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悅小格

【不解】

快到六月的時候，大地原本孤單的身軀陡然被一片藍(lán)色包圍，像躺在一張巨大的藍(lán)色嬰兒床里的孩子，它眨著眼睛，用充滿好奇的姿態(tài)將整個世界打量。

隨著這濕潤的藍(lán)，風(fēng)又吹過來了，還藏著一些微微害羞的紅色，那是晚霞的絕艷，在不甚強(qiáng)烈的陽光下滌蕩而出。

何休伸出手里的鉛筆。對著那仿佛就要墜下來的天空比畫了下。

沙沙沙，潔白的畫紙上，慢慢浮現(xiàn)出了一條公路和一座小鎮(zhèn)。

何休修長至極的手指從上面哨然拂過，像對待一個戀人，或者一件珍寶。何休暗暗地想，真的要去那個地方了，帶上畫本和筆，還有一腔柔軟而綿長的情緒。

大概。這世界上懂得何休這般情緒的人少之又少。

講臺上，語文老師還在講解昨天才做過的試卷，左手邊，是扎著高馬尾的女同學(xué)在認(rèn)真地記筆記；右前方，是留著寸頭的男同學(xué)在一絲不茍地聽講。

這些場景就像一部啞然壓抑的黑白默片。正一幀一幀徐徐又重重地在何休的腦海里回放。

?。∫宦暭饨?，何休用驚怵的目光看向大家，大家也用一種何休從來都沒讀懂過的眼神看著他，是震驚，不理解，還是排斥呢？

何休不敢想，他匆匆丟下一句“對不起”便往家的方向跑去。

【短信】

那個被稱之為家的地方，在何休心里已經(jīng)沒有過去那種濃稠又溫厚的感覺了。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何休發(fā)現(xiàn)，他自小奉為英雄的父親鮮少待在家里。

他忙，不分晝夜，像一個不停旋轉(zhuǎn)的陀螺。每次回家，他都疲憊地直接進(jìn)了衛(wèi)生間洗澡，只留下一筆錢放在茶幾上。

錢，像一座橋，就只是一座橋。一個連接他和父親之間的工具，沒有大紅燈籠高高掛，也沒有喜氣沖天的鞭炮聲。

何休其實(shí)有很多話想對他說，比如周三的體育課，他不小心被籃球砸到了，蹭破了嘴角的皮。周一的數(shù)學(xué)晚自習(xí)，他解出了老師寫在黑板上的方程式，老師表揚(yáng)了他。周末的早晨，他去菜市場買了魚，燉了湯，想等他回來一起喝……

