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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鳳凰琴

        2018-07-31 09:36:28曾秀華
        伊犁河 2018年1期
        關(guān)鍵詞:二叔老爺子爺爺

        曾秀華

        發(fā)現(xiàn)家有上古祭禮大器伏羲鳳凰琴,是鐘成十三歲發(fā)生的大事件——那時節(jié),鐘成正沉迷于歷史研究。

        鐘成的父親鐘磬聲是歷史老師,不過他并沒有因?yàn)閮鹤託v史學(xué)得好就讓他當(dāng)歷史課代表。鐘磬聲認(rèn)為,官員是鐘家忌諱的職業(yè),他不想培養(yǎng)兒子這方面的才能。眼看著兒子買回了一大堆紙張泛黃的歷史書籍,鐘磬聲只能借故壓縮兒子的零用錢??社姵珊芸炀蛯W(xué)會從爺爺那里討錢。鐘老爺子是個老兵,月月有工資和津貼,加上侍弄二兒子鐘磬偉的幾畝薄田,身上沒怎么缺過錢。孫子喜歡看書,鐘老爺子看著喜歡,一聽孫子要錢買幾本舊書,自然是心甘情愿把兜里所有錢都拿出來,還直夸鐘成節(jié)儉,花小錢買大書,是了不起的讀書人。

        鐘磬聲最恨的就是那種能言善辯之徒,自己兒子有這樣的苗頭那更是令他如芒刺在背。這天,鐘成興沖沖捧著幾本舊書剛一進(jìn)屋就被鐘磬聲叫住了。

        “站?。 辩婍嗦暫鹊溃骸案墒裁慈チ??是不是又在爺爺那里誑了錢買閑書?”

        “是爺爺給的。”鐘成有意強(qiáng)調(diào)了“給”這個字,這個基本上由爺爺帶大的孩子并不懼怕父親,還把聲調(diào)提高了些,以引起爺爺?shù)淖⒁狻?/p>

        “嚷嚷什么?你爺爺不在家,沒人在這兒給你撐腰!我來問你,爺爺讓你把羊趕回來,這么大半天功夫你跑哪兒去了?這倒好,羊啃了人家的麥子,爺爺拿錢去賠人家,可當(dāng)真爺爺?shù)腻X就多得花不完嗎?”

        鐘成這才知道是羊惹了禍,賭氣說:“那把我的后羿賣了吧,把錢還給爺爺總行了吧?!辩姵烧f的后羿是春天他幫忙接生的小羯羊,爺爺說給他了。

        “那羊不能賣!”

        “為啥?”

        “因?yàn)槟鞘菭敔數(shù)??!?/p>

        “可爺爺說給我了?!?/p>

        “我沒答應(yīng)!”由不得鐘成反駁,鐘磬聲冷笑道:“你星期天去幫爺爺賣菜,看看那一分錢一分錢都是怎么攢起來的?!?/p>

        鐘成小聲咕噥道:“我知道你瞧不上那些販子,憑啥要讓我去賣菜?我要真去了,豈不更被你看扁了?”鐘成兩只烏溜溜的眼珠瞪著父親,說:“我是鳳凰琴的傳人,是上古的貴族后裔……早晚我要讓全天下都知道這件事!”

        “你說什么!”鐘磬聲又急又氣,四顧無人,趕緊關(guān)上房門,說:“什么鳳凰琴?誰告訴你的?是不是你爺爺?那都是些故事,故事你也當(dāng)真?”

        “別拿我當(dāng)小孩!就算是故事,也有真假吧,我知道那是真的,我親眼看見的。爺爺說,是爺爺?shù)淖鏍敔數(shù)淖鏍敔數(shù)淖孀鏍敔攤飨聛淼?,是我們家的傳家寶?!辩姵捎X得這番話多少拉近了與父親的距離,因?yàn)樗麄兏缸由砩嫌縿又晃蛔嫦鹊难?。鐘成咧嘴笑了,是小孩那種知道答案后略帶點(diǎn)頑皮的微笑。他說:“就算你們不告訴我鳳凰琴的事,我自己也會去弄明白的?!彼靡獾仡┝艘谎郾г谛厍暗臅?,仿佛當(dāng)著父親的面完成了一次大考。

        “不,你不明白。你不明白的,兒子?!辩婍嗦曪@得有些沮喪,還有些疲憊,他眉頭緊鎖,連著搖了幾次頭,仿佛已經(jīng)忘記之前責(zé)備兒子的事了,他說:“我給你說,這事啊到此為止!以后也不許再提鳳凰琴的事,永遠(yuǎn)都不許再提!明白嗎?”鐘磬聲冰冷的目光和話語中的威嚴(yán)把鐘成鎮(zhèn)住了。鐘成失望極了,他想,父親果真沒把自己當(dāng)兒子?;蛘摺蛘吒赣H想把鳳凰琴傳給另一個還沒有出生的兒子吧。這樣一想,鐘成覺得自己的血都要結(jié)冰了。

        “憑什么這樣,難道我不是你兒子!”他沖父親大聲嚷嚷。

        “看看你這副樣子,哪一點(diǎn)像我兒子!”鐘磬聲真想狠狠揍兒子一頓,可最終還是作罷了,畢竟責(zé)任也不全在兒子一人身上。

        明亮的白晝,帝帝河在遠(yuǎn)處發(fā)光。鐘成經(jīng)常騎坐在屋脊上,他那清澈的眼眸,可以看見幾里外的帝帝河,可他從不愿接近它。不僅因?yàn)榈鄣酆油痰袅怂赣H,吞掉了母親肚子里還未聚攏的人形,還因?yàn)樗麅?nèi)心的恐懼。就在鐘磬聲說鐘成不像自己兒子的那天下午,鐘成趴在屋脊上做了個夢,夢見自己居然殺死了母親,是個“弒母”的罪人,所以父親才從來不愿與他有任何肢體上的接觸,因?yàn)樗砩险粗稣叩孽r血。

