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雨欣
1.夏末的長鏡頭
江以韶對我說過,攝影是時光的藝術(shù)。彩云易碎琉璃脆,然而快門一按,原本轉(zhuǎn)瞬即逝的美好,就可以在千萬人的眼中永生。我們像是偵探,把時光獵手竊取的年華,一幀一幀追索回來。
初見江以韶時,他正在暗房中。艷紅的燈光綻放得妖嬈,他的輪廓異常清晰。我看見印相紙上模糊的白色發(fā)出熒光,像一個嬰兒逐漸成形。
他等我一步一步走近,然后用鑷子輕輕夾起一張照片。那是一只鳴蟬,在夏末于樹上隕落的一瞬間。
穿過透明的印相紙,他彎彎的嘴角掩映著,瀲滟出動人的光。
這時我才知道,那個抱著相機在樹下沉思的人是他,攝影社社長江以韶。
前幾天,我在放學(xué)后像往常一樣繞著操場跑圈,卻發(fā)現(xiàn)跑道外的樹下,有一個男生仰頭思索著什么。
我出于好奇,跑過去說道:“你也是來找蟬蛻的嗎?大概被男生們撿得差不多了吧,而且蟬蛻地上最多。別傻傻地看著樹上啦!”
他似乎被我的突然出現(xiàn)嚇了一跳,愣愣地笑了一下。道:“我不是在找……”
我還沒聽清他的回答,注意力就被他攥著的老式照相機吸引住,于是惡作劇一般奪下,一邊跑一邊笑嘻嘻:“古董機?借我玩玩喔!”
“哎!你小心點呀!”
他慌慌張張地追上來,但是自然敵不過身為長跑冠軍的我。我氣定神閑地回到樹下,拍了好些野菊花的照片。他才氣喘吁吁地追來。
“嘻嘻。還給你吧!你叫什么名字呢?”我問道。
男生卻賣了個關(guān)子:“后天來攝影社的暗房找我吧,給你看個好玩的東西?!?/p>
就這樣,我遇見了江以韶。
他說,攝影要定格常人難以發(fā)現(xiàn)的奇景。那天他在樹下思索,如何拍出表現(xiàn)鳴蟬生命力的照片,不料我搶走他的照相機時,無意間抓拍到了鳴蟬隕落的瞬間。
江以韶一臉激動地看著我:“程翠意,想不到你竟然是這么有才華的攝影師!你也加入攝影社吧,以后我們一起去拍照!”
于是,在他的忽悠下,我也拿起了相機。不過我用的是單反,我難以忍耐膠片相機緩緩沖洗、等待照片孵化成形的漫長寂寞。
我們的相機就像一個啞劇劇場,默默演繹了無數(shù)悲歡離合。我和他去過一條小巷,那里精巧地散落著許多民國小洋樓,卻因為拆遷,即將被鋼筋水泥的城市吞沒。這個平日里有些迷糊的少年,拍攝時一直表情凝重。
江以韶拍建筑。也拍居民。我聽見那些老人與他交談的聲音,帶著口音與咳喘,卻透著恬然的美好,像老建筑年久失修的窗欞,篩漏下蜜糖似的陽光。江以韶平日的聲音就是溫和悅耳的,我看見他耐心地側(cè)耳傾聽。絲毫不在意老人們遲緩的語調(diào)與時斷時續(xù)的思路。
而我,也舉起相機,將認真行走于街巷的他定格下來。
2.失焦的鏡頭
那段時間,由于回家順路,本著一對一教學(xué)的勤奮態(tài)度,江以韶每天都同我一起放學(xué)回家,在路上時不時就抱起相機一陣抓拍。我要是吐槽他拍的都是廢片,他就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理直氣壯地要和我討論一番攝影藝術(shù)的真諦。
不過,這段時光并沒有存在很久,因為——安笑琪的到來。
一天放學(xué)后,我去暗房找江以韶,準(zhǔn)備和他一起回家。我們出了暗房,卻聽見隔壁的舞蹈排練室一陣喧鬧。
舞蹈室正播放著《天鵝湖》里的一段獨舞的音樂,一個長發(fā)女生身穿純白的舞裙翩翩起舞,雙臂劃撥似流水。下巴高抬如驕傲的公主。不僅舞蹈團的同學(xué)在一旁驚呼,江以韶也愣住了,喃喃道:“真美啊……”
我莫名地不悅,狠狠地拽住他往前走,道:“看夠了沒有,還不回家!”
