥，絲毫不理會眾人的唏噓。

葉橋無視他張揚跋扈的模樣，微揚下巴：“去后面排隊等著。”

這命令的口氣讓隨從勃然大怒：“我家大人可是朝廷命官，你竟然敢讓他等。”

“生死面前，眾生平等，難道還分高低貴賤？今日即便是當(dāng)今圣上在這兒，也得排隊。”

葉橋冷冷地看他一眼，態(tài)度十分強硬。不知是誰起頭，人群中響起了一陣響亮的掌聲，那隨從頓覺下不來臺，氣得臉色一陣青一陣白，顫抖著手指向葉橋：“我一定將你的所言盡數(shù)稟告大人?！?/p>

“請便?！?/p>

陸懷瑾看著她毫無畏懼的模樣，輕輕勾起了唇，忽然腹腔涌上一陣鉆心的痛。

江奇擔(dān)憂地道：“少爺，要不我跟葉小姐說一聲，先給你拿一份藥吧，好歹陸家和葉家也有這么多年的交情?！?/p>

“不用，你在這兒排隊等著?！?/p>

陸懷瑾攔住他，上前兩步，撿起了葉橋掉落在地上的藥包。葉橋伸手要接，卻被他避開。

“天災(zāi)降臨暮城，陸家也有責(zé)任。你去里間熬藥吧，我在外面?！彼撓峦馀叟谒砩?，四目相對間，竟是星火涌濺，融了一池霜雪。

因為情況緊急，葉家人手又不夠，葉橋只能與他配合，但當(dāng)所有藥材都發(fā)完之時，陸懷瑾突然暈倒在了地上。葉橋這才發(fā)現(xiàn)他也患上了霍亂，卻一直在忍著。所幸湯藥來得及時，否則他早就一命嗚呼了。

葉橋向來討厭不珍視自己性命之人，她將藥湯端到他面前，緊蹙的眉頭顯示了她的不悅：“你也染了病，為何不早說？”

她嗔怪的模樣極為動人，陸懷瑾存心戲弄她，牽起唇角，促狹地笑道：“不是你說要排隊的嗎？我只是在遵守規(guī)矩罷了。”

葉橋沒想到他用自己說過的話噎她，狠狠地白了他一眼：“那你一定是沒聽我說完。事急從權(quán)，萬藥救急不救窮。”

話雖如此，葉橋還是很感謝他。這蒼茫大地上，能將百姓的性命看得比自己還重的人都值得尊敬。

貳

陸懷瑾認(rèn)定，葉橋就是他想要娶的人，二十年來第一次有人讓他這樣心動。所以當(dāng)知府借著幫扶蘇家的名義處處打壓葉家時，他立刻攜著聘禮登門拜訪。

知府對葉橋兩次不敬懷恨在心，不僅搶走了葉家的客商，還壟斷了貨運渠道。葉家雖家底殷實，但所有的產(chǎn)業(yè)都集中在暮城，此番連受打擊，光景已大不如前。

葉老爺憂心家族基業(yè)敗落，陸懷瑾卻提出可以用陸家的資源幫助葉家渡過難關(guān)，條件是葉橋要嫁入陸家。陸家在同城、宜州等地均有分鋪，如果將葉家的貨物通過陸家轉(zhuǎn)運，不失為緩解如今死局的良方。

葉老爺尚在猶豫，一個清冷的女聲驟然響起：“我不嫁?！?/p>

葉橋從屋外走來，光影落在她緊抿的唇上，暈出固執(zhí)的斑駁：“我不會將自己的親事當(dāng)作貨物交易?！?/p>

明明早有準(zhǔn)備，陸懷瑾的心卻還是在剎那間揪疼了。他站起來與她平視：“那么我也不會用陸家的前途去幫助一個外人?！?/p>

他的臉上依舊掛著溫潤的笑意，看不出絲毫不快，但目光相撞間已是交鋒。

那場提親不歡而散，陸懷瑾卻篤定葉家最終會接受這門親事，因為這是他們唯一的后路。果然隔日他就收到了回帖，帖子上說，陸家可以著手準(zhǔn)備婚事了，葉橋會準(zhǔn)時上轎。

雖然早有預(yù)料，但陸懷瑾還是非常激動，那大概是他一生中最高興的時刻了，連拿著信紙的手都在忍不住地顫抖。可當(dāng)他掀開喜帕，看到的卻是葉橋被反捆雙手、堵住嘴巴的模樣。