        自那以后,鐘成再與父親相處時,心里便多了份謹(jǐn)慎的抗拒,不僅如此,他還喜歡上了以旁觀者的身份默默觀察父親,就像在上化學(xué)課的酸堿試驗(yàn)。由此,他發(fā)現(xiàn)了一系列有趣的現(xiàn)象,就拿吃飯這件事來說吧,當(dāng)父親坐下吃飯時,目光接觸到不同的對象,會有不同的反應(yīng),比如,掃過食物時安詳自足,看爺爺時溫順虔敬,看鐘蓮和鐘羽時寬和慈愛,偏偏與自己的目光相遇時,那雙眼里連半點(diǎn)溫情都沒有,只剩下冰冷的挑剔與突然的怒火。

        父親豢養(yǎng)他就像豢養(yǎng)猛獸,所以,父親從不冒險撫摸猛獸的頭顱。他想,自己就是一頭曾經(jīng)殺人的猛獸吧。這天,他終于忍不住了。吃晚飯的時候,他問父親:“是我殺了媽媽,對嗎?”

        讓鐘成感到意外的是父親的平靜。父親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鐘蓮和鐘羽。鐘蓮瞟了鐘成一眼,繼續(xù)低頭舀飯,她是一個嘴巴極嚴(yán)又從不多事的少女;鐘羽才只有七歲,她顯得很驚訝,張大嘴巴看著她崇拜的大爹老師;鐘老爺子還在屋外洗手清嗓子,這是他多年來養(yǎng)成的習(xí)慣;所以,此時此刻,鐘磬聲是絕對的家庭權(quán)威。

        鐘磬聲接過鐘蓮遞過來的白米飯,放在桌子上,輕描淡寫地對鐘成說:“你是不是晚上又做夢了?”

        鐘成想了一下,然后點(diǎn)點(diǎn)頭。

        鐘磬聲說:“那只是夢?!?/p>

        飯盛好了,大家一起等鐘老爺子。

        鐘磬聲笑了笑,說:“我都快不記得你媽媽長什么樣了。你還記得嗎?”

        見父親正溫和地看著自己,鐘成嗓子眼里直犯堵,可他又覺得那溫和中埋伏著別的什么東西。他想起教務(wù)主任上次查辦吸煙事件,對他進(jìn)行誘供時也是這副表情,于是他像對付教務(wù)主任曾經(jīng)的誘供那樣,一臉無辜地說:“反正我就是知道那個人是我媽,其他的記不清了。”

        鐘成四歲喪母,對母親沒有太多印象。

        鐘磬聲眼中奇異的溫和之光消失了,說道:“夢就是夢?!彼局?,仿佛在指責(zé)兒子不應(yīng)該拿夢里的東西來打攪他。

        “我恨帝帝河!”鐘成突然站起來,離開房間。

        鐘磬聲什么也沒說,又仿佛什么都表達(dá)清楚了。

        “成兒是怎么了?”爺爺走進(jìn)來,看了看屋里每個人的臉,像是想從他們的表情里得到答案。

        鐘磬聲說:“他不餓。咱們吃飯吧?!?/p>

        “年輕人到飯點(diǎn)不餓要么是胃硬要么是嘴硬?!睜敔斪抡f:“吃飯吃飯。明天殺只雞,咱們改善改善伙食?!?/p>

        “爺爺,哥哥夢見大媽了?!辩娪鹫f:“哥哥說,他夢見自己殺了大媽?!?/p>

        “鐘羽,吃飯!”鐘蓮瞪了妹妹一眼,算是警告。

        鐘蓮長鐘成五歲,是鐘成的堂姐。自父母離異那天起,鐘蓮就承擔(dān)起了母親的責(zé)任,包括教育和管教妹妹。與鐘羽把這兒當(dāng)成家的立場不同,鐘蓮始終認(rèn)為自己和妹妹是在寄人籬下,覺得總有那么一天,把服裝廠開到城里去的父親會來接走她和妹妹。盡管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可能性越來越小,可鐘蓮從來沒有放棄過這個希望。雖然在鐘老爺子的威嚴(yán)下,鐘家兩兄弟分家的事從沒被提上日程,后來兩兄弟的女人先后離開,鐘磬偉又“旅居”在外,讓分家顯得更加沒有必要,但是,在鐘蓮看來,作為臨時居所的“房客”,最好不要摻和主人的家事。

        “這娃是想媽了?!睜敔攪@了口氣說:“鐘羽,去喊哥哥回來吃飯?!?/p>

        鐘羽應(yīng)著跑了出去。

        鐘成出了門才后悔沒有拿本書去羊圈看。羊圈里有盞燈,每次打開就會吸引成百上千只飛蟲,那是飛蟲們秋季最后的狂歡。后半夜,蟲尸會像雪粒子似的彈向各處。它們飛倦了,最終被燙得體無完膚,掉落下來。藍(lán)色、綠色、青色、黑色的小飛蟲,有時一半身體都被燒焦了,卻依然冒著熱氣在地上爬。鐘成時常會忘記看書,而去觀察那些半透明的、身上掛著金粉的小精靈最后的掙扎。鐘成把自己這種行為稱為“葉公好龍綜合癥”。他覺得也許自己不該開燈,不該給那些在秋涼中等死的飛蟲一個絕望的幻象。可他又覺得,與其寂寞地死,不如死在與光明相擁的瞬間,就像那些名留青史的俠與王。這樣一想,他心里的負(fù)罪感會減輕一些,還生出一種俠肝義膽的豪情來。

