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熙童
1
“所以,你在背字典嗎?”她好奇地側(cè)著頭打量著。
“不,不是。”他說話時很溫柔,像那些不猛烈的海浪溫和地撫摸她的腳踝又狡黠地退去,碎花的亞麻裙附著柔軟的細沙像在昭示什么似的張揚地飄著。
“那,再見吧?!彼_叺亩秆伦呷?,她知道這是一條完全不可能通過的路,不過沒關(guān)系,這樣返回的時候還能再見上他一次。她淺笑著,提著裙子走遠。
“祝你好運?!彼谒砗筝p聲說。接著又重新坐回陳舊的塑料椅上。看著眼前起起伏伏的潮汐。
這個結(jié)尾是不是太普通了?女孩在下鋪架起腳,她想表達的是現(xiàn)實主義愛情和浪漫主義戀愛之間的沖突與和解,要怎么將故事變得更豐滿呢?事實上,她又陷入了一個死胡同。一開始她就以教科書式的評判口吻來批注這個故事,為的是讓它看起來充滿意義,但事與愿違,不著天際的想象重又變得扁平。
十三號車廂的十一號隔間暫時只有她一個人,這樣最好,一天兩夜的漫長旅途足夠想很多事情了。至少能捋清楚“亞麻裙”和男人將要演繹出一場怎樣轟轟烈烈的愛情故事。
沈陽的天黑得晚,在風雪到來以前,她結(jié)束了這次自由行。開學的日子讓她不得不盡快回到濕暖的南方。這是一列從沈陽開往三亞的火車。是最便宜的一列。一想到接下來的三十多個小時都要待在這哐哧哐哧的火車上,她就渾身發(fā)抖,下意識地掏弄著腳邊的袋子:海鮮味,濃湯豬骨味,酸菜味,紅燒牛肉味,她特意選了四種口味的方便面,似乎這樣枯燥到極致的回程才顯得更有趣些。
男人其實是她在旅途中遇到的一個指路人,她越想越后悔,當時自己怎么沒有掏出手機和他拍張照、留個微信,當然這種沒有實現(xiàn)的愿望是不能出現(xiàn)在小說里的,因為太俗氣。所以接下來的情節(jié)只能是“亞麻裙”在浪漫和現(xiàn)實的抉擇中絕望地自殺。似乎只有死亡才能給全文增添一種神秘乃至回味無窮的韻味。
等她再睜開眼睛時,十一號隔間里的四張床就只空出一張了。
她的上鋪是一個胖女人,看上去就像網(wǎng)絡(luò)上流行的那個“笑得像個兩百斤的孩子”的表情包。胖女人站在床前狹小的通道上搗鼓著一箱箱的行李,龐大的身軀遮住了她的視線。她厭惡地皺了下眉頭,把頭扭向另一邊,可當她突然看見旁邊的隔板粘著一團風干的粉紅色口香糖時。她不得不將頭又扭回去。
寬松的男友風襯衫在胖女人身上晃悠著,這使她更像一只巨大的蝙蝠了。整理完后,她把一個大袋子放在公用桌子上,看來是隨身攜帶的重要物品。
“這要怎么上去???”胖女人苦笑著張望。
“那兒有踩踏的地方?!彼鹆藗€身,指了指床尾那個突出來的小鐵板。
胖女人感激地朝她笑了笑,好多層下巴擠在一塊,蝙蝠又變成了沙皮狗。她笑出了聲。胖女人抓著白色的鐵欄桿奮力地轉(zhuǎn)身,但是很顯然好幾次都沒使上勁。她重新下來。干脆把柱子一樣的腿豎在桌子上。
等到胖女人終于上去后,她才看清楚對面下鋪坐著的頭發(fā)花白的老頭,他正從皮革行李箱里掏出一件件衣服,把它們搭在支撐用的短鐵杠上,藍色的條紋,黑色的條紋,棕黃色的條紋……
過了好一會兒,老頭終于踏踏實實地坐在床鋪上,緊接著打了一個長達五秒鐘的哈欠,起伏不停的啊啊聲讓她感到厭煩,猶如嬰兒毫無意義的呀呀聲抓住聽眾的耳朵,攀住他們的眼球。與此不同的是,一扭頭看到的是一張蒼老枯槁的臉,如同大雪掩蓋下早已發(fā)黑的樹皮。
她戴上玫瑰花香味的眼罩,閉上了眼睛,這種所謂日本進口的一次性眼罩將雙眼焐得發(fā)熱,混沌中她還聽到隔壁車廂的小孩連蹦帶跳地在唱“一閃一閃亮晶晶”。另一個小孩喊道“我求求你別唱了”。她能想象另一個小孩聽著朋友唱走調(diào)時的神情有多絕望,正如她現(xiàn)在一樣,可她不敢吼對床的那個老頭,求他別再打呼嚕。