她死死地瞪著他，紅腫的眼睛似是剛剛哭過，其中的憤怒與不甘竟比這滿屋子的紅綢還要濃烈：“陸懷瑾，看到我如今的模樣你一定很開心、很得意吧？”

他被她的目光刺痛，卻還是耐著性子勸道：“我知道你不想嫁給我，但我也只是想給自己一個機會而已。我答應(yīng)你，若三個月之內(nèi)你還是無法喜歡上我，我就放你離開。作為額外的補償，我會讓你親眼看到知府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向覆滅的?！?/p>

葉橋?qū)χ呢澙犯瘮?、濫用職權(quán)憎惡至深，當(dāng)聽到最后一句話時那充滿敵意的眼神略有緩和：“在此期限內(nèi)，我們只能做名義上的夫妻。”

陸懷瑾拿著喜秤的手慢慢收緊，直到骨節(jié)泛上疼意，他才輕輕地說道：“我答應(yīng)。”

葉橋認(rèn)定是陸懷瑾威逼葉家，葉老爺才會將她綁上花轎，心里對他幫忙散藥的那一點兒感激也消失殆盡。之后的日子里她和陸懷瑾相敬如賓，親疏有度，除非是為了在人前演戲，否則她都不會留他吃飯。

不久之后，暮城發(fā)生了一件大事，蘇家二公子與知府大人的兒子為爭一個青樓女子大打出手，后者被推下樓，不治身亡。知府立刻中斷了與蘇家的合作，就在他要尋找下家一起對付葉家時，朝廷卻頒布了其貪污腐敗、買賣官爵的文書，又因他處理霍亂之事不當(dāng)，被貶官問責(zé)。

知府被遣返回京的前一天，陸懷瑾剛與陳家談下一筆生意。當(dāng)他從酒樓回府，經(jīng)過城南巷陌時，卻遭到了殺手的襲擊。那些人都是知府派來的。

陸家護院趕到時，陸懷瑾的肩胛已被利刃貫穿，血流如注。眾人將他抬回陸府，驚慌失措地到處尋找大夫時，葉橋突然將房門打開：“把他抬到我的房間來，我會醫(yī)術(shù)?！?/p>

彼時陸懷瑾已經(jīng)有些意識模糊，只模糊記得，秋風(fēng)蕭瑟，落葉墜了滿地，她踩著落葉向他走來，依舊是清冷的模樣，卻讓他心如擂鼓，難以沉寂。

叁

陸懷瑾雖保住了命，但他的左臂不再如從前靈活。也似乎是從那次受傷開始，葉橋?qū)λ膽B(tài)度改變了許多，除了經(jīng)常叮囑換藥以外，她常喚住一大早趕著去店鋪的他：“今早的粥煮多了一些，你若是餓可以吃?！?/p>

明明是生冷的語氣，卻讓他異常欣喜。葉橋避開了他灼灼的目光，淡淡地解釋：“雖然我恨你娶了我，但是你為葉家做的我都知道，且感激?！?/p>

原來她只是感激他罷了。陸懷瑾的喉間漫過苦澀，慢慢放下筷子：“你不必覺得虧欠，除了對你的承諾以外，我更不想看到暮城變成貪官一手遮天的地獄?！?/p>

葉橋盯著他看了良久，忽然笑了：“陸懷瑾，如果我們不是夫妻，一定會是很好的生意伙伴?！?/p>

這是陸懷瑾第一次看見她笑，仿佛梨花白雪一夜忽開，是那般好看、那般燦爛。他怔怔地眨了一下眼：“或許現(xiàn)在也不晚?！?/p>

許是因為那句無心之話，葉橋放下了對陸懷瑾的成見，嘗試著與他接觸。她每天和陸懷瑾一起出門，他去陸家商鋪，她則去料理葉家的生意。這樣的時光讓陸懷瑾覺得十分溫暖，即便她暫時不能接受他，但若能這樣長久走下去，他也滿足了?？上煲馀恕?/p>

葉橋拿著賬本去請教陸懷瑾，四處都沒找到他，于是便去了書房。她剛要扣門，卻聽到里面?zhèn)鱽磔p微的聲響。彼時夜已過半，庭院寂靜，因此那些對話格外清晰地傳到了葉橋耳中。