        鐘成爬上羊圈的木柵欄,坐在他通常坐的、已經(jīng)磨得發(fā)亮的橫梁上。剛坐下,鐘羽就跑過來喊他吃飯,還笑瞇瞇地摸了摸一只將頭探出柵欄的小羊,拿手里的饅頭喂小羊。

        “哥,你怎么了?”鐘羽望著堂哥。

        “等我死了,你們就能得到鳳凰琴了?!辩姵蓻]頭沒腦冒出這么一句。

        “哥,鳳凰琴是什么呀?”一陣風(fēng)吹過,鐘羽突然驚恐地抱著鐘成的膝蓋說:“哥,你看那些羊,它們怎么都瞪著我?”

        鐘成知道羊天性膽小,只有在看到不明事物的時候,才會驚恐地朝一個方向瞪著眼珠,當(dāng)幾十只綠瑩瑩的眼珠一起在燈光下閃閃發(fā)亮?xí)r,沒有人會懷疑羊是在盯著自己看。鐘成敢拿五毛錢打賭,這次是因?yàn)轱L(fēng)吹動了爺爺掛在柵欄上的外套,可他心里有氣,有心捉弄堂妹一回,就說:“羊是很靈的動物。它們之所以盯著你看,要么是因?yàn)槟慵缟向T著夜叉鬼,要么是你背后藏著夜叉鬼。而且,只有夜叉鬼才會用饅頭喂羊,糟蹋糧食,為的是引羊上當(dāng),喝它的血吃它的肉!”

        鐘成一邊說還一邊做出嚇人的樣子。鐘羽嚇壞了,她后退幾步,尖叫著朝家跑去,邊跑邊喊:“爺爺,有鬼!爺爺,鬼來了。”

        父親手持藤條向自己走來,這是鐘成多年來幻想中的一個畫面。

        那藤條是鐘家的家法,已經(jīng)多年沒有用過了,放在家里更像一件裝飾品。藤條是一根胡桃木,烏黑色,約莫五尺長,半大孩子的胳膊粗細(xì)。藤身歪歪扭扭,結(jié)著些癭瘤,仿佛真的曾啖過肉喝過血,一副猙獰模樣。

        鐘成從羊圈的橫梁上跳下來,站在蟲蚋飛舞的燈下,就像一個俠士在等待自己最終的命運(yùn)。

        鐘成的冷靜更加激怒了鐘磬聲。他覺得兒子至少應(yīng)該表現(xiàn)出一絲懼色,這會讓這一過程顯得更加有意義,當(dāng)過程充滿意義,程度就變得不那么重要了,甚至可以是最輕的懲戒??墒?,這個十三歲正值叛逆期的孩子眼里的光讓他畏懼,這畏懼變成維護(hù)權(quán)威的正義力量。

        “如果你這是在給媽媽報仇,她一定會很高興的?!碑?dāng)兒子對父親說出這句惡狠狠的話時,臉上甚至掛著恬靜的微笑,在父親眼里那是挑釁者的宣戰(zhàn)書。

        于是,當(dāng)藤條碰到鐘成的身體時斷成了兩截,或者更多——如果你能夠把那些散落在柴堆里的碎片一一拼接起來的話。與此同時,鐘成屁股里的骨骼也發(fā)出一聲脆響。十幾個小時以后,當(dāng)醫(yī)生用手術(shù)刀劃開這人體上最厚的組織時,他們看見了斷裂的骨骼,拼接好骨骼,卻發(fā)現(xiàn)有一小片骨渣不見了。他們相信,必定是某位護(hù)士在動用止血鉗之后,無意問用紗布將那碎片帶出了身體。當(dāng)然,誰也不會費(fèi)心去尋找那一枚綠豆大小的骨渣。多年后,那枚骨渣變得平滑,以每年1.2厘米的速度在鐘成大海一樣的身體里游走,就像一艘鬼船。帶著缺口的股骨會重新長平,雖然會有小小的瘢痕,但通過X光片看,骨骼平滑,沒有任何異樣,那里只是一小點(diǎn)陰影罷了,就像皮膚上的痣。但這顆痣會伴隨著云翳而充滿沉沉的潮意,每到陰雨天會有些不適——這也是所有最不會威脅生命的病癥之一,而那截骨頭的未來卻完全是未知的。自打從一名實(shí)習(xí)小護(hù)士口中得知手術(shù)中“丟失的骨頭”事件后,鐘成就再也無法釋懷了,這讓他在生命的這一頁上父親這一欄里蓋上了一枚黑色印章:父親企圖殺死自己。

        當(dāng)趴在病床上的那些歲月成為過往,鐘成注定會懷念那些時光。二叔鐘磬偉給他送了一套由華夏出版社新出版的《全唐史》,可鐘成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對任何寫在紙上的歷史不感興趣了。他看著那摞簇新的書籍,壓制著從胃里泛上來的惡心感,細(xì)著嗓門回答二叔的一系列問話。不過,誰都不會去提鐘成被父親打傷這件事,那是一個禁忌的話題。醫(yī)院的病歷卡上寫的病因只有兩個字:摔傷。鐘成趴在病床上的那些歲月里,曾經(jīng)在腦子里想了無數(shù)種摔傷的可能,比如:從山崖上跌落,從樹上或者房頂上摔下來,要么就是騎自行車時受傷,盡管他們家沒有自行車,再就是跨水溝時,因?yàn)檠澴犹o而丟臉地摔在石頭上,或者在同學(xué)的推推搡搡中,撞在了桌子角上。不管怎樣,屁股一定要對準(zhǔn)那些造成損害的硬物,只要不是那根烏黑的胡桃木就是安全的。老天!

