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柳
一
秋日的長英殿添了些許霜寒,華嬈百無聊賴地躺著,手指一點一點拂動面前沉香的清煙,慵懶到愈發(fā)困倦。宮女上前稟告了一聲“院判大人到了”,她才雙眼一亮,身子直了一半,復(fù)又回轉(zhuǎn)躺下,背過身去將唇上的口脂擦去,讓面色顯得蒼白些,方道:“宣。”
長英殿里的帷幕皆是由南海細珠鑲嵌織就,那人從殿外行來,宮女一層層撥開滿殿珠華,露出一個青衣穩(wěn)重的身影。華嬈極喜歡珍珠,可那人一抬頭,看在她眼里,倒像是滿殿的珠子都淪落成他的倒影,襯托了她這見著長孫衍的滿心歡喜。
長孫衍放下藥箱,磕頭行禮,道:“陛下是何處不適?”
華嬈撐著腦袋,虛虛放低了聲音,做出氣力不足的模樣,道:“也不知是怎的,最近常覺心口憋悶,身上時而發(fā)涼時而發(fā)熱,煩請長孫大人為寡人看看。”
長孫衍道了聲罪,便上前來切脈。宮女們訓(xùn)練有素,上來放紗帳絲帕,卻被華嬈一個眼神制止。
修長的手指撫上她的手腕,有淡淡的熱度傳來,華嬈一時間心跳如雷,也不管長孫衍有沒有診完,連忙收了手,問:“可看出來了?”
清俊的眉眼終于抬起,看了看她的臉色,聲線依舊無波無瀾,道:“陛下無礙,只是換季之時易感風(fēng)寒,莫貪涼便是。”
華嬈看著與她距離不足三尺的長孫衍,偏了偏頭,截住了他躲避的目光,凝神看著他的眼睛,眉梢里有抑制不住的歡喜,她問:“可為何寡人總感覺沒有力氣,全身發(fā)軟,長孫衍,你可要為寡人好好看看?!?/p>
“全身無力,是睡覺過多的緣故,陛下常起身走走便好了?!?/p>
不僅沒接活兒,還說了她貪睡。
華嬈一時被堵得沒話說,背過身躺下,氣哼哼地叫他退下了。
待到長孫衍走了許久,伺候的宮女紅苕見著華嬈不動,便以為她又要睡著,上前蓋被,卻發(fā)現(xiàn)華嬈臉上的淚痕。紅苕立馬便跪下了:“陛下可是不舒服?”
華嬈沒有回答,良久,她才出聲,帶著些許的鼻音:“長孫衍,他到底是不肯原諒我的?!?/p>
二
華嬈自小心性狂放,縱然身為皇女,有許多不能掙脫的束縛,自年幼起,她還是費盡心思給先皇添了不少麻煩,比如在及笄禮當(dāng)天溜出宮外玩樂。
那一年,她是趁著晚宴前換禮服的空當(dāng)溜出來的,滿頭的珠翠來不及拆,便胡亂揣在懷里,長發(fā)解下來,在清涼的夜風(fēng)里翻飛。華嬈抄了條小巷,一路狂奔,心情飛揚。
有個黑影疏忽而至,閃電般將她按在墻邊,手欲往衣里襲來,華嬈震驚之余,反應(yīng)不及,一時掙不開他,正怒火沖天誓要把這雜碎掀翻,忽然就有股力道從旁邊襲來,將歹人踹倒。
歹人起身后,立馬翻墻逃走,華嬈正欲再追,卻被后面一只手拉住了:“窮寇莫追,他只怕有同伙,不是你我能對付的。”
華嬈不服,這世道上,從來沒有敢欺負(fù)她還不能讓她還回去的主兒。她回頭欲斥責(zé),卻撞見了月光下一張溫潤的面龐。說是溫潤,輪廓卻頗為硬朗,只那雙眼睛里的平和憐憫,讓他整個人都別致了起來。
世人都愛好皮相,華嬈也不例外,心中的氣憤立馬消了一大半,笑著道:“多謝這位公子搭救,不知該如何稱呼公子?改日我登門道謝才好。”
那人見著華嬈,眼眸里驚艷的神色一閃,便被禮貌地克制了下去,垂眸拱手:“在下長孫衍,不勞姑娘掛齒。今日是皇長女的及笄禮,滿城的百姓都出來看皇城的煙花,姑娘還是不要一個人游蕩了,早些歸家?!?/p>
“那你一個人怎么不怕?”
