薔薇

1

秋楚不快樂。但她總是笑著。這笑她在鏡子前練過很多遍，嘴角輕輕向上揚45度，眼角向下垂45度，溫溫的，淡淡的，那笑容就像是深秋的一縷陽光，溫暖明亮，卻又不曬人。

這是秋楚以為的自己。

直到有一天，那個叫穆天涯的男生當(dāng)著整個籃球隊隊員的面冷冷地說她做作。秋楚的笑容僵在了臉上，像一片發(fā)黃的梧桐葉一樣。

秋楚很想哭，但她的臉像戴了一張面具，摘不掉了，她還在笑，溫溫的，淺淺的。

穆天涯撿起坐椅上的運動服，一甩搭在肩上，轉(zhuǎn)身走掉了。

有本來就不喜歡秋楚的女生落井下石：“就是啊，咱們班都輸了，她還笑，還在那說，其實，你們很棒了！她什么意思?。亢馨袅诉€輸給八班，笑話穆神嗎？”

秋楚緩過神來，仍是笑著，只是這回是冷笑：“他就是這么被你們慣壞的，打得這么爛，還穆神。木頭還差不多！”

并不是因為笑，秋楚就是好惹的主。秋楚沒說出口的話是：“我愛哭，愛笑，關(guān)你們屁事？你輸了球，難道我還要學(xué)孟姜女哭倒長城？”

只是，那不是大家認(rèn)識的秋楚能說出來的話。秋楚在自己面前是一副樣子，在別人面前是另一副樣子。

有時候。秋楚自己也喜歡這樣的游戲，像電視上說脫口秀的那個金星說的：嘿，小丫頭片子，還有兩副面孔呢！

秋楚有兩副面孔。一副笑，另一副不笑。但也不哭。

2

秋楚是哭過的。只不過，是在夢里。

夢里她哭得傾盆大雨，地動山搖，眼淚止也止不住。

醒時，天空已是灰白色，整個世界還在睡夢里。

秋楚摸了摸眼睛，千千的，并沒有眼淚淌出來。她輕輕地嘆了口氣，看著窗外，想自己最近一次哭是在什么時候。

是外婆過世那次吧？一切原本都好好的，外婆在廚房里做飯，外婆在客廳里看電視，外婆開門出去買菜，外婆哼著歌從外面回來，一切都好好的，突然一切就都變了。

大概也是這樣灰白的清晨吧，秋楚被老媽凄厲的喊聲叫醒，外婆摔倒在家，120來了，秋楚跟老媽如同兩片瑟瑟發(fā)抖的葉子站在急救病房外。老爸來了。親戚們都來了……胖乎乎的外婆彩色的外婆變成了一張黑白照片。秋楚的眼淚流啊流啊，怎么都停不了，怎么能這樣？怎么能這樣？

誰能回答她呢？

就像穆天涯說她做作。做作又怎樣？不然要我哭一個給你看嗎？

很顯然，秋楚說穆天涯的話也傳到了他的耳朵里。這世界從來都不缺少傳話筒。

穆天涯攔住秋楚：“你見過從沒輸過的球員嗎？”

秋楚仍是淡淡地笑著，四兩撥千斤地回過去：

“我見過輸了球不讓人笑的球員！”

這回笑的倒是穆天涯了。

“哎，你哭過嗎？”

“我哭你給錢嗎？”秋楚的笑依舊浮在臉上，心里卻是惱怒的?！斑€有，我不叫哎，我有名字的！”

秋楚轉(zhuǎn)身走時。聽到穆天涯在身后喊“哎，你不光做作，還很有個性啊！”

“呸！”秋楚沒回頭呸了一句，當(dāng)然，穆天涯不會看到。

3

笑已經(jīng)成了秋楚的一種常態(tài)。她有時也不喜歡這樣的自己。戴著假面具活著。難怪穆天涯說自己做作。只是，真的要那么真性情嗎？把脆弱展示出來給全世界看，有用嗎？