        有時鐘成會為那些不存在的兇器而失眠,會在想象中被那些擁有不同尖銳度的撞擊物感覺渾身鈍痛。同學(xué)們,我們生活中會遇到各種各樣的角度。人生的觀察角度,議論文的切入角度。而傷害的角度排在第七十八位,它包括鈍角、直角、銳角、平角和圓角。傷害的角度確定以后,他不得不以平角的姿勢趴在病床上,以直角接受醫(yī)生觀察,以鈍角睡覺,唯一不能用銳角說實(shí)話。銳角,“傷害的角度”之王。

        在幾何世界里,鐘成覺得二叔是一個圓。不僅因?yàn)槎迮?,而且因?yàn)槎鍙椞降纳睢g婍鄠?,鄉(xiāng)村成功人士,整天像充滿彈性的球體一樣上下左右地忙碌——經(jīng)營著兩家廠子,一個來料加工的服裝廠,一個木材廠;正在和一個長得像山口百惠的女人約會;同時,還得到市立醫(yī)院看望侄兒,到遠(yuǎn)郊一家兒童醫(yī)院照料總是發(fā)燒卻查不出病因的小女兒鐘羽。后來,鐘磬偉終于想出一個不需要經(jīng)常往這邊跑的辦法,那就是給侄兒送一臺當(dāng)時最好的迷你收錄機(jī),讓侄兒出院回家后不至于在祖父面前抱怨他的二叔。

        事實(shí)證明,這臺錄音機(jī)改變了很多事物的發(fā)展軌跡。所以,薩特的存在主義絕對有永遠(yuǎn)存在的價值。

        鐘磬偉送給鐘成的迷你收錄機(jī)比磁帶略大,外帶兩個小音箱和同樣精巧的耳機(jī)。這部收錄機(jī)于是成了鐘成寸步不離的收納盒,那些令他失眠的各種角度重新歸位到墻角、桌腳、屋角和地腳線。他把二叔配套贈送的當(dāng)時最流行的寶麗金合集全部洗掉,錄上了他想錄的東西。比如雨滴打在戶外的椅子上、樹葉上、垃圾桶上、傘上的聲音;某天夜里護(hù)士在簾子那邊的空床上與男友親熱的海潮聲;走廊上來來往往的腳步聲;醫(yī)生和醫(yī)生打招呼的聲音;護(hù)士和護(hù)士低聲交談著走過的聲音;走廊上一位老人被病痛折磨的呻吟聲;暖壺發(fā)出的吱吱聲。

        鐘蓮一星期來醫(yī)院探望鐘成兩回,帶來烤餅、炸雞塊和泡菜。鐘磬聲平時忙于工作,周末有時來有時不來。來了后和醫(yī)生護(hù)士聊得最多,醫(yī)生護(hù)士一離開病房,房間里就靜得要死。鐘成可不想讓自己的耳朵安靜下來去聽父親的聲音,父親的聲音會逼得他尖叫、嘔吐、昏厥。為了不發(fā)生這種事,鐘成總是面朝墻聽收音機(jī)或者錄音帶。有一回,鐘成聽著聽著就睡著了。醒來時,四周的靜以及父親坐在那兒翻看《全唐史》的聲音讓他感到極度壓抑。他像溺水者抓救生圈那樣摸遍了枕頭下褥子下,但沒有找到收錄機(jī)和耳機(jī)。他氣喘得厲害,直到父親從沉浸中猛醒,告訴他東西在柜子上。鐘成看見被父親擺放整齊的收錄機(jī)、耳機(jī)和所有磁帶,它們靠墻站立,就像被俘獲后變節(jié)的叛徒。而那盒“護(hù)士和男友”的磁帶還在機(jī)子里壓著,他不確定父親是否趁他睡著時聽過,天哪!此時此刻,也許他正藏在書后面笑話他呢。鐘成忍痛翻轉(zhuǎn)自己,憤怒地將柜頂?shù)臇|西全部打落在地。

        鐘磬聲在醫(yī)生面前竭力掩飾父子之間的齟齬,只說自己不小心碰翻了東西。他把摔壞的收錄機(jī)拿去修,修好了拿回來,還專門買了幾盤空白錄音帶。可鐘成卻依舊冷著臉,面朝墻躺著。

        鐘磬聲回到家時天已經(jīng)黑了。鐘老爺子正在泡茶,冰糖枸杞菊花茶,他給兒子倒了一杯。鐘磬聲將茶捧在手心,忍不住嘆了口氣。鐘老爺子看了他一眼,開始問老二的婚事籌備情況,鐘磬聲回道:“老二買了新房,計劃下月初八結(jié)婚,不過還沒打算把鐘蓮鐘羽接過去。”

        鐘老爺子說:“狍子總會有新家和子女,這是常事。兩個孩子,蓮肯定是要留在我身邊的,這你是知道的。羽兒的病,醫(yī)生怎么說?”

        “等合適的骨髓捐獻(xiàn)者,可能要花一大筆錢?!?/p>

        “老二怎么打算?”

        “弟弟說無論怎樣也要救女兒。聽說廠子里已經(jīng)有了虧空,他打算保一個廠子的正常運(yùn)轉(zhuǎn)。還好,弟媳對這事沒什么意見?!?/p>

        “蓮那天說想去考導(dǎo)游。看來讓廟里的師傅說對了,她命犯驛馬?!?/p>

        “她一直有遍游天下的理想。”

        “年輕人都有個理想,可是理想能大過家規(guī)嗎?”見兒子沉默不語,鐘老爺子又問:“成兒怎么樣了?還是不和你說話嗎?”