長孫衍彎了彎嘴角,道:“在下倒是不怕的,不僅在下不用怕,姑娘本來也不必怕,只是——”他指了指身后幽深的小巷,那地上還隱隱透著點點光芒,“姑娘一路跑一路掉珠寶,想不被惦記也難。”
華嬈這才反應(yīng)過來,難怪感覺身上越來越輕呢。她連忙回去撿起那些散落在地的珠翠,起身的時候,發(fā)現(xiàn)長孫衍已經(jīng)轉(zhuǎn)身走了。她追到巷口,叫住他,長孫衍回過頭:“姑娘可還有事?”
迎著他平和的目光,華嬈心底倒憷了,先皇教她,帝王要做到喜怒不形于色,貪嗔癡念都是授人以把柄,她卻將對長孫衍的不舍明晃晃地露了出來。
好在華嬈是個想得開的人,她想,自己是個大度、知恩的人,便開口道:“公子救了我,我得感謝?!遍L孫衍禮貌回絕:“不必了?!?/p>
華嬈更近一步,拉住他的衣袖,道:“要謝的,謝禮便是……請公子將我送回家?!?/p>
長孫衍愣了一瞬,便笑了,那笑如沐春風(fēng),直達眼底,此時才當(dāng)真覺得這小姑娘有意思。
他按照華嬈說的地址領(lǐng)她過去,見著的卻是個小酒館。酒館藏在主街背后,要穿過一片酒樓的花圃才能看到,華嬈大大咧咧跨進去,喊道:“老頭兒,來一壺冬釀!”
長孫衍:“不是要送你回家嗎?”
酒館老頭兒將酒擺上桌子,華嬈倒了兩杯,回頭看長孫衍,咧開嘴笑道:“今日全城百姓都在為皇女賀歲,可謂良辰美景,辜負(fù)了多可惜,我才不想早早地歸家去呢!”
長孫衍無奈地?fù)u搖頭,他可算是見識了這小姑娘的古靈精怪。罷了,那便陪她喝一杯。
冬釀清甜,滿口都是桂花的香味,這酒味并不濃烈,可華嬈看著長孫衍俊朗的眉眼,也涌上了幾分醉意。
那一晚,她到很晚才回宮,先皇見著她完好無損地回來,先是慶幸,后又將她狠狠地責(zé)罰一頓,責(zé)令她三個月不許出宮。
先皇問她為何要這般胡鬧,她揚眉,道:“我以后是百姓之主,及笄便意味著我已經(jīng)夠格當(dāng)他們的主,當(dāng)然要和宮外百姓一起過?!?/p>
先皇說她不分輕重,縱是要與民同樂,也要提前安排才是。華嬈想起長孫衍,還是覺得自己不虛此行。
三
華嬈依舊覺得困倦,渾身懶懶地提不起精神,秋日的涼意漸漸襲來,她無事便躺在殿里,百無聊賴地打發(fā)著時光。
一日,午膳過后,華嬈依照習(xí)慣躺下歇息,卻聽見長孫衍來求見。她驚訝之下,坐直了身子,看見進來的長孫衍,既沒有帶藥箱,也沒有帶學(xué)徒,行了禮道:“陛下不要睡了,隨臣出去走走、消消食,精神會好些。”
華嬈展露笑顏,道:“好?!?/p>
兩人后面跟著一長串宮女太監(jiān),長孫衍緩步走著,想趁她不注意時偷看一眼她的側(cè)顏,卻被華嬈靈敏地捕捉到了。他掩飾般垂眸,道:“陛下最近都精神不濟嗎?”
華嬈道:“我還以為你不會關(guān)心我呢?!?/p>
長孫衍聽著她虛弱的聲音,有些心疼,卻也不敢接她話頭,道:“陛下該多活動活動,不能整日躺在殿中,對身體不好?!?/p>
“政事有皇弟為寡人操心,寡人便是整天躺著,也不礙事?!?/p>
“陛下知我說的不是這個?!彼櫫嗣?,似乎對她有些生氣,“陛下也該關(guān)心自己的身體才是。”
宮墻綿長,華嬈與長孫衍走在前頭,甬道深處吹來的風(fēng)輕拂起額前珠翠,她側(cè)了側(cè)頭,道:“長孫衍,你還是惦念我的,對嗎?”