“想想出題者的意圖，嗯，這樣會不會容易點？”語文老師諄諄教導(dǎo)穆天涯解讀那篇文章。

穆天涯裝模作樣地想了想。說：“他想弄死我！”

全班同學(xué)嘩地笑了。

“做作！”秋楚說的聲音不小，那一片笑聲也沒蓋住。

穆天涯側(cè)過身看了一眼秋楚?！澳氵€真會補刀??！”

“這叫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下課，穆天涯倚著桌子面對著秋楚。

秋楚仍然是笑瞇瞇的，不軟不硬地問：“怎么，你也想弄死我？”

“這倒沒有。哎……秋楚是吧，我想問問你，你老這么笑。臉上的肉會不會回不去啊！”

“要你管！”秋楚這次真沒繃住。起身狠狠地踩了穆天涯的腳。穆天涯“啊、啊”地大聲叫，全班同學(xué)又笑倒了一片。

回到家，秋楚對著鏡子做表情?？傂?，眼角會出皺紋吧？那么哭呢？

外婆過世那次大概是哭得太多了，以至于老媽抱著秋楚說：“眼淚除了傷害你的眼睛。什么都幫不了你。秋楚，你要學(xué)會反對眼淚，你要學(xué)著堅強。堅強地面對生活，也堅強地面對生活的一切變故！”

那句話，秋楚寫在了一張卡片上，想外婆想得要流淚時，就看看那張卡片，外婆也不會喜歡我哭的，我要笑，一定要笑。

笑會討人厭嗎？

秋楚把這個問題拋給了遠(yuǎn)方的爸爸。爸爸在外面出差。但對于秋楚的問題。從來都回復(fù)得很及時。

他說：“笑當(dāng)然不討人厭。但是，我親愛的女兒，喜怒哀樂是人類最自然的情感表達。太過單一的表達，如果是為了隱藏內(nèi)心的某種情緒，長此以往，會生病的！”

秋楚一遍遍回憶了老爸的話。

吃早飯時，她跟老媽講了學(xué)校里發(fā)生的事。當(dāng)然，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她說有同學(xué)說她做作，她還很介意。

老媽愣了一下，說：“有天我?guī)湍闵w被子時。聽到你在夢里哭。我這兩天還想著跟你聊聊?！?/p>

秋楚也疑惑了，不是老媽教自己要堅強，要隱藏自己的情緒的嗎？學(xué)著樂觀，學(xué)著堅強，學(xué)著揚起頭來笑臉迎人，像花兒一樣綻放，這些都錯了嗎？

4

秋楚還是在眾人面前哭了。

那是節(jié)再普通不過的作文課。老師讓以“離開”為題寫篇文章。

有同學(xué)編了樹葉離開了大樹的懷抱收獲了渴望已久的自由之后又思念大樹的故事。有講自己每天上學(xué)時老媽在街口的目光，輪到了秋楚，秋楚站在那，立了好半天，老師問：“怎么，沒想好嗎？”

秋楚抬起臉。臉上全是淚水。

班級里一片竊竊私語，像一朵向日葵一樣笑的秋楚竟然流淚了。

秋楚講了外婆的故事。她說：“人就像一片落葉一樣，總有干枯的那一天。死亡太可怕了。但我們能怎么辦呢？我們誰都沒法戰(zhàn)勝死亡。誰都沒辦法拉住親人的手，把她從另一個世界里拉回來……”

不光秋楚在哭，教室里很多人都掉了眼淚。

“外婆驟然離世，我曾經(jīng)以淚洗面，后來老媽說要堅強，于是我學(xué)會了假裝微笑，穆天涯說得沒錯，那是做作，是表演。我知道自己心里那道傷口沒有好，我不過是用微笑來做一個面具……”