可何休沒有開口，他看到的總是父親疲憊的眼神。

那扇門，何休從回到家就一直盯著看，可惜，它還是沒被打開。

夜里，云彩像失去心臟的嬰兒般在空中亂撞，最終，那一團(tuán)團(tuán)的慘白在空中集結(jié)成解不開的云群，混亂又難安。

躺在床上，何休睜開眼睛看著這不懷好意的夜色。他下了床。一步一步小心地來到客廳。

父親的手機(jī)正放在茶幾上，何休不假思索地拿起，在屋內(nèi)這無限安靜又不用防備的時光里。模仿著父親的口吻給班主任發(fā)去一條短信。

那通生病需要在家休養(yǎng)一周的短信很快便得到了回復(fù)，班主任千叮嚀萬囑咐，要何休病愈之后即刻返校。

刪了短信后，何休回到床上閉上了眼睛。

【遇見】

天光變得緩慢多情的時候，何休已經(jīng)坐在了去鄉(xiāng)下的車子里，他只想去偏遠(yuǎn)的一隅靜一靜。

他覺得，他那顆熾熱的心臟里存儲了太多不好的東西。

汽車在藍(lán)天下悠悠行駛。何休靠在窗子邊緣，偶爾被鄉(xiāng)間路上的碎石震了腦袋，但他卻不覺得疼，反而有些欣慰。

因?yàn)檫@是最真實(shí)的碰觸。有聲音。還熱鬧。

他探出頭來，看著行駛在永吳公路上的汽車在豐水期的鄱陽湖里駛過，那輪胎像有了生命般在水中唰唰作響。

前方，一個瘦弱的背影勾住了何休的眼睛。

是一名少年。他正蹲在地上撫慰一只受傷的鳥，寬大的白襯衫被風(fēng)灌得鼓鼓的，何休莫名擔(dān)心，總覺得下一秒他形銷骨立的身軀便會被風(fēng)吹走。

于是，他大叫了一聲，讓司機(jī)將自己從車上放了下去。

湖水晃蕩，在漸漸沉下來的天色中漫上何休的腳踝，有酷熱過后的涼爽沁人心脾。也有大地安詳后留下來的寥寥闃寂。

何休沉默著走向那個少年，在看到少年眼睛的時候，他心頭微微一震，那里面居然沒有對陌生人的排斥和厭惡。

何休遲遲開不得口，他站在那里，微微抱緊了胸前的畫本，他本是想幫忙的，卻不料，他亦如少年手中的鳥兒般孤單無助。

【老宅】

瘦小的少年讀懂了何休眼中的膽怯，他用眼神示意何休不必過于緊張，還揮揮手，讓何休去把?？吭谝贿叺淖孕熊囃七^來。

何休不知怎地，居然對他言聽計從。后來，何休才想到，是他單純善良的眼神讓他卸下了防備。

夕陽落下去，何休載著少年在鄱陽湖水漫過的公路上前行。那瘦弱少年手中的鳥兒似乎也知道自己正被帶往一處美好之地，竟唱起歌來。

良久，何休在吳城古鎮(zhèn)的大門前停下，他看見了城門后那些逼仄又濕漉漉的小巷子。眼睛居然有些熱得慌，大概這就是塵封在記憶里的等待與尋找吧。

少年從單車后座下來，一瘸一拐地向前引路，何休這才注意到少年的動作如此笨拙。走了沒多久，他們便在一座老宅前停了下來。

門前有一張被歲月洗滌過的斑駁木桌，那上面有少年的奶奶親手熬制的綠豆湯。大概眼睛不好使，她竟把何休當(dāng)成了自己的孫子，招手讓他過來吃東西。

何休有些窘。少年忙將手中的鳥兒放進(jìn)一邊木樁上的籠子里。招呼他說：“我叫李雨桃，這是我家的老宅子，你今晚就住在這里吧，免費(fèi)！”

少年實(shí)誠的臉上有傍晚風(fēng)霜染上的紅，何休看著少年默地笑了一下。這一笑便惹出了李雨桃接下來的話：“小哥哥。其實(shí)你笑起來的樣子更好看。”

【寒鐵】

吳城歷史悠久，在這繞著圈圈的石頭路兩邊，不知坐落了多少間老房子，伺休正坐在寬敞的院子里仰著頭數(shù)那聳入云間的房頭，一間又一間。

李雨桃雖沒讀過太多書，但他能感覺到何休眼中濃稠的不快樂。李雨桃一邊給翅膀受傷的鳥兒上藥，一邊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奶奶說我出生那天正下雨，然后我爸又出去買桃子，所以我的名字就叫雨桃，好玩吧哈哈。”

何休再笨也知道這骨瘦如柴的少年是在逗自己笑，但他卻為自己的不快樂在心間上了道厚重的枷鎖。他張張嘴。卻半天沒組織出一句言語，于是嘆了口氣，獨(dú)自走到屋外去。

李雨桃哪里放心他，悄悄地跟了出去。

另一條巷子的盡頭。何休盤腿坐在地匕，忽明忽亮的光火將他的身影襯得模糊憂郁，李雨桃走過去坐在他旁邊。一起看那古鎮(zhèn)特有的鳥群來了又去。

何休知道李雨桃是來陪他的，想到這里，有些咸的小雨覆上了他黝黑的眼眸。他知道，這全是想念的味道，就像李雨桃懷中抱著的鳥兒，分明那么想要去飛想要去找，卻又囿于人世間的懷抱。

何休忍住顫抖的聲音。說道：“它其實(shí)想走?！?/p>

李雨桃愣了下，說：“其實(shí)，更想走的是我。”

何休回過頭，看見李雨桃將左邊的褲管捋起來，那一截冷酷的寒鐵刺傷了何休的雙眼，他本以為他只是腿腳不便，卻不知他竟是殘肢。

李雨桃反倒鎮(zhèn)靜自若，還安慰他，世間疾苦千千萬，能活著就已很好。

【堅韌】

那一夜，李雨桃懷抱著受傷的鳥兒，將陳年往事一并提到了心口。

十三歲的年紀(jì)里，李雨桃的父母還在他身邊，那時的吳城沒有如今這般熱鬧，來賞玩的游客也少得可冷，不過父母的勤勞也不至于讓他艱辛挨餓。

他還記得那天去上學(xué)的路上。天藍(lán)得像愛說謊的小孩的眼，狡黠又詭譎，他背著包蹬著單車在永吳公路上奔馳，太陽將他的身影烤得出奇的清楚。卻不想從他身后疾馳過來的大卡車將他卷了進(jìn)去?？蓱z的腿在超負(fù)荷的車輪下發(fā)出刺耳的斷裂聲。