當(dāng)年,華嬈及笄禮過去之后,足足被先皇禁足在宮中三個月,等到解禁,她又迫不及待地溜出了宮。
及笄那天晚上,她和長孫衍約好了,等到開春,要再到那家小酒館,飲一壺梨花春。她等到了長孫衍,還未坐下,就見著了從門外匆匆跟來的少女。
長孫衍朝她介紹:“這是我爹收的徒弟,名喚蕊和?!?/p>
蕊和眼帶戒備地看著她,躲在長孫衍身后,道:“衍哥哥,師父說要給我們定親了,你不要出來見其他女子好嗎?”
長孫衍皺了眉,安撫地朝她看了一眼,對華嬈說道:“蕊和言行無狀,請別介意?!?/p>
華嬈扶著酒瓶,只覺得眼中又酸又脹,一股怒火從胸口躥到腦中,逼得她反而笑出來:“呵,長孫衍,你這般說還有什么意思?”
長孫衍低頭,將蕊和牢牢護在身后,道:“殿下金尊玉貴,不值得為在下折了身段。”
華嬈愣住,仿佛看見他二人之間天雷轟鳴,劈下了一條深溝。
回到宮中,華嬈看見先皇的臉色,便明白了。及笄禮那日,她晚回,關(guān)心她的母皇總是要派人去調(diào)查的。一查,便知道了華嬈拉著長孫衍滿城轉(zhuǎn)悠,還去酒館對酌的事情。她是極疼華嬈的,斷然不能容許她隨便交付真心。更何況,她是未來的一國之主。
先皇摸著她的頭,道:“長孫家的孩子,好是好,可他父親收了那個女徒……皇兒還是離他遠些,天下好男兒多得是,母皇以后會為你挑好的?!?/p>
華嬈哭過之后,便沒再提起這事,所有人都以為華嬈將往事輕輕揭過了,可先皇逝世、華嬈登基后,她連下的兩道旨意,讓長孫府慌了手腳。
“寡人聽聞,長孫大人之徒蕊和姑娘,醫(yī)術(shù)甚好。寡人皇弟連年患病,有個懂醫(yī)術(shù)的王妃照料才好,寡人看蕊和姑娘合適,即日賜婚?!?/p>
“長孫大人要回府嫁徒,便由其子長孫衍擔(dān)任太醫(yī)院院判一職,即日上任?!?/p>
長孫衍上任的第一天,便來見了華嬈。向來平和的他,也氣得面色通紅,質(zhì)問:“你為何要賜婚蕊和?”華嬈好脾氣地解釋:“因為我喜歡你啊,怎么可能看著你和其他人成親呢?”
她笑得囂張,像個暴虐無理的君主。可她也會在華荏與蕊和大婚,長孫衍獨自一人之時,送上一瓶解乏的桂花酒。
那時的長孫衍,看著王府里燈火輝煌的湖面,看著對面熱鬧的人群,道:“陛下是一國之主,什么都可以做,要是哪天陛下不是了,還會這樣做嗎?”
“若我不是陛下,便每天蹲在你家門口,你去哪里我也跟著,不管你煩不煩我,看誰還敢嫁你?!彼此?,道,“怎么樣?這個回答你是否滿意?”
長孫衍笑了,在草叢掩映的湖邊,他拎著酒,仰頭灌下幾口,風(fēng)拂亂了鬢邊的長發(fā),他笑道:“陛下好膽氣?!?/p>
“所以啊,你應(yīng)該慶幸我是陛下,不僅給了你官兒做,還讓蕊和當(dāng)了王妃?!?/p>
“是,臣感激陛下?!遍L孫衍長長地嘆出一口氣,他抬了手,似乎是想拂一拂她的長發(fā),卻忍下了。
華嬈讓長孫衍做了官,嫁掉了他的青梅竹馬,也沒得到他的心。
長孫衍拖著華嬈走了大半個時辰,縱然是涼爽的秋日,但因華嬈身上繁復(fù)的衣飾,一趟下來也夠累。背后的汗浸濕了衣裳,她卻覺得精神好了很多。華嬈回寢殿沐浴之前,對長孫衍說:“以后你每日都來宮中陪寡人活動可好?”