那天，秋楚跟老媽一起去了咖啡館。那樣的環(huán)境讓母女倆更像是朋友。老媽說：“我知道你并沒有那么快樂，你知道嗎，有時看到你臉上的笑，媽媽很心疼。總是壓抑自己情緒的表達。會讓你越來越不快樂。而大家還都以為你是快樂的。秋楚，那不是媽媽想看到的?！?/p>

“媽媽知道你是敏感的孩子，你有很細(xì)膩的情感，這很好。眼淚是很寶貴的東西，但同時流淚也是可以排解垃圾情緒的通道。想哭時?？v容自己哭一小會兒！”

那晚，秋楚對著鏡子認(rèn)認(rèn)真真地看著自己，她拿出外婆的照片，眼淚嘩嘩地流了下來?？捱^之后。如同大雨傾盆之后的大樹，整個人都清爽了很多。身上的沉重感都消失了。

那晚，秋楚睡得很安穩(wěn)。

秋楚換了另一張卡片，卡片上寫著：秋楚不反對眼淚。

也正是因為有了母女的那次對話，秋楚才有勇氣在全班同學(xué)面前分享自己和外婆的故事，分享關(guān)于眼淚和死亡的故事。

秋楚講完，輪到穆天涯。他說：“聽了秋楚講的故事。我也很感動。我也反省一下自己，我這個人倒是什么情緒都往外抖落，你們看到我生氣就是我真的生氣了，你們看到我笑，我就是真的在笑，以后呢，我倒想跟秋楚學(xué)學(xué)，當(dāng)然不是學(xué)著反對眼淚，而是學(xué)著要理智些，克制些，不亂發(fā)脾氣。也不隨便說人家女生‘做作！”

大家都被穆天涯逗笑了。

只有老師很理智地提醒穆天涯，“你的作文好像跑題了！”

“我是說，我是說……可以讓壞脾氣、暴脾氣離開我嘛！”

秋楚抿著嘴笑了，穆天涯很適合做脫口秀主持啊。

5

穆天涯又恢復(fù)了賽場上的神勇，連續(xù)三分，打得對手無還手之力。

比賽結(jié)束，以大比分贏得勝利的穆天涯走到秋楚面前很得瑟地說：“這回可以笑著說你真棒了！”

“想得太美了吧？真把自己當(dāng)神啊！有本事打進cBA再討賞??！”

穆天涯夸張地大叫：“真是做人要珍惜啊。曾經(jīng)有個人夸獎我，鼓勵我，被我罵做作，現(xiàn)在，她口出毒言……”

秋楚踢了穆天涯一腳，“做作死啦！”

一年又開始了，外婆離開秋楚108天了。秋楚從來都沒忘記外婆，但她不再用眼淚懷念她。想她時，秋楚會寫一張卡片。把自己想對外婆說的話寫在上面：

“外婆，您養(yǎng)的那盆君子蘭開花了。常跟您聊天的郁奶奶也走了。您見到她了嗎？在那邊，你們還會做朋友是吧？

“外婆，我們班那個很得瑟的穆神打球又輸了，只不過這次他沒摔水瓶。他說他學(xué)會平靜接受失敗了……

“外婆，人是不是就這樣經(jīng)歷著，痛苦著，也便成長著?。俊?/p>

開始秋楚寫這些卡片時，眼淚還會淌出來，慢慢地，她很享受這種跟外婆交流的方式了。就好像，外婆從來都沒離開。

心里的傷很慢很慢地愈合了。

某一天，秋楚聽說了一個可怕的消息，說一個一直都活潑開朗的男生從17層樓上跳了下去，大家都很震驚，他那么愛笑，怎么會……

秋楚聽了，嚇了一身冷汗。幸好自己身邊有父母和穆天涯，他們幫她摘下了虛假情緒的面具。面對真實的自己。

那晚。秋楚在自己的微博上寫下一句話：別所有的事都自己扛，講給親人朋友聽聽，你會發(fā)現(xiàn)，你不是一個人在戰(zhàn)斗。

編輯/姚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