第二天,我從同學(xué)口中得知了這個女孩,她叫安笑琪,是剛轉(zhuǎn)學(xué)來的藝術(shù)生。
同樣是在那天,江以韶一臉抱歉地找到我,說:“對不起,翠意,以后可能沒辦法和你一起回家了。最近有一個‘定格美好,燦若春光的攝影比賽,這個比賽對我很重要,我可能沒時間再陪你回家了。”
我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看著窗外,聽見自己平淡地開口:“好啊,沒關(guān)系的,等你忙完再說吧。”
他在我面前站了一會兒,似乎還有話想說,最終卻還是安靜地離開了。
我知道他想拍攝的人是誰——安笑琪,我忘不了他在舞蹈室門口驚艷的目光。
我的世界突然沉寂灰暗下去。仿佛失去光與色的黑白膠片。卻又比黑白膠片更蒼白,缺乏線條的靈動與畫面的豐富。
總不能就因為這樣而消沉下去吧?我對自己說。
我在取景框里見過那么多渺小卻頑強的生命,那么多浩瀚而廣闊的存在,那么多燦若春光的美好——足以作為我取暖的火種。
于是,連母親都驚訝,我比以前更勤奮地學(xué)習(xí)了,圖書館有我忙碌的身影,桌上的書本也越摞越高。本來我只希求以體育特長生的身份考入一中,如今我希望名正言順地進入一中重點班。
只有我自己知道原因:我遠沒有安笑琪一顰一笑的動人,平凡如我,便這樣來證明自己的存在吧。
3.無言的取景框
冬天到了。
南方的冬日沒有冰雪的裝點,只有永不止息的西北風(fēng)在攻城略地。帶來無盡的蕭索。
那天,時隔一個月,江以韶忽然出現(xiàn)在我的班級門口。
他似乎有些無措,只是默默地與我來到跑道邊,我們最初相遇的地方。
江以韶遞給我一個信封,他說:“這是我一個月來拍攝的照片,已經(jīng)寄給主辦方了,我也想給你一份?!?/p>
我笑了笑,收下了。盡管我知道,每一張大概都是安笑琪吧。
江以韶低著頭沉默了片刻,然后說:“翠意,其實我參加這個比賽是為了和你一起考上一中。不過現(xiàn)在……我要離開了?!?/p>
“什么?”我愣愣地看著他。
他苦笑道:“我知道你是個勤奮的好女孩,一定能考上一中。我的成績一直不好,我想只能以藝術(shù)生的身份進入一中。藝術(shù)生中攝影類的少之又少,如果不能獲得國家級獎項的話,大概進不了一中的,所以我一個月嘔心瀝血,都是為了這個……”
“別泄氣呀,你肯定可以的!”我鼓勵他。
“不是這個原因。我父母因為工作原因調(diào)往外地,我要轉(zhuǎn)學(xué)了……”
4.告別的默片
那天回家后很久,我才有勇氣打開江以韶給我的信封。
十幾張照片鋪散在桌面上,像我凌亂的心情。照片里無一例外都是我:在圖書館找書的我,背著書包的我,在操場跑步的我,仰望天空的我……畫面靜謐恬美得攝人心魄。而信封背面是這組照片的名字:青春光年。一同附上的還有江以韶的幾行字:
翠意,參賽之初,我本來想拍攝安笑琪練舞的情景。你也知道。那是眾人皆稱道的美好。但是后來我發(fā)現(xiàn)。你看書的樣子、練跑的樣子、學(xué)習(xí)的樣子……都是青春年華里最美好的注腳。
看見照片時是歡喜的,原來我平淡無奇的生活也會有人愿意定格、剪裁,一張一張織就成生命里最華美的錦緞。
江以韶的鏡頭像是上帝之眼,讓我看到了不一樣的自己。
在他的暗房中,還懸掛著許多我們曾共同邂逅的生命。我們眼中的風(fēng)景。在那里串聯(lián)成一場浩大的史詩。那里有蝴蝶的破繭,高山的云海,曇花的盛衰。當(dāng)然,也有我。
江以韶,你可知道,你定格的生命燦若春光?
所以,當(dāng)你說出離別時,我可以笑著回答你:“我們遇見的美好,都在取景框里了。你說過的呀,那些轉(zhuǎn)瞬即逝的美好,在我們眼中心中永生……”
被你定格的生活,是前所未有的燦爛。重新審視后的我,是燦若春光的明媚。
謝謝你呀,有此回憶追念,足矣。
編輯/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