“此行二皇子率兵攻打柔然，陛下命陸家提供軍需藥品，你知道該怎么做吧？”

“不知殿下的意思是？”

“殿下讓你改了其中的一味藥，讓其失效。二皇子若死在此戰(zhàn)中自然最好，再不濟敗了此戰(zhàn)，他在陛下心中的地位也會一落千丈?！?/p>

陸懷瑾沉默了許久，對方見他有些猶豫，又補充道：“你放心，有殿下在，這件事怪不到陸家的頭上。殿下還讓我轉(zhuǎn)告你，一旦他登基為帝，便會立刻封你為皇商，有皇家這塊招牌，陸家必定扶搖直上、前程無憂。還望你不要辜負(fù)他的一番栽培?！?/p>

與陸懷瑾交談之人正是朝廷派下的新任知府蘇融。

葉橋早聞宮中皇權(quán)斗爭正進行得激烈，卻怎么也沒有想到陸家會卷入這場硝煙中。難怪他一介良商竟能與知府抗衡。她緊緊攥著手臂，屏氣凝神地等著陸懷瑾的回答。

然而后者卻輕笑出聲，一副大喜過望的模樣：“勞煩大人回去稟告殿下，懷瑾定當(dāng)不負(fù)恩澤，不辱使命?！?/p>

這句話恍如一盆冷水，將葉橋從里到外澆個透涼。

蘇融聽見門外隱約有窸窣之聲，警覺地與陸懷瑾對視了一眼，他拿起佩劍緩緩靠近房門，一把推開，劍刃鋒利地架在來人的脖子上。暮色微光下，葉橋筆直地站在原地，不躲不避，那雙沁了月色的眸子淡淡地望著陸懷瑾，卷襲三冬霜寒，讓他生生墜入萬劫不復(fù)的深淵。

蘇融手下的力量緊了緊，葉橋雪白的脖頸上立刻沁出了血絲。陸懷瑾恍然覺醒，迅速擋在了她前面：“這是內(nèi)子，還請大人留情。”

蘇融打量著葉橋無畏的面容，微微瞇起了眼：“令夫人還真是不懂規(guī)矩，陸少爺應(yīng)該好好管教了。”

“今日之事，我保證不會外傳。”陸懷瑾抵著刀鋒，不讓他再進一步。

空氣凝結(jié)，兩人對峙著，誰都不讓誰，最終蘇融輕笑一聲，緩緩放下了劍：“她聽了我們的談話，若不是看在陸少爺您的面子上，今日……”眼中笑意褪盡，慢慢浮上警告，“還望你好好叮囑夫人。若是我在外面聽到什么風(fēng)聲，陸家所有人的性命可就在那斷頭臺上了?！?/p>

蘇融離開之后，書房里便只剩下了陸懷瑾和葉橋。他們之間似是隔了亙古星河，就這樣靜靜對望著。陸懷瑾張了張口想要說些什么，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陸懷瑾，你不能在軍需上作假?！比~橋清亮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帶著強硬的溫度。

陸懷瑾被燙得瑟縮了一下，狼狽地躲開：“我必須這么做，我是三皇子的人，必須助他贏得皇位?！?/p>

他拒絕得果斷，葉橋的心徹底沉了下去。她仿佛第一次認(rèn)識他，或者說第一次看清他。她一直以為他是個在乎百姓安危的正義之人，幫她散藥，對抗知府，原來那些都只是他的偽裝而已。他與那些作惡之人毫無分別，甚至更為惡劣。

“那些將士何其無辜！他們拼了性命在前線作戰(zhàn)，你們不僅不問傷情，還要置他們于死地！”

“只能怪他們擋了路?！彼涞鼗氐?。

“所以你就要用他們的鮮血去為皇位鋪路？他們到死都不會想到算計他們的不是敵人，而是自己的同胞！”葉橋深吸一口氣，仍舊無法平息心中的憤怒，“陸懷瑾，我無法接受我的丈夫是這樣一個黑白不分、草菅人命的小人。如果你真的要上交假藥，那我就去陛下面前告發(fā)你?！彼郧楣训?，鮮少有這樣激動的時候，更從來不是為了他。

陸懷瑾輕輕垂眸，將她清澈的目光摒除在外：“你怕是不會有這樣的機會了。從今以后我會派人看著你，你不能踏出房門一步。”