        鐘磬聲就把發(fā)生在上午的事說了一遍。

        鐘老爺子抿了口茶,說:“就連貓狗都記仇吶么,你就敢拍著胸脯說你不記?何況他一個娃娃。”

        “我記他什么仇?”

        “那年打冼崖凹的時候,我們班分來個小兵,叫鐵虎。吃飯的時候,他不僅吃,還拿一個布口袋偷偷裝,那是餓怕了的。上崖的時候,鐵虎就跟在老煙頭后頭。老煙頭是什么人啊,身經(jīng)百戰(zhàn),戰(zhàn)斗英雄啊。強(qiáng)攻的時候,老煙頭扔完手榴彈,再轉(zhuǎn)身摟槍,一摸,槍沒了。哪兒去了,在鐵虎那小子懷里呢。在老煙頭手上,那槍跟那上海女人似的,站著趴著躺著怎么瞅都來勁。可是在鐵虎手里,啞了。為啥?裝錯子彈了。他鐵虎以為那花生米跟饅頭一樣,能塞到肚子里也能塞進(jìn)布袋子里。老煙頭也不急,就讓鐵虎換彈匣子,一來讓小徒弟學(xué)點(diǎn)藝,二來也能讓鬼子跑近一點(diǎn),自己再一摟那挺槍,來個底兒掉。還真是,也就那么一眨眼功夫,那挺槍就噠噠噠響了,齊刷刷把沖過來的小鬼子殺得是人仰馬翻,片甲不留??墒?,這槍不是在老煙頭懷里響的,是在鐵虎懷里??上切∽犹?,射出槍膛的第一顆子彈穿透了老煙頭。

        “老煙頭死了,臨死還夸鐵虎的窖頭好呢,愣把鬼子給壓住了。槍炮不長眼,要說他老煙頭壓根就不該讓小徒弟動自個兒的槍。老煙頭的親爹后來提拔了鐵虎,把鐵虎跟兒子似的待見。后來,在一次會戰(zhàn)中,鐵虎立了奇功,解了老煙頭他爹的圍。再后來,鐵虎就成了將官,改了名了,終成大業(yè),出息著呢!節(jié)骨眼上,成大事不拘小節(jié)。你說呢?”

        “鐵虎改姓老煙頭的姓?”

        “那不會,還姓他自己個兒的姓,就是學(xué)名換了個大的,好賴人家是將軍了嘛!光宗耀祖著呢!”

        “不是光宗耀祖,是不忘本?!扮婍嗦曇娎蠣斪涌粗约?,又垂首道:“可您說我能記自己兒子什么仇?”

        “那孩子喜歡歷史,其實(shí)是想和你套近乎呢,因?yàn)槟闶菤v史老師?!?/p>

        “他才不會呢。課堂上他還跟我叫板,說我把漢武帝的廟號弄錯了,還指責(zé)我不該把屈原詩學(xué)與儺文化混為一談。他學(xué)了很多課堂之外的東西,那些書……”

        “孩子沒有彎彎繞的想頭,無非是想引起你的注意。倒是你的心思太密,這么些年就沒個女人過眼?如果蓮真要去考導(dǎo)游,這份家業(yè)怎么辦?”

        鐘磬聲微微一笑,說道:“爸,這種事不是篩豆子那么簡單。”

        “我看和篩豆子差不多。你得讓過去的過去了,留下的才能下鍋?!?/p>

        “成兒和他媽長得太像了。他看我的時候,就像……你知道那種感覺就像泥鰍鉆豆腐鉆到人的心里去了?!?/p>

        “你呀,你是讓她在心里埋下根啦!”

        鐘成出院那天才知道堂妹鐘羽得了白血病,這也成為他少年時期最大的陰影。他覺得一定是自己把堂妹身體里的好細(xì)胞嚇白了臉——鐘羽就是從那晚之后開始發(fā)燒的,中醫(yī)診斷是由心悸引發(fā)的,建議調(diào)一調(diào)再看??沙粤藥追兴?,調(diào)來調(diào)去,體溫卻還是忽上忽下。后來進(jìn)了兒童醫(yī)院才查出來是白血病。

        夜終于寧靜了,黑暗籠罩著世界,看不清鄉(xiāng)村的破敗與委頓,有的只是一叢叢幽暗中的色塊,帝帝河方向一片蒙昧。鐘成整天拿著收錄機(jī)錄錄這錄錄那。到晚上都意猶未盡,和小伙伴打著手電在樹林里錄蟲鳴。

        鐘磬聲在樹林里找到兒子,對兒子說:“早點(diǎn)回家睡覺吧。明兒一早咱進(jìn)趟城,去給你買輛自行車。還有,床上有套新衣服是給你的?!?/p>

        和鐘成一起的小伙伴聽了都羨慕不已。鐘成原本決定不和爸爸說話,可又不想讓外人知道,沉默了一會,他才老大不高興地說:“是要去見什么人嗎?”

        “出門總得穿件好衣服,這是你爺爺說的?!辩婍嗦暺婀肿约旱那徽{(diào)聽上去竟然有點(diǎn)不像自己。

        “爺爺還說過要節(jié)儉呢。我有新衣服,是新二嬸買的。你忘了嗎?”

        “或許,明天我們還能在城里逛逛書店和公園。”鐘磬聲有意繞過兒子的抵牾,再次拋出友好的橄欖枝。

        可鐘成依舊不買賬,說:“我討厭看書!”末了又說:“不過,或許可以去看看音樂,尤其是古琴類書籍,對今后有幫助,你說呢?”