在都市夜生活才剛剛開始的時候,車廂的燈已經(jīng)關(guān)了。只能釋放十分鐘熱量的眼罩掉到了地上。影影綽綽的車廂像被外面巨大的光影飛快地吞噬又吐出。借著外面閃爍不定的燈,她看到手表上最短的那根針已經(jīng)指向四了。
對床的老頭發(fā)出持續(xù)不斷的鼾聲。宛如發(fā)電機的轟鳴。她微微抬起沉重的眼皮,瞥見老頭沉沉睡去的樣子,蒼白的被子無精打采地搭在他身上。
列車突然制動了,床邊發(fā)出沙沙的聲響。她隱約看到,有什么東西從公共桌子上接二連三地滾下來了。在微弱的燈光射進來的時候,她看到胖女人的袋子開了,里面十幾盒泡面滾了出來,花花綠綠的。
2
身邊都是黃色的結(jié)實卷曲的荊棘,一陣刺鼻的粉末氣味慢慢地淹沒她,超過她的腰部,蓋過她的頭頂,她聞聲看到瀑布一樣的巨大水流在慢慢靠近她,霧氣氤氳中她看到熟悉的N層下巴。
坐起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早上九點了?!肮∥覀儼阉承蚜??!迸峙说穆曇舸肢E沙啞。說罷向她吐了吐舌頭。昨晚滾落一地的杯面又重新摞好放在桌子上,胖女人吸溜吸溜地吃著味道濃郁辛辣的面條。
“你要吃嗎?我還有多的?!迸峙酥噶酥缸郎希⌒囊硪淼貑査?,“女孩子要吃早餐。”
她搖搖頭,旅途的疲憊讓她并沒有什么胃口。
“你三十幾啦?”老頭操著一口濃重的東北腔,這讓她想起很多年前的一個胖妞朋友,她也是東北人,卷舌和抑揚頓挫的腔調(diào)顯得過分笨拙,所以經(jīng)常被南方的同學模仿取笑。
“26。您以為我多少歲啊?”胖女人吸溜一大口面。
“沒……沒,我就說是三十以下的?!崩项^結(jié)結(jié)巴巴地回答,又問,“你是哪里人?”
“四川自貢的?!迸峙舜罂诖罂诘睾戎O碌暮诤鹾醯乃崂睖?。
“噢,四川我去過。老好嘞!”老頭生硬地轉(zhuǎn)了話題,松了口氣似的撓撓花白的頭發(fā)。
接下來的對話無非是些無厘頭的問答,整列列車里的陌生人之間幾乎都發(fā)生著像小學生練口語一樣的對話,這樣的舉動除了能殺死過分充裕的時間以外,還能滿足像爆米花機里不斷膨脹的玉米似的好奇心。
老頭和胖女人還在熱火朝天地聊著,她瞇著眼睛倚在隔板上心不在焉地聽,迷迷糊糊地知道,這個七十多歲的老頭,每年都有半年時間回到沈陽照顧臥病在床的九十多歲老母。現(xiàn)在則要回廣州帶孫子。胖女人的目的地是中山,她將手機上的小視頻放到最大聲,那是雨水墜落的聲音,她一邊循環(huán)播放著那段只有五六秒的視頻,一邊焦急地自言自語,嘀咕著臺風會不會影響中山。
“小姑娘,你是大學生吧?”可能在無話可說后,他們把話題指向了她。她只是小聲地“嗯”了一聲,始終不想加入到他們的對話中。
“學啥的?”老頭又問。
“漢語言文學?!?/p>
“啥子喲?哈哈。我不懂?!迸峙怂实匦χ?,“聽起來好厲害,你要加油噢?!?/p>
“就是……學中文的?!彼抢裰氐难燮?,簡潔地解釋道。
“噢,中文啊,以后可以當個記者、編輯或是作家。”老頭轉(zhuǎn)著眼珠子,若有所思地說。
出乎意料,她第一次聽見別人沒有慨嘆“女孩子當老師好啊,有寒暑假,耍耍嘴皮就能賺錢”。她無比反感別人將自己的未來與“教師”聯(lián)系在一起,她認為自己沒有足夠的耐心和愛心從事這種職業(yè),她所向往的是寫一本小說,有人排長長的隊伍爭相購買,請求她的鼓勵和擁抱,將她視為一個閃閃發(fā)光的傳奇。
“我就是業(yè)余作家。偶爾給《人民日報》寫寫文童。”老頭繼續(xù)說,“想寫出好文童最重要的是去實踐……”恍惚中,她聽到老頭說他是軍人出身,后來寫了關(guān)于部隊在半路上糧食莫名不見的故事,被伯樂發(fā)掘出來進入新聞界,退休以后就以寫作為生了。她不時應和著,像聽故事一樣禮貌地點點頭,因為她知道自己不可能寫出一舉成名的曠世之作,她已經(jīng)預見不久的將來她就要面對成群的孩子,從事著自己最不喜歡的職業(yè)。
耳邊突然清凈了,她看了看老頭,他正朝她微笑,“就這么定了,孩子,當作家!”