他推開她走了出去，將所有叫喊聲都隔絕在了門內(nèi)。夜涼如水，他仰頭望著黯淡無光的天空，緩緩合上了眼……

肆

陸懷瑾還是將假藥交了上去，不久，京中便傳來二皇子領(lǐng)兵失利而被敵人俘獲的消息。他雖僥幸逃脫，卻受了萬般折磨，更有成千上萬名將士在戰(zhàn)爭中死去，皆為傷口惡化而亡。二皇子立刻嚴(yán)查傷藥，卻發(fā)現(xiàn)配方中的三七被替換成了毫無止血效果的草烏。

追本溯源，很快就查到了陸家的頭上。這時三皇子卻突然上奏，指出上交這些藥材的不是陸家，而是和陸家合作的葉家藥鋪，只不過因為兩家是親家，所以才掛了陸家的名號。于是很快便落實了葉家的罪名。

陸懷瑾知道這一切都是三皇子策劃的，一方面是為了維護陸家，另一方面是因為葉橋知道了他們的秘密，這誅殺九族的罪名，足以滅口。可是這些解釋，葉橋都不會相信。

陸懷瑾在院子里怔怔地站了良久，久到朝陽落雪，寒露將至。

他攤開掌心接過那皚皚晶瑩，這才察覺已經(jīng)初冬了。涼透的不止是手，還有他的心。他再也洗不清罪名，在她眼里他就是殺了她家人的兇手。

陸懷瑾踏進書房時，迎上了葉橋狠狠的一巴掌。她的力氣很大，以至于他的左半邊臉立刻浮腫起來，火辣辣地疼。

“陸懷瑾，我恨不得立刻殺了你！”她摔碎杯子，撿起瓷片狠狠扎進他的胸口，鮮血很快染紅了他的衣襟。陸懷瑾緊閉牙關(guān)，沒有還手，直到她打夠了，他才說道：“昨晚，葉府血流成河，葉家二十五口人命，都成了孤魂?！?/p>

他的聲音恍如利劍扎在了葉橋的心上。她揪住他的衣襟，猩紅的眸子溢出了眼淚：“閉嘴！陸懷瑾，葉家究竟與你有什么深仇大恨，你為何要這樣做？”

“葉家沒有任何對不起我的地方，但是為了陸家只能如此。否則你以為當(dāng)初我為什么會娶你？不過是為了當(dāng)陸家遇到危險時，拿葉家當(dāng)擋箭牌罷了?！?/p>

他盯著她的眼睛，唇畔勾起輕蔑的弧度：“葉橋，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毫無用處了，所以即使三個月期限還沒到，我也遵守承諾，放你走?！?/p>

他抓住她的雙手，甩到了一邊。葉橋重重地栽在地上，她昂著頭，倔強地瞪著他：“陸懷瑾，你會有報應(yīng)的?！?/p>

她蹣跚著爬了起來，眼中赤裸裸的仇恨讓人望而生畏。陸懷瑾按住抽痛的心口，竟是那般難以喘息。

“葉橋?！彼滩蛔玖怂拿郑瑢ι夏堑辣涞牡哪抗鈺r卻突然哽咽，他轉(zhuǎn)過頭，輕輕嗤笑起來，“你要好好活著，這樣才能報仇?！?/p>

葉橋離開的那天，陸懷瑾站在窗前，看著馬車遠(yuǎn)去，有什么漫過眼眶，模糊了視線。

江奇走到他的身邊，輕輕地問：“為什么不告訴葉小姐，您是怕朝廷派人捉拿，才會讓她離開？”

陸懷瑾撫過眼角，嗓音是那般沙?。骸拔覀冎g的誤會已經(jīng)說不清了。我只希望她能平安地活下去，走得越遠(yuǎn)越好?！?/p>

伍

陸懷瑾派了馬車送葉橋去鄰國，并為她安排好了住處。他算好了所有，卻沒算到以葉橋的性格絕不可能輕易妥協(xié)，哪怕魚死網(wǎng)破、玉石俱焚，她也要為葉家討回一個公道。

所以當(dāng)他派去保護葉橋的人回來復(fù)命說葉橋跳崖逃脫后奔向京城時，他是那樣的慌張，幾乎日夜兼程、不眠不休地趕往京中，卻還是遲了一步。

葉橋拿著狀紙找到了葉老爺在京城的世交，想通過他覲見圣上，陳秉葉家冤情，可她萬萬沒想到那人竟是三皇子的人，他趁機將葉橋交出邀功。三皇子將葉橋關(guān)入地牢，又派人通知了陸懷瑾。