他的慘叫驚起了成群的鳥兒，閉上眼的一剎那，他似乎看見了火紅的顏色染紅了那飛翔著的鳥兒的翅膀。

司機(jī)逃逸，年幼如李雨桃，根本不記得那車長什么樣子了。再醒來時，他便躺在縣里的醫(yī)院里，眼前是心如死灰的父母。

那個月過后，李雨桃就鮮少見到他的父母了，聽奶奶說，他們是到城里務(wù)工掙錢去了，好讓李雨桃余生有個念想。

不過李雨桃明白，他們是接受不了這個世界的殘忍，每當(dāng)看著自己的時候。他們眼中都有抹不去的凄涼。

后來，李雨桃也沒再去上學(xué)，閑暇的時候，他就坐在老宅子的客廳里看電視。動畫片或者武打片，無論是什么，只要有字幕，李雨桃就會跟著聲音去辨字，久了，也就識得許多字了。

何休有些心疼身旁這個堅毅的少年，沒想到他瘦小的身軀里竟藏著如此深重的傷口，于是伸出手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月光爬上那許多老宅子的房頭，只聽李雨桃i兌“小哥哥，答應(yīng)我，代替我去把外面的世界看一看，不要不開心了?！?/p>

何休點(diǎn)點(diǎn)頭，他勇敢地拉起李雨桃的手，一起走回老宅。

【父親】

在老宅小住的時光讓何休的心有了改變，他已然學(xué)會了思念一個人不是封閉自己的心，而是敞開大門，讓遠(yuǎn)方的光照進(jìn)來。

父親終于發(fā)現(xiàn)他不在家了，但他沒有向老師揭發(fā)他，他是他的兒子，他知道此刻他在哪里。

那天的云比往常要多得多，有些雨在云層里醞釀著準(zhǔn)備降落，父親就是在這時來到古鎮(zhèn)的。他沿著石頭路往前走，雖不知何休具體在何處，但他能感知這里有何休的氣息。

何休與李雨桃并肩走在深巷的小路上。手里拎著從小賣部買回來的面條。奶奶說了，下雨天吃面，人的心會變得軟乎乎的。

正巧，在巷子的另一頭，何休瞧見了父親，他站在那里，竟不知該如何進(jìn)退。李雨桃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發(fā)覺那站著的男人與何休別無二致。他大概明白了什么，一把將何休向前推去。

雨水終是落向大地了。何休與父親一同站在一旁的屋檐下。有晚歸的燕子呢喃著。

何休不知該說什么，只瞇著眼睛看那豆大的雨滴不停地落在地上。他父親抽了半截?zé)煟柚澙@的煙霧將自己的神情掩于其中。

良久，他告訴何休，何休母親走的那年，正是他最為貧困的時期，他沒有錢，她卻那么想要風(fēng)光的生活，他的無微不至并不能換來她居家安頓的心，終于，她做出了選擇。

何休永遠(yuǎn)記得，母親出走的前一天，她將他帶到了吳城古鎮(zhèn)。他們在這個古老的小鎮(zhèn)上待了四五日，每次提到未來的生活。他都能看見母親發(fā)亮的瞳仁，像夢一樣美麗，又像夢一樣殘忍。

那個在他生命里至關(guān)重要的女人終于還是選擇北上了。聽說，她新尋的那個人，是一位頗為出色的房地產(chǎn)商。她本也想帶何休走的，可是父親說，只要他在一天就不會讓何休餓一頓。

雨水順著屋檐滾落，有一些被風(fēng)吹打在了何休的臉上。也不知是雨水太重，還是迷路的心太累，他的眼底淅淅瀝瀝地落盡了綿綿情誼。

他突然喚了一聲身旁的父親，兩個男人，在那有雨的傍晚，都找到了彼此內(nèi)心最原始的釋然。

【美好】

奶奶煮的面混沌又濃厚，他們坐在院子里吃得一身汗。何休轉(zhuǎn)向李雨桃，發(fā)現(xiàn)他臉上竟有些落寞，他知道，他是怕他一走就杳無音訊，他其實(shí)和他一樣，都曾是被這個世界拋棄的人。

他永遠(yuǎn)記得李雨桃說過的話，他那么愛護(hù)那些鳥，不過是將它們當(dāng)作了自己，他不能去的遠(yuǎn)方，他涉足不了的陌生世界。他都想讓那些鳥兒去代他欣賞。

可何休也想讓他知道，他的成長里，永遠(yuǎn)少不了這樣一個他——喜歡笑的善良的會說很好聽的話的李雨桃，是他，讓他看到了生活的另一種可能。

何休臨行前將自己的手機(jī)送給了李雨桃，他說：“等雨水再少些的時候，我就回來看你，我們再去巷子那邊看鳥飛過藍(lán)天?！?/p>

李雨桃的臉在晦暗的天光中顯得有些不真實(shí)。他目送何休與父親坐上汽車。在永吳公路上漸行漸遠(yuǎn)，最后終于消失在天地相接的遠(yuǎn)方。

他也將手中的鳥放飛，任它將自己的思念捎向這世界的另一個地方。他知道。他們還會相見的。他還記得，他要何休代他去尋覓這世間的美好。

編輯/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