這大概是在火車上聽到的最讓人神清氣爽的一句話了,她禮貌地點點頭,算是回報老頭贈予她的一個小時分量的雞湯。老頭像是講累了,側(cè)著頭看向外面閃過的江河、草地。
她翻起了手邊的雜志,她有旅行時隨身帶一本書的習慣,在沒有信號的火車上,書是最好的選擇。一篇《出版社里的小說家》把她吸引住了,她的夢想就是寫了睡,睡了寫,賺大把的稿費,環(huán)游世界,經(jīng)歷各種新奇的事情。她的這種海市蜃樓般的美麗夢想注定了她只是個空想家,畢竟已經(jīng)過了一夜了。“亞麻裙”和男人的命運還是那么捉摸不定。
臉上長滿大胡楂的乘務員來來回回地走了好多遍,昨晚上看到的小車邊緣的那包真空花生居然還沒掉下來,一個小屁孩或者一碗沸水的突然出現(xiàn),使得小推車上的幾瓶雪花啤酒發(fā)出哐哐哐的碰擊聲。
她一邊慢慢地吮吸著盒裝牛奶,一邊看胖女人又迫不及待地揭開另一桶方便面的蓋子,嘩啦啦地將所有作料都倒進去,用肥胖的手指彈擊著包裝袋發(fā)出稀里嘩啦的聲響。剛才胖女人一直沒有加入他們的話題,只是在旁邊津津有味地聽著。溢出的粉末飄散著,融入混雜著腳臭、煙味、皮革味等說不清氣味的空氣里,她重重地打了好幾個噴嚏。她很想一錘子砸開列車的雙層窗,把里頭的空氣徹徹底底更新一遍。
3
老頭的手機響了。鈴聲是一首喧嘩幼稚得近乎浮夸的兒童歌曲。
“哎,媽!”整整響了一句歌詞的時間,老頭才接通電話大聲地回應著,可才說了這一句就掛了,他把巴掌大的黑色諾基亞放到枕頭下。
“噢,我媽。估計躺著無聊了,按手機玩,可她又沒辦法說話。”他剛好對上她好奇的目光,“哎,人老了就是這樣?!闭f罷,他張大嘴又打了一個抑揚頓挫的長長的哈欠。
胖女人已經(jīng)樂呵呵地吃完面,爬上上鋪了,也不知道是怎么上去的,反正沒有再踏到公共桌子上。老頭也麻利地換好藍白相間的睡衣。直直地躺在窄小的床鋪上。
“現(xiàn)在到哪里了呢?不知道廣東離廣州有多遠?”她已經(jīng)能夠想象到,上鋪的胖女人正百無聊賴地用手托著腮幫子,趴著看玻璃窗外跳動的景色??墒钱斅牭胶竺娴膯栴}時,她撲哧一聲笑了,為了不讓胖女人覺得尷尬,她又假裝千咳了幾聲。
“廣東是一個省,廣州是它的省會城市。”老頭不緊不慢地解釋。
列車搖搖晃晃地前進著。從遼闊疆域的北部開往南部。床邊的雙層玻璃像高清的電視機,無休止地播放著單調(diào)的畫面??v使列車從小麥駛向水田,從湖海駛向魚塘,視線所及不過是仿佛按了快進一般的模糊景色:清一色的行道樹。兩個晚上和一個白天。
現(xiàn)在,正午的陽光灑進來,她聽著催眠的鋼琴曲,愣愣地看著上面的床板,看到空氣中飄浮著的細小灰塵,她摸摸書包的隔層,發(fā)現(xiàn)一次性眼罩已經(jīng)用完了。她瞥向旁邊的老頭,他正皺著眉頭緊閉著眼,將一只手放到額頭上。
她直起身來拉了拉半邊的藍色窗簾,另一邊卻夠不著了。
“我來?!迸峙艘恢皇峙手F欄桿,探出小半個身子用力一夠,將另一邊的深藍色窗簾也拉上了。
白晝變成了淺淺的夜。
編輯/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