長孫衍抬了眉眼看她:“那微臣可否向陛下提個要求?”
“什么?”
“讓荏親王與蕊和和離?!?/p>
華嬈的面色漸漸沉下來:“她都嫁人了,你還放不下她?!?/p>
長孫衍低頭:“讓微臣將蕊和送走,此后微臣愿日日陪伴在陛下身邊。”
“你要用你自己來換取她的自由?她走了,你就不心疼?讓她留在皇城,好歹你們還能相見?!?/p>
長孫衍跪下去:“求陛下成全?!?/p>
華嬈靜靜地看著她全心全意愛著的人,卻全心全意護著另外一人。她生氣惱怒,拂袖而立,對地上的長孫衍冷聲說道:“寡人不會如你的意?!?/p>
放了蕊和,他便安心了,無畏無懼的人,她還能拿什么來要挾他留在她身邊呢?
四
長孫衍依舊每日進宮陪華嬈活動身子,只是大抵長日無聊,長孫衍又一句多的話也不肯說,華嬈依舊懶懶地沒有精神。
這日午后,長孫衍進宮之時,恰巧碰到了荏親王夫婦。他見蕊和跟在荏親王身后,抬眼偷瞧他,給了他一個安心的笑。
荏親王進宮是來稟告近日朝廷事務(wù)的,他說南邊大荒,提及朝臣想出的幾種應(yīng)對措施,讓華嬈定奪。華嬈聽著便不耐煩地?fù)]了揮手,道:“皇弟決定便好?!?/p>
她一轉(zhuǎn)眸,看向身后低著頭的蕊和,又看了看殿中另一側(cè)的長孫衍,笑道:“寡人還未謝謝王妃,把皇弟的病調(diào)養(yǎng)得差不多了,該賞。你瞧著這殿里有什么喜歡的寶貝,便說出來,寡人都賞給你?!?/p>
下首的蕊和抬了眼,明亮的眼眸和華嬈直直對上,竟絲毫也不怵。她笑,眼睛彎起來,瞳孔中沒有平常人對華嬈表現(xiàn)出的畏懼之色,抬手朝長孫衍指去。
殿中人皆屏息靜氣,心跳如雷。荏親王偷偷朝蕊和使著眼色,只有華嬈依舊笑著,嘴角的弧度未變,好整以暇地看著她。
“臣妾要那一尊玉瓶,不知陛下可否割愛?”
殿中人皆松了一口氣,華嬈揮了揮手,便有宮女將長孫衍身旁的那尊玉瓶抬過來。
“能被王妃看中,是這玉瓶的福氣?!比A嬈道,“若無事你們便退下吧。”
荏親王帶著蕊和走后,殿中好一陣寂靜,半晌華嬈才開口笑道:“小姑娘倒有幾分氣性?!?/p>
“像陛下,不是嗎?”長孫衍接話,語氣中露了幾分寵溺。
“寡人當(dāng)初的性子,可比她溫和多了?!?/p>
“陛下只是輕易不犯倔?!遍L孫衍平和的聲音響在殿中,讓華嬈無端地有種心安之感。
“可我犯了倔,你也不肯依我?!?/p>
長孫衍避開她的目光,道:“如今陛下都將政事交與荏親王?”
“是。”華嬈嘆了口氣,“寡人精神不濟,前朝的事兒也懶得管,索性都扔給他。反正他從小到大都只會吃喝玩樂,讓他干幾件正事也好。”
“陛下可知,昭和二年之變?”