陸懷瑾記得那天的雪下得極大，簌簌地落在他的眉宇和發(fā)間。他站在地牢前，不敢前行一步，氅衣上凝結(jié)了一層又一層的白雪。他知道，此行一去，他與葉橋之間怕是生死無期。

三皇子慕言靠在椅子上悠哉地抖著腿，他的嘴里銜著一根稻草，看似漫不經(jīng)心，鳳目里卻透著嗜血的光澤：“陸少爺，你的夫人想在父皇面前揭發(fā)我們，你說我該如何處置她？”

陸懷瑾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心口不由得一窒。葉橋被綁在刑架上，披頭散發(fā)看不清面容，一身囚衣已被鮮血濺透。他強迫自己轉(zhuǎn)移目光，輕輕地笑道：“殿下是君我為臣，自然您想怎么處置就怎么處置。”

“若我記得沒錯，葉家已被株連九族，這漏網(wǎng)之魚當(dāng)然也不能放過?！蹦窖暂p啐一聲吐出草根，微微瞇起了眼睛，“反正她現(xiàn)在也半死不活了，我看就命人再補上一刀算了?！?/p>

他似在悄悄觀察陸懷瑾，后者卻始終靜靜地望著他，雙眸未起波瀾。

“她既是我的妻子，又是我的人看管不牢才讓她逃出去的。還請殿下能給我一個贖罪的機會，讓我親手了結(jié)此案?！?/p>

慕言沒想到他提此要求，有些詫異，卻還是將匕首扔給了他，饒有興致地等著他。

陸懷瑾撿起刀刃，寒氣透過掌心，是那般涼薄。他靜靜地走到葉橋面前，葉橋掙扎著抬起頭，惡狠狠地瞪著他，如狼噬血：“陸懷瑾，我和葉家的亡靈做鬼也不會放過你?！?/p>

她突然緊緊咬住了他的手臂，與此同時陸懷瑾閉上了眼，將手中的匕首捅進了她的腹腔。她口中不斷冒出的鮮血浸透了他的衣袖。直到她漸漸沒了意識，陸懷瑾才拔出刀，誰都沒有看到他衣袖下顫抖的雙手。

他笑了笑，開口卻那般艱難：“殿下，葉橋名義上也是我的夫人，我可否將她的尸首帶回陸府安置？”

“若真是尸首當(dāng)然沒問題，怕只怕陸少爺醫(yī)術(shù)高超，能令死人回生。我看不如先將她在我這擺上幾天，待過了頭七再給你送回去?！?/p>

陸懷瑾知道他已經(jīng)起疑，也不辯駁，兀自將葉橋抱起：“近日陸家得到一味藥方，可以根治哮癥，我想殿下一定有興趣?！蹦窖约拥卣玖似饋恚骸爱?dāng)真？”

當(dāng)今陛下常年哮癥纏身，苦尋解藥多年，他若能獻出根治此病的神藥，陛下龍心大悅起來什么都會賞賜。

陸懷瑾將葉橋凌亂的頭發(fā)輕輕撥至耳后，一向冰冷的眸子里溢出了萬種柔情：“葉橋已死，殿下可以借此邀功。從此陸府里只會有一個我從望月樓里買來的瘋癲小妾。萬事圓滿，殿下還不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嗎？”

得到了想要的東西，慕言終于不再咄咄相逼：“好，我就賣你這個人情。只要她不是葉橋，所說的話便無人會信，還望你妥善處置。”

“一定?！标憫谚艘谎蹜阎腥?，慢慢收緊了手。

睡夢中的她對一切毫無所知，她早已恨透了他，即便天地傾覆也無法改變。

陸

陸懷瑾刺向葉橋的那一刀避開了要害。他將她救活，同時也改了她的身份，對外只宣稱葉家小姐已被三皇子就地處決，而今留在府中的只有他新買的小妾，因為得了瘋癲之癥，才被關(guān)在別院。