        鐘磬聲知道兒子這是在講條件,也是在暗示鳳凰琴的事。他無奈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不然還能怎么樣?他以前時常覺得自己低估了兒子,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是自己高估了自己。事實(shí)證明,他不告訴兒子是去見蔡妍娥是一個多大的錯誤。

        蔡妍娥和鐘磬聲是經(jīng)人介紹認(rèn)識的。已經(jīng)步入“老姑娘”行列的蔡妍娥自從見了鐘磬聲第一面,就聲稱鐘磬聲是自己的“真命天子”。對這種過于直率的表述,鐘磬聲反應(yīng)很含蓄,他說,哦是嗎?蔡妍娥說,當(dāng)然。于是兩人便開始交往。

        帶兒子去見未來的媽媽,也就說明倆人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發(fā)展到談婚論嫁的階段了。盡管他們也就去過兩次公園,看過三場電影,拉過幾回手??社婍嗦曈X得自己在感情投入上已經(jīng)算是很奢侈了。前妻去世后,不是說自己的心事密,過不了豆子,而是根本連麩子都過不去,因?yàn)樗揪蜎]那個欲望,直到兒子公然與他對抗。

        作為父親,他知道那是兒子在抗議他的不公道,抗議他忽略了自己,而鐘老爺子那天的戰(zhàn)斗故事也讓他思量再三,他是在記恨兒子嗎?也許有那么一點(diǎn),如果不是他,她應(yīng)該還活著,還有那對雙胞胎。不,一個人怎么能記恨自己的骨肉?也許,娶個女人回家是一個好的開端,一個交待。

        可是,當(dāng)鐘成發(fā)現(xiàn)父親是帶他去見準(zhǔn)繼母時,感覺卻糟透了。

        出門前,鐘成還覺得身上的行頭還行,可自從見了高貴端莊的蔡妍娥之后,他就覺得自己的穿著簡直就像個傻瓜,是作為伏羲鳳凰琴傳人的他審美史上的一個重大敗筆。豎條紋西服里面配著一條怎么也弄不平順的紅領(lǐng)帶,人造革鞋子燒腳不說,還太大了,讓他看上去就像卓別林本人?!鞍唏R卓別林”。多奇怪的組合,簡直是奇恥大辱!而父親卻穿著一身妥帖的舊西服,雖說式樣有些老派,可至少很順眼。不,是非常非常順眼。不,是非常帥氣。

        鐘成臉漲得通紅,以至于百貨公司售貨員蔡妍娥堅持要拉著他的手,穿過長長的走廊,帶他去上廁所。他想拿回自己的手,可又羞于那樣做,怕人家說他是個封建死腦瓜的鄉(xiāng)下蠢男孩。鐘成在鏡子面前看見自己臉漲得通紅,且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就使勁往臉上淋涼水,然后拽掉傻領(lǐng)帶塞進(jìn)褲兜,再把好不容易梳成的三七頭弄亂。好了,現(xiàn)在似乎要好多了??墒遣体鹪陬I(lǐng)他走回自行車大廳的路上,一連兩次幫他梳理頭發(fā),想打理回原來的三七分,把鐘成弄得窘極了。

        到了自行車大廳,鐘成立刻離開蔡妍娥香艷胳膊的纏繞,回到父親身邊。自打鐘成記事以來,還沒有哪位女性對他這么親近過,這讓他感覺渾身不自在,有一種走在云端的輕飄感和恐懼感。父親看了他一眼,有嘲弄有關(guān)懷還有類似警告之類的東西,總之他的眼神只有他們父子倆才能心領(lǐng)神會。接下來,鐘成不得不把注意力放在那些自行車上,因?yàn)樗赣H似乎沒有興趣和他在一起,而是和蔡妍娥并排跟在他旁邊,就像一家三口在公園散步。哦,真惡心!可只要他流露出對某款車哪怕有一絲興趣,蔡妍娥就會立刻走過來殷勤地介紹,令他好生煩惱。

        鐘成不喜歡蔡妍娥,并不是因?yàn)椴体鹫f有一款更好更實(shí)惠的車型要下個月才到貨,也不是因?yàn)樗赋鲧姵煽瓷系哪强钴囉袃蓚€缺點(diǎn),第一,顏色不好,應(yīng)該是橘黃色,而不是藍(lán)色,橘黃色是所有孩子都喜歡的顏色(反對!他不是橘黃孩子中的一個,他是蔚藍(lán)孩子);第二,直手把會影響兒童的身體發(fā)育(反對!他再過一個月零兩天就不是兒童了),而且她暗示的部位讓鐘成非常窘迫??上х姵芍荒茉谛睦锎舐暦磳?,現(xiàn)實(shí)中始終閉緊嘴巴,保持一個孩子應(yīng)有的純真、禮貌與靦腆。

        鐘成不喜歡蔡妍娥,也不是因?yàn)樗X得蔡妍娥和父親商量好了演戲給他看,事實(shí)上父親才不會給他買車呢。他們一定計劃好了那些臺詞,假裝買不成車,還讓蔡妍娥有機(jī)會拉攏他。在去飯館吃午飯的路上,鐘成發(fā)現(xiàn)父親和這個女人有短暫的手和手的接觸,他斷定,父親很快就要像二叔那樣再婚了,他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而且他相信就在吃午飯的時候,一切就會見分曉了,他們一準(zhǔn)會討論領(lǐng)結(jié)婚證的事,甚至婚后的生活計劃。他們會生一個孩子,一個隱形的鳳凰琴繼承人就要像膠片一樣顯影了。但這些依舊不是鐘成不喜歡蔡妍娥的原因。