華嬈目光微變。本朝皇位一直都是由皇家嫡女繼承,而先皇當(dāng)年,并非皇家唯一的嫡女,她還有個親妹妹,封為芷親王。
昭和二年,先皇才登基,便遇上南邊大荒。先皇信任親妹,便派芷親王前去派送糧食,可她沒想到,她的親妹奪位之心已久,趁著手握南邊民眾救命的糧食,收買人心,一路組建軍隊,直搗皇城。
這場動亂,花了整整五年才平息下來。戰(zhàn)亂之后的休養(yǎng)生息,又費了先皇許多精力。
華嬈想起幼時,先皇書房每晚晝夜通明的燈火,便濕了眼眶,輕輕呢喃:“若不是如此,母皇也不會早逝?!?/p>
長孫衍的心揪了起來,他有些后悔提起華嬈的傷心事,便安撫道:“陛下節(jié)哀。”又道,“陛下可否想過,如今南邊大荒,將賑災(zāi)的事交給荏親王,若是又遇到當(dāng)年的狀況怎么辦?陛下還是打起精神來,親自料理為好?!?/p>
華嬈笑了:“長孫衍,你原來這般關(guān)心我?!?/p>
挑撥皇家骨肉關(guān)系,這罪名不小。可長孫衍居然愿意為了那一點點對她的威脅,豁出來提醒她。
“無事?!彼?,“皇弟是男兒,不能繼承皇位,我很放心的。”
她又走下來,傾身過去,用輕輕柔柔的聲線撩撥著他的情意:“今年的冬釀到了,晚上陪我飲一杯可好?”
五
長信殿里燈火通明,長孫衍陪華嬈喝完了酒,便被華嬈賴著了。
也不知是當(dāng)真醉了,還是趁著醉意得寸進尺,她懶懶地趴在他身上,口中吐出清甜的酒香,撒嬌似的抱住他的腰,口中喃喃低語:“長孫衍,留下來陪陪我……這宮里太靜了……太冷了……原本還有母皇陪著我,可現(xiàn)在,連母皇也走了……你不知道……這里的夜……冷得讓人發(fā)慌……”
長孫衍看著她睫下滾落的淚珠,一顆心就像被針扎一樣。他記得那年天街夜涼,他在小巷里遇到的姑娘,熱烈、赤誠、笑容燦爛、眼眸靈動,好像有無限的生命力。她是何時變得這般神色黯淡了?
他把她抱到榻上,蓋上被,可華嬈卻依舊拉著他的手腕。她看起來困極了,卻在意識混沌的時候也清楚地記得不能放開他。
他心軟了,陪著她一起躺下,想著等她睡著再離開。他的頭一沾枕頭,就聞到一股清淡的異香。長孫衍皺眉,他確定這香味是從枕頭里散發(fā)出來的,他是醫(yī)者,嗅覺比其他人靈敏,這樣清淡的香味,常人是發(fā)現(xiàn)不了的。就算這香味里面的麥河粉長長久久地侵蝕著華嬈的身體,也沒有人發(fā)現(xiàn)得了。
將華嬈哄睡下之后,長孫衍回府,急急寫了一張字條,讓人送到了荏親王府。
第二日清晨,他出門之時,見著一輛馬車停在府門拐角處,車前站著蕊和的陪嫁丫鬟。長孫衍走去,對車?yán)锏娜苏f道:“把解藥給我?!?/p>
車簾掀開,露出蕊和的臉,她輕笑道:“做得這么隱蔽,都被你發(fā)現(xiàn)了,衍哥哥,你可好生厲害?!?/p>
長孫衍伸手:“解藥?!?/p>
蕊和面色微沉:“你知道我有多恨她?!?/p>
“看來當(dāng)初父親授你調(diào)香之法,是做錯了。本是救死扶傷的手藝,你卻拿來害人?!?/p>
“衍哥哥,你心疼她了嗎?”
長孫衍沉下眼:“她是無辜的。”
“呵!”蕊和笑,“她這般擺布我,你竟說她無辜!你知道我是誰,也知道我有多恨她。若是要解藥,你讓她自己來要!”語畢,她便離去。
六
長孫衍進了宮,為宿醉才醒的華嬈切了脈,道:“微臣為陛下熬一碗醒酒湯。”
麥河粉是用來麻醉人精神的,多用于骨傷病人的治療??甥満臃壑杏袔孜端帲渲频谋壤煌?,解的法子也不同,長孫衍不知蕊和的配制用量,故不敢隨便解毒,只得借了醒酒湯的名頭,配以輔藥舒緩華嬈的精神。
他看著華嬈喝下湯藥,精神卻不見好,依舊面色蒼白地枕在榻上,便道:“陛下若是常日躺著,該換個白玉枕為好。”
華嬈看了看手底下的枕頭,將它收到了身后,道:“你說得是?!狈愿缹m女去拿白玉枕。
長孫衍心里的火團團燒起來,他看著華嬈蒼白的面色便揪心,逾矩道:“陛下該把那舊的枕頭拿去給宮女洗洗?!?/p>
華嬈慢慢看了他一眼,卻不放手里的舊枕,道:“你今日怎么了?為何要搶我的枕頭?”