葉橋醒來再見到陸懷瑾時，目光已沒有了仇恨，而是如枯井般無悲無喜，光芒寂靜。

“陸懷瑾，你為什么不讓我死呢……”她看向窗外，聲音里沒有任何埋怨，好似一句嘆息。那落花如雪，滿庭寂寥，如她蒼白至透明的唇色，瞬間湮滅。

陸懷瑾到底是怕了，他緊緊攥著她的手，覆在自己的臉頰上，似乎只有這樣才能感覺到她的存在。

“葉橋，相信我，這一切很快就會結(jié)束?！?/p>

“結(jié)束得了嗎？我葉家二十五口人命，他們的清白，你告訴我，拿什么結(jié)束？”

葉橋的語氣太過激烈，竟生生咳出了血來。陸懷瑾想扶她，卻被她嫌惡地推開。

許是不想再激怒她，陸懷瑾終是站了起來。他看著那滿地艷紅，眼中閃過痛色，張口卻是沉淀了許久的悲涼：“如果用我來結(jié)束呢？”

那時，葉橋尚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她只覺得他假惺惺的模樣實在令人惡心。葉橋在府里沒待多久，陸懷瑾便將她送去了南山別院，之后他就回了暮城。

開春之時，京城傳來了三皇子被陛下賜死的消息，而那提交罪證之人便是陸懷瑾。

葉橋還記得，那天的山花開得格外爛漫，她站在田野里，看著他穿過青色的麥田，走到了她的面前。他走得那樣急，以至于素色的衣袍被塵埃染得臟透。她皺了皺眉，看著他的目光平淡如水：“你以為你這么做我就會原諒你了嗎？”

“我這么做不是為你，而是為我自己。今日一切已了，你可愿心平氣和地聽我說個故事?！彼z毫不介意她的態(tài)度，掀起衣袍坐在了她旁邊，言笑晏晏的模樣與平日里格外不同，可葉橋卻說不上來哪里怪異。

葉橋這才知曉，早些年陸家在暮城中的地位比葉家還高。葉老爺與三皇子的母親是故友，在皇權(quán)斗爭中自然毫無意外地站在了三皇子的陣營。

可那時最受陛下看重的還是大皇子暮云，他品行正直、課業(yè)優(yōu)秀，所有人都以為他能成為儲君。事實上他也不負(fù)眾望地做到了?？删驮趦苑鈨x式前，他被派去暮城體察民情，也因此與陸老爺有了生意上的往來。

慕言想趁機除去暮云，于是就讓陸老爺在暮云喝的茶水里下了毒。暮云死后，陛下并沒有將這件事查到陸家身上，可陸老爺卻在投毒之后愧疚難當(dāng)，想要就此收手。慕言怕他向陛下稟明實情，這才派人殺了他滅口。

慕言很狡猾，所做的惡事都及時毀滅了證據(jù)。陸懷瑾為了給父親報仇，假意聽從他的吩咐為他做事，實則卻將這些證據(jù)都保留了下來。

葉橋很震驚，可她還是強自鎮(zhèn)定地攥緊了手：“可你為了報仇用假藥毒死了那萬千將士，害死葉家那么多人命，你和他又有什么區(qū)別呢？”

“若我說葉家的人一個都沒死呢？”

陸懷瑾漆黑的眼底漫過無邊的苦澀，他將一張紙交給了葉橋，那里面記錄著葉家所有人被安置的地點。葉橋顫抖著接過那張紙，淚水“吧嗒”一聲掉落在紙上。

耳邊陸懷瑾的聲音卻越來越虛弱：“這世上我最對不起的莫過于那些將士，他們因我而死，而我能做的只有盡可能補償他們的家人?！?/p>

他慢慢倒在了她的肩上，深褐色的液體從他的眉眼流了下來。葉橋抱著他，面上流露出了恐慌：“你怎么會這樣……”

“我給慕言的哮癥藥材便是以我自己為藥引，若非如此，又怎么能得到陛下的召見，上交罪證呢……”

原來世人只知哮癥無藥可醫(yī)，卻不曉以天山雪蓮為引可以根治。年少時陸懷瑾得了這種病，陸老爺日日用天山雪蓮給他沐浴，哮癥果不再犯。可那天山雪蓮百年才產(chǎn)一株，他不可能制出第二付根治的藥材，除非用他尚存藥效的心頭血為引。

葉橋感覺有什么漫過眼眶，模糊了視線。她緊緊抓著他不肯松手，直到那身體逐漸變得冰涼，她才抑制不住地號啕大哭。

春風(fēng)微涼，他們相識三載，誤會重重，她卻從未真正了解過他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