        午飯時間到了,蔡妍娥帶著鐘磬聲父子去了餃子館。餃子館人很多,鐘成從來沒有見過那么多人在一起吃飯,就像熱鬧的農(nóng)貿(mào)大集。

        “這家餃子不錯,就是要等。”蔡妍娥東張西望,然后指著一張剛空出來的桌子說:“那邊?!迸c此同時,一個胖男人也發(fā)現(xiàn)了那張桌子,他交待服務(wù)員清理桌子,然后帶著一家四口,向桌子走去。與胖男人天生的慢吞吞不同,蔡妍娥邁著吃食母雞的矯健步伐,把鐘家父子甩在了身后,比那胖男人快幾步抵達(dá)桌子。只見她優(yōu)雅地用一只手指點(diǎn)在桌沿上,扭頭喊已經(jīng)走過來的服務(wù)員。胖男人很生氣,從口型能看出他在罵人,近處聽到的也都在往這邊看。蔡妍娥應(yīng)該也聽見了,可她依舊神情自若。鐘成臉紅了,他真想拉住父親,告訴父親他不要在這里吃飯。他發(fā)現(xiàn)父親也在遲疑,可最終他們還是在人潮中抵達(dá)了那張桌子,或者說是靠岸。

        鐘成滿臉通紅,他低下頭,挨著父親坐著,不敢看蔡妍娥。仿佛蔡妍娥剛才已經(jīng)被那個胖男人說的下流話染上了顏色。蔡妍娥咯咯笑著說了句什么,鐘成沒聽清,他見父親笑著搖了搖頭,大約是對飯館亂局的無可奈何。

        然后蔡妍娥將目光轉(zhuǎn)向他,說:“小成,坐這兒來?!彼噶酥干磉叺目盏首?。

        鐘成看了看父親,父親有些嗔怪地對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意思是面對這種邀請他不該猶豫。于是鐘成走到對面,坐在蔡妍娥身邊。他偷眼看了一眼蔡妍娥,發(fā)現(xiàn)蔡妍娥其實(shí)不算漂亮,甚至只能算是相貌平庸。也許是輝煌的百貨大廈讓他產(chǎn)生了錯覺,就像鸚鵡螺給人的錯覺,如果沒有那堂皇的門樓,鸚鵡螺就是一團(tuán)粘稠的污漬。鐘成平時最討厭的就是表里不一、舉止粗俗的人,偏偏自己的準(zhǔn)繼母就是這樣的人(一個那么端莊的人居然與一個胖子搶座位,胖男人辱罵她,她笑得咯咯的。他的同學(xué)知道會笑死的,一準(zhǔn)還會畫成漫畫,在校園的民間傳遞)。

        鐘成煩躁地望著頂棚,那兒裝飾著俗不可耐的彩紙,已經(jīng)有幾條脫離了鐵釘?shù)氖`,隨著氣流飄擺。鐘成有點(diǎn)餓了,于是用數(shù)彩紙上的白鶴來阻止自己盯著面前的空盤子,直到他聽見蔡妍娥說出鳳凰琴幾個字。

        “聽說你們家有什么鳳凰琴?非常古老的玩意兒?!辈体饐栫婍嗦?。

        蔡妍娥把鳳凰琴說成玩意兒讓鐘成很不高興,他希望父親能糾正她,可父親卻并沒有一絲不悅。

        “那只是我父親的一種……”鐘磬聲看著面前的某樣?xùn)|西,仿佛想從那些飄動的食物熱氣中抓住一個合適的詞匯,“那只是我父親的一個玩笑?!?/p>

        “玩笑?”

        “是的。就像我們村的名字‘九哥在英語里就是“玩笑”的意思一樣。我父親常和孩子們說一些老故事,就連我的小子有時候也會相信,跑來問我?!?/p>

        “是嗎?可我聽介紹人說你父親是個非常有威望的人?!?/p>

        “當(dāng)然,他打過仗,喜歡講自己經(jīng)歷或聽來的故事。你知道,他們是理想主義的一代,”鐘磬聲微笑著說:“而我們只能從余燼里撿拾或者說重塑我們自己,你明白我意思嗎?那是個激情燃燒的歲月?!?/p>

        “不過還好,”蔡妍娥突然有些傷感,她說:“還好一切都過去了,我有時會意識到自己是個幸存者?!?/p>

        “幸存者?餃子來了?!辩婍嗦暟底詰c幸這個話題可以結(jié)束了。

        熱氣騰騰的餃子填補(bǔ)了語言缺失的冷場。

        “餃子皮里放了淀粉,滑溜溜的,不太好夾?!辈体鹦χ鴰顽姵蓨A餃子,也幫鐘磬聲夾,然后問鐘成好不好吃。

        鐘成嘴里嗚嚕著說:“嗯,和我姐的手藝差不多?!边@應(yīng)該是對這家餃子館的最高評價,因?yàn)殓姵稍?jīng)稱贊鐘蓮是“餃子大嫂”。

        “你有個姐姐?”