長孫衍勉強笑笑,內(nèi)心打定主意,無論如何也不能讓這個枕頭留在她身邊了。他上前,走到她身邊,摸了摸她額間的溫度,用哄小孩兒一般的話語輕聲說道:“陛下,枕頭舊了要扔的。”說著便伸手去拿。
不料華嬈卻反抗得更厲害了,她往里縮了縮,抱著那枕頭,帶著哭腔:“長孫衍,你是不是一點活路都不給我了?”
長孫衍愣住。
華嬈哭得更厲害了,似乎是憋了很久的情緒得以宣泄,淚珠大滴大滴落在枕頭上,她哭著道:“長孫衍,你還不明白嗎?我不想病好,旁人要害我,正合了我的意!我要是不病,你會來宮中看我嗎?會陪我散步嗎?會陪我飲酒嗎?你不會!你看看,我多可憐,明明是一國之主,卻連一個人的心都得不到,你就不要再剝奪我這點兒念想了!”
長孫衍抬手,想拂去她臉上的淚珠,卻被她一把打開。她背對著他,蜷縮在角落里抽泣。原來華嬈一直是清楚的。
反應(yīng)過來的長孫衍,只覺心上被密密麻麻的針扎得喘不過氣來。他是怎么把華嬈變成了這個樣子的?
七
長孫衍在府中關(guān)了許久,一門心思想著調(diào)配出能解麥河粉的解藥,也不忘記每天吩咐人去給華嬈送舒緩精神的湯藥。聽到華嬈病重的消息之時,已經(jīng)是一月之后,皇城的初雪已至,清早的街上,結(jié)了一層細細的冰,踩上去極容易滑倒。
長孫衍卻管不了這些,他吩咐轎夫一路疾行,終于有個轎夫滑了腳,轎子一偏,滾落在地,生生將他摔了出來。他卻顧不了這許多,干脆撇下轎夫自己疾跑前行。他一路奔行至宮中,已經(jīng)有許多太醫(yī)到了,卻皆被華嬈拒絕診治。宮女見到他,如蒙大赦,趕緊將他迎了進去。
長孫衍進去之時,見著華嬈伏在床上,面色蒼白,只有嘴角的紅觸目驚心。華嬈見著他,虛弱地抬起手,將床里的枕頭塞到他手上,道:“你來得正好……快把這枕頭處置了……不能讓外邊的太醫(yī)看到。”
長孫衍皺眉,剛要切脈,就被華嬈制止了,她道:“蕊和……她肯定知道,你會用哪種湯藥來幫我舒緩精神,定然添加了些藥性相沖的東西在里面……我的身子……我知道……”
華嬈虛弱的聲音在他耳邊打轉(zhuǎn),此刻的他卻什么也顧不得了。他第一次在人前氣得青筋暴起,將那枕頭往后方一扔,吼道:“都什么時候了,你還想著替她脫罪!”
華嬈嘴角綻出一個凄美的笑:“她到底……是我皇妹!”
