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梅

“比賽結(jié)束那個晚上，我吃了好多肉，還肆無忌憚地喝了一瓶可樂，”一個呵欠涌到嘴邊，武大靖努力想忍住，憋得眼睛濕漉漉的，傳說中的長睫毛撲閃撲閃。

2月22日，韓國平昌冬奧會500米速滑奪冠之后，新科奧運冠軍離開冰場，開啟了超強度的“場外拉練”，各種活動密密麻麻，已經(jīng)排到了4月底。打開電視，他從體育頻道穿梭滑行于綜藝節(jié)目，甚至財經(jīng)和少兒頻道。

去平昌之前，他設(shè)計過許多奪冠瞬間的慶祝動作，“拿冠軍的時候，太緊張了，一片空白，設(shè)計的動作全忘了！”他也設(shè)想過成為奧運冠軍后，會有多么受關(guān)注，“但完全沒想到會忙成這樣！”

午覺是少年時代就養(yǎng)成的規(guī)律生活習(xí)慣的重要部分，“現(xiàn)在不要說午覺了，晚上都睡不好了！”又一個呵欠蓄勢待發(fā)，他自覺難以抵擋，索性由它全速滑出。他揉揉眼睛，不好意思地笑笑。

于他而言，這是一個特別的假期，悠長多彩。密集的行程里有頂級職業(yè)運動員才能享有的眼界、人脈、商業(yè)機會，“我正在適應(yīng)，我希望自己能過一個更平衡、更豐富的生活，能有機會去不同的場合，體會不同的角色，是好事！”

但不論在哪里出席活動，他都不吃肉——怕有瘦肉精，并且堅持抵抗著碳酸飲料的誘惑。金榜題名、鮮衣怒馬的得意之時，卻始終守著面前一盤豆腐青菜，這個冠軍可真是“吃素的”。

“哎呀，我不要回去！”

出席活動時，常有主持人提議，“讓我們重溫一下大靖奪金的精彩瞬間！”

“其實我真的不想看，不敢看！”他習(xí)慣性地咬一下嘴唇，擠出一個看似自信而又淡然的微笑配合氣氛，“其實我腿都是抖的，到現(xiàn)在還是緊張！”

他甚至懷疑鏡頭里那個剛勇無敵兩破世界紀錄的人壓根兒就不是自己，他記得的自己“緊張得要死”，“心里發(fā)虛”，“腿也不得勁兒！”

他和隊友們原本抱著人人奪牌的萬丈雄心抵達平昌，但裁判嚴格的判罰使得中國隊成為犯規(guī)重災(zāi)區(qū)——第二個比賽日，四名選手在短短30分鐘之內(nèi)被判犯規(guī)出局，中國隊痛失兩個奪金點；2月17日，1000米項目上孤軍奮戰(zhàn)的武大靖在1/4決賽中被罰出局；三天后，女隊在3000米接力決賽上又被判犯規(guī)取消成績……

中國短道隊備戰(zhàn)平昌冬奧會的微信群名叫“虎口拔牙”，這是李琰教練起的。在勁敵韓國隊的主場作戰(zhàn)，中國隊有艱苦作戰(zhàn)的預(yù)想，卻依然沒料到裁判的判罰如此嚴苛。

氣氛令人窒息，武大靖早就關(guān)了手機，健身房里的那臺電視是他與信息世界的唯一通道，“金牌榜上中國代表團一直是零，一天像有48個小時，每一天都好漫長，一直熬啊，熬到第十三個比賽日……”

“最后一天了，只剩我的500米和男隊的5000米接力兩個項目了，所有的奪金壓力都壓在我和接力的哥兒幾個身上了！”

“假如時光倒流，你還可以做到那么完美嗎？”我的問題還沒問完，他像被針扎一樣，“哎呀，我不要回去！我不要回去！”

“都說比的是心態(tài)，贏在心態(tài)好！其實要說誰心態(tài)好，我一定不相信！我拿了金牌，可我好緊張啊，我都緊張死了！”他捂著胸口，回憶也如同一場冒險——

“從開幕到結(jié)束，一共瘦了將近十斤，吃不好，睡不好，每天都這樣。其實平時我算是一個心大的人，但那個時候真的也不行了。進奧運村之后，衣食住行我都是按照自己平時最好的一面在做的，比如說今天早上需要吃什么？需要攝取多少能量，我自己都有一個規(guī)劃，一切都嚴格按照規(guī)劃在做。但是裁判一句話，所有的準備都白費了，自己是這樣，隊友也是這樣，那個情緒，把人往下拉。我的比賽還排在最后一天，一天天數(shù)著日子，盼著比賽快結(jié)束吧！

上場之前頭天晚上感覺壓力好大，自己想快點睡覺，可就是睡不著。第二天在奧運村里邊，遇到冰壺隊的，她們跟我和隊友們打招呼，我看見了，但我就當(dāng)沒看見，跟誰也不說話。到館里，從休息室到場地上，我也沒跟任何人說話，周圍的一切好像都虛了。

熱身時，我羽絨服里就一個短褲，老師（李琰教練）問我怎么穿這個熱身，‘館里那么冷！我說沒事兒我滑開就不冷了，其實我都感覺不到冷不冷了，前幾天的衣服我都不想穿，我覺得它們都沒有給我?guī)砗眠\，就剩一條短褲，那就穿它吧！

其實那天我的競技狀態(tài)回想起來也并不是太好，腿上的感覺跟狀態(tài)好的時候完全不一樣，心里還有些虛……當(dāng)時就奔著拼去的，雖然起跑線上的人我都贏過，但是那個時候壓根兒沒想著能拿第幾，就想著我1000米一輪就下來了，最壞不過如此，只要比1000米好，那就是好的結(jié)果?！?/p>

“超速啦！”

李琰教練要求隊員每天都帶著領(lǐng)獎服到賽場，壓力如山，她自己甚至每晚要吃兩次安眠藥才能稍睡片刻，可當(dāng)著隊員也還是只有一句淡定的提醒：“做好自己！”

武大靖是她一手帶出來的，“剛進隊時候，我是最小的，現(xiàn)在我最大！”

“我可笨了，老師也總說我理解力差，注意力還特別不集中，她說話時我總走神，回頭又追著她問……”

“笨孩子運氣不會太差，”他想起李琰說他的這句話，樂了。

冬奧會不是他第一次上演單騎救主的戲碼。2014年世錦賽，在男子1500米韓天宇遺憾摘銀、女子500米范可新意外丟金、中國隊遲遲沒有見金的情況下，不到20歲的他在男子500米項目中殺出重圍，連續(xù)五輪比賽位居第一，彪悍地開啟了自己的領(lǐng)軍時代。

“我沒啥天賦，開始的時候技術(shù)也不行，特別感謝老師把我選到國家隊，她真是很有眼光?！背擅嗄?，他卻還是像個孩子一樣看重老師的認可，奪冠后一個急停擁抱老師的時候，隊友和觀眾的歡呼他一點兒也沒聽到，“就聽到老師對我說，‘你很棒！你很棒！你很棒！”

他一輪比一輪滑得更快，預(yù)賽創(chuàng)造了新的冬奧會紀錄，1/4決賽滑出39秒800的成績打破世界紀錄，決賽時以39秒584的成績，將自己剛剛創(chuàng)造的世界紀錄再次打破，拿到本屆冬奧會中國代表團的首金以及中國男子短道歷史上的首金。

“這個成績據(jù)說可以保持幾年?！彼樕下冻鲆唤z微笑，驕傲得十分低調(diào)。網(wǎng)絡(luò)上粉絲可沒有這么含蓄，打出的標題是，“裁判如果再想判罰，只能判他超速！”

奪冠后，經(jīng)過媒體混合區(qū)，記者們也都激動不已，想要跟他合影，他怕后排記者被擋住，“我蹲下來跟大家一起拍吧！”

這樣一個周到、好脾氣的人，為什么總能在硬仗中挺身而出？

“我心氣挺高的，好勝！在隊里，我可能是拼得最兇的那個了！對手想超我，沒那么容易！我就算贏不了，也不會讓你輕易贏我的。

體能是我弱項，這在隊里也是出名的，都知道我跑步連女孩兒都跑不過。對我來講，體能只能靠下笨功夫來補。反正我也笨，就笨鳥先飛吧！

隊里健身房里有重力自行車，我怵跑步，就多蹬車吧。剛好我的那輛車又是最笨重，他們都不愿意去騎那個自行車，他們都先去挑好了自己的車，貼上名字，我去的時候就剩那一臺了，把最沉的留給我了，我每天都認真練，通過這個補自己的體能。

跑步我也自己加練，最開始在昆明高原訓(xùn)練的時候，我真的覺得再跑兩趟我就要見到天使了……奧運備戰(zhàn)期間每個星期我都要自己跑四次30分鐘速度跑，進了奧運村后，一天一個30分鐘，我拿不準大賽期間那樣練對不對？也特別去問了，教練說，你只要能堅持就沒問題，我從進村一直跑到500米和5000米比賽結(jié)束那天?！?/p>

“又跟丟了”

作為一個“注意力非常不集中”的人，錄制綜藝或訪談節(jié)目時，他常常不自覺地走神兒，“其實我在隊里也這樣，老師總說我，‘瞅你，是不是又跟丟了！”

但他的舒展、自然，甚至是被主持人點名時猛一睜眼的呆萌，都給他加了分，“他們說我還挺有綜藝感的！”

因為奪冠后與女明星江疏影在微博上的互動，“迷弟”很快成為他的另一大標簽——此前他曾經(jīng)兩次申請加入“江疏影粉絲后援會”，卻因為人數(shù)已滿而被拒。