在長孫衍放大的瞳孔里,華嬈微閉了眼,仿佛看到了年幼時的場景。
那時,為芷親王作亂而煩憂不堪的母皇,決心為了華嬈免受其害,將產(chǎn)下的二皇女掉包,接了個宗室男嬰在宮里。那時,母皇牽著她的手,看著緩緩駛出宮門的一輛馬車,道:“皇兒,這是你妹妹,母皇對不起她,以后若是遇見她,記得照拂她?!?/p>
她那時雖小,卻很可憐這個妹妹,偷偷派人跟了她出宮,知道了母皇找的收養(yǎng)妹妹的人家遭難,知道了妹妹后來被皇城的長孫家院判大人收為徒,也就放心了。只是她沒想到,能再次遇見妹妹。
那日在酒館,看見和自己有幾分相似的面容,她立馬便確定了蕊和的身份??墒呛髞硭胖?,早先就有芷親王府的舊人,因為無意中得到蕊和真實身份的消息,將真相告訴了蕊和,攛掇蕊和與她相爭。
年輕氣盛的少女立馬被激起了氣性,可華嬈是姐姐,她不會舍得妹妹受苦,便手一揮,直接給了她王妃的身份,入皇家族譜。
只是看來,她還是不甘心,送了枕頭給她,還想通過華荏的手,把持朝政。
八
華嬈大口大口地吐血,染紅了一片床單,長孫衍上手為她施針,卻收效甚微。
她笑著抓住長孫衍的手,撫平他緊皺的額頭,道:“長孫衍,不必為我憂心。你陪著我的這段日子,是我近些年來最好的時日了?!?/p>
“你撐住,只要你熬過來,我們還會有更好的時日。”長孫衍顫抖著抱住她,生怕她流動的血液就此凝固。
華嬈沒有告訴他,自從知道他定親以后,沒有見他的那幾年,她是怎么過來的。母皇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她白日替母皇看折子,夜晚就整夜守在母皇身邊,生怕她也離她而去。
有時候她想極了長孫衍,便在凌晨之時,帶幾個護衛(wèi)出宮,在長孫府后院的高墻上,看早起做功課的長孫衍。她看他溫潤的眉,看他骨節(jié)分明修長的手,看他拿著書本在院中踱步,看他進藥房搗鼓藥材。
當(dāng)朝陽從天邊露出臉來,她便只能依依不舍地離開,奔赴自己沉重的人生。母皇總告訴她:“為帝,要有擔(dān)當(dāng),要能吃苦,要耐得住寂寞?!笨伤龥]告訴母皇,她不想的。
這個位置,真的讓人好生寂寞。如果蕊和愿意坐,那她便拱手送上。
她攀住長孫衍的脖子,撐著力氣說道:“我留下了……傳位詔書……長孫衍……陪我最后一程,好不好?”
她話音剛落,殿中突然傳來一聲玉瓶脆響。他們齊齊望去,只見荏親王的身后,站著充滿了震驚之色的蕊和。
此刻看著蕊和,長孫衍再沒有了那樣好的臉色。他將華嬈護在身后,朝蕊和低聲吼道:“如今她病成這樣,你滿意了嗎?能把解藥交出來了嗎?”
蕊和卻“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朝華嬈狠狠磕頭:“對不起、對不起姐姐,我不知道你還留了詔書給我……我一直以為,你因為長孫衍而不喜歡我,也因為我的身份而恨我……對不起!”
華嬈的嘴角又開始溢血,驚得長孫衍連忙回身為她擦拭,頂天立地的男兒,眼角都急出了淚水。
她虛著力氣,輕聲道:“不必要的,是我和母皇對不住你,你想要的,我給你好了?!?/p>
蕊和抬起頭來,她抹了眼角的淚水,道:“姐姐,我不要了,我只是為了與你爭搶,才做下這些事的。長孫衍也與我沒有婚約,是我故意要搶你的東西,才讓長孫衍那樣跟你說的?!?/p>
氣急敗壞的荏親王已經(jīng)等不及了,見著誤會解除,立馬將蕊和提起來,道:“那你趕快去為我皇姐熬藥!”
待兩人走后,殿中無人,長孫衍終于不再掩藏自己的情緒,將華嬈緊緊抱在懷中。他早就在無意中知曉了蕊和的身份,也知曉了她的野心。他不明白先皇將蕊和換出宮的原因,只能按照自己的心意,盡力守護著那個皇城煙火下,落了滿地珠翠的女子。
他知道,不能讓蕊和接近她,所以極力反對蕊和嫁進皇家,卻被她誤認(rèn)為是舊情難忘。
那日酒館重逢,他沒料想到蕊和會跟出來。他想讓蕊和離華嬈遠一些,便在蕊和騙她說出定親之語的時候,沒有反駁。他想著,若是華嬈就此與他不見,大抵能安穩(wěn)些。
其實他從來惦記的,都只有華嬈一人而已??墒撬吹饺A嬈大口大口吐血的情景,他便心驚膽戰(zhàn)。
他不該自以為是地為她著想,以為是將危險從她身邊趕走,卻實實在在地傷到了她的心。到現(xiàn)在他才明白,什么都比不上他陪在她身邊重要。
他終于了解,宮墻深重、長夜清涼,她是怎么孤身熬過的。不過幸好,他將她的寂寞發(fā)現(xiàn)得及時,他還來得及陪她一起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