奧運金牌仿佛成了一支魔杖，不僅引得女神主動@他加油喝彩，上湖南衛(wèi)視《天天向上》時，汪涵還撥通了江疏影的電話，女神邀他，“有時間一起吃火鍋。”

在通話后第二天，他應(yīng)邀到上海作為頒獎嘉賓參加一個頒獎禮，接受他頒獎的正是江疏影。

一個月之前，他還在全力備戰(zhàn)平昌冬奧，每天既能感覺到自己在透支，又能清晰觸摸到技術(shù)細節(jié)上的進步，世界隱退，他腦子里只有上場后的每一步，“每一步都至關(guān)重要，每一步都關(guān)系到最后的成績?！?/p>

“沒心思也沒時間跟外面聯(lián)系，”手機沒電了也想不起來充，“有天手機掉床底下去了，我懶得去撿，就那么扔在床下三天。”

參加活動的時候，他看著主持人和嘉賓們說說笑笑，自己跟著聽會兒樂會兒再走會兒神，覺得時間怎么那么容易過，而在訓(xùn)練場上，教練從秒表里摁出來的時間那么重，要一毫秒一毫秒地“摳”。

奪冠后到現(xiàn)在，他還沒回過家，只在一個活動上跟爸媽見了個面，“我現(xiàn)在就想能回家好好休息幾天，天天盼著！”經(jīng)紀公司贏得體育的工作人員告訴他，工作清單還在拉長，對于他和公司來說，這都是甜蜜的煩惱。

拿到冬奧金牌的那個晚上，他一夜沒怎么睡，“好多人跟我發(fā)微信祝賀，都要回！不能不回！我最不喜歡別人說我拿了冠軍變了，我就是我，不會變也不想變！”跟爸媽微信視頻，“他們都好激動，也都沒睡！”

最開始練滑冰的時候，他父親是堅決反對的，“他們對我沒有那么高的期待，我爸也不想讓我吃那么多苦，就是后來我都練專業(yè)了，他也沒想著我能拿世界冠軍，就想著我有個體育特長，能上個大學(xué)，畢業(yè)了回到他們身邊，有一個旱澇保收的工作?！?/p>

第一次上冰，他摔了107跤，這個數(shù)字一直記到現(xiàn)在。剛進國家隊時，他跟不上男隊，只能給女孩兒當(dāng)陪練，“長距離周洋超我，短距離范可新超我”，每天都提心吊膽，怕一覺醒來，給發(fā)配回地方隊。

2016年他經(jīng)歷了成名之后的一個低谷期，“度日如年”，心里常有一個尖厲的聲音喊著，“我跟不上了！就是跟不上了！”為了規(guī)避起跑犯規(guī)，他從站立式改為側(cè)立式，“那個時候真的在起伏的狀態(tài)里看不到希望，自己也鉆牛角尖，誰的話都聽不進去，天天被動訓(xùn)練，多虧教練沒有放棄我，她每天都跟我聊天，希望我真正地理解，接受她說的每句話……”

“運動員重新認識自己特別關(guān)鍵，我第一次梳理自己是2011年，那個階段對我特別重要。

那年有個比賽，主力隊員都出國參賽去了，就剩我們幾個陪練。她們出發(fā)的時候，我們送她們上車，目送她們……你知道心里啥滋味嗎？挺可憐的，人家都出去比賽了，不帶你去。

我好像就是從那個時候動了心思，我想要練出來，想要下次教練能帶上我！我自己有了主動，自己嘗試去改變，積極跟教練溝通，那時隊里就剩助理教練在家看我們，我請他幫我錄訓(xùn)練視頻，我的手機、他的手機一起錄，然后在電腦上把自己的視頻跟高手比賽視頻對照著看，摳細節(jié)，真正明白自己的差距在哪里？教練也幫我挺多，一個一個技術(shù)幫我梳理。

一邊改一邊練，你知道人一旦有改變，又有效果的話，就會一直一直去堅持，對，我當(dāng)時就覺得，啊，自己還有機會，還有改變還有提升的機會！

那個時候其實我能力也不好，技術(shù)也不太好。但是開竅了，愿意去琢磨，那時我彎道的時候圈還特別大，就一個小細節(jié)一個小細節(jié)地改，跟助理教練天天研究，自己畫路線，通過視頻找高手的路線，優(yōu)化自己的動作和路線，反復(fù)練習(xí)，直到形成自己牢固的肌肉記憶?！?/p>

“容易嗎？”

“不容易！”

他自問自答，“我知道自己是怎么走過來的，也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假期，我配合大家的好意，體驗一下生活的豐富。假期結(jié)束，我還是回冰場做好自己該做的！”

“吃火鍋！我也是吃素火鍋！”他眨下眼睛，哈哈笑起來。

（摘自《南方人物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