        “嗯。我還有個妹妹呢,她有白血病,平時最愛吃餃子了?!?/p>

        “是嗎?你爸爸可沒告訴我這些,他怕我不嫁給他?!辈体鹨馕渡铋L地看了鐘磬聲一眼。

        鐘磬聲微笑著說,“她們是我弟弟的孩子,只是和我們住在一起?!?/p>

        “就是前一陣結(jié)婚的那個弟弟吧?她們,我是說兩個姑娘為什么不跟她們的爸爸一起住在城里?我看他那個家能住下一個連。”蔡妍娥口吻不失夸張。

        “可能還得等一陣子?!辩婍嗦曈悬c(diǎn)窘,他感覺蔡妍娥似乎很欣賞自己的弟弟,或者正是因?yàn)檫@個,這個女人才決定和自己交往,誰知道呢,鐘磬聲微笑著搖了搖頭,“還得很長一陣子?!彼f。

        “多久?”蔡妍娥問。

        “不知道?!?/p>

        “那就等她們搬出去再說吧……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我也可以等?!辈体鹫f:“這么說來,鐘老爺子倒是個非常有趣的人。如果他說的故事里的鳳凰琴真的存在,會值一大筆錢的,可以說價值連城?!?/p>

        “我父親肯定無法想象一個玩笑的價值會這么大?!?/p>

        “你確定那是個玩笑?”蔡妍娥的眼里閃過類似慧黠的光芒。

        “當(dāng)然。百分之百確定?!?/p>

        “可他為什么要開這樣的玩笑,開玩笑有時會死人的。”蔡妍娥兀自干笑了兩聲,見鐘家父子都一言不發(fā),便說:“看來我該走了。真希望她們早日與父親團(tuán)圓,你的兩個侄女?!?/p>

        “恐怕不那么容易,這事得我父親說了算。”鐘磬聲平靜地望著面前的女人。

        “是嗎?也許我該嫁給你父親,我喜歡能立馬拍板的男人?!?/p>

        “真遺憾?!?/p>

        鐘磬聲的這句話令蔡妍娥夾在筷子上的餃子掉在蘸料里,蘸料濺在桌面上。蔡妍娥走的時候沒有說再見,還落下了一塊弄污的手帕。

        鐘成和父親繼續(xù)埋頭吃餃子,鼻子尖都吃出了汗。鐘成以為父親會說點(diǎn)什么,比如,關(guān)于這個女人,關(guān)于二叔二嬸,或者關(guān)于那輛蔚藍(lán)色的自行車,隨便說些什么,可父親最終什么沒說。

        鐘磬聲吃完盤子里的最后一個餃子,要了碗面湯,往鐘成碗里倒了一些,剩下的自己邊吹邊喝。喝完湯,見兒子沒喝,便說:“你不喝嗎?原湯化原食。”于是鐘成就喝了一小口。鐘磬聲說:“你不是要去公園嗎?咱們先去公園,然后再去書店,我可不想提著一摞書去逛公園?!甭牳赣H說的是“一摞書”而不是幾本,鐘成才高興起來。

        父子倆在公園里劃船,坐云霄飛車,好像專門到城里度周末來了,而那個漂亮女人根本就沒存在過,他們也沒去過那問百貨公司。

        在書店里,鐘成果真成為一摞新書的主人,而他父親沒有發(fā)表任何意見,這些書大部分都是古琴的鑒賞、制作、樂理等等。仿佛這是對這次進(jìn)城的最好總結(jié),因?yàn)樗麄兏缸庸餐隽艘患幸饬x的事。不過,鐘磬聲此后再也沒有提買自行車的事,這讓鐘成覺得是自己把事情搞砸了。也就是說,父親沒有女人,他也別想有自行車。女人和物質(zhì)第一次以辯證的形式出現(xiàn)在鐘成的價值觀里,就好比斑馬卓別林,這讓鐘成對女人產(chǎn)生了一種夾雜著蔑視的敵意。

        女人讓這個世界充滿誤會。

        蔡妍娥出現(xiàn)在鐘家是一個月后,鐘成的錄音機(jī)“無意間”錄下了鐘磬聲和蔡妍娥的對話,仿佛是為了驗(yàn)證鐘成“女人讓這個世界充滿誤會”的理論一樣。

        “你怎么來了?我們不是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嗎?”

        “我來了就表示距離結(jié)束還遠(yuǎn)著呢。”

        “我不是一個能拍板的人。還有,我大侄女鐘蓮會在這里成家生孩子?!?/p>

        “她親爹到時候不會不管吧,他可是個大老板。”

        “鐘羽的病已經(jīng)差不多拖垮他了。”

        “我們還是走一步是一步吧,人不能沒有希望?!?/p>

        “我家沒有鳳凰琴?!?/p>

        “我知道,那是‘九哥,一個玩笑而已?!?/p>

        “還有……我前妻的遺像要擺放在臥室里?!?/p>

        “好吧。也許我不該來。我爭不過死人,也不想爭。那就這樣吧。”

        錄音效果有點(diǎn)像老電影,有嘶嘶啦啦的雜音。鐘成聽了若干遍后得出結(jié)論,他父親壓根就沒打算再婚,他提出了眾多問題,就像打出的一發(fā)發(fā)子彈,最終有一顆子彈穿透了蔡妍娥身上那件“軟猥甲”。鐘成把錄音帶放給祖父聽,像是想向祖父求證什么似的。

        鐘老爺子聽完以后說:“成兒,你不該這么做。”

        “不是的,爺爺,我本來是要錄別的聲音的,我沒想到她會來?!?/p>

        “錄你父親備課?哎……這個書呆子居然拒絕了一個送上門來的城里女人。”

        “您說什么爺爺?”

        “我是說你需要一個女人好好管教?!?/p>

        “那有什么特別的意義嗎?”

        “女人懂男人的心思,包括那些半大的孩子。”

        “爺爺……”

        “怎么了?”

        “她那天一直打聽咱家鳳凰琴的事。問了兩遍,還說鳳凰琴價值連城?!?/p>

        “哦?那你爸爸怎么說?”

        “他說那是沒影的事。跟對我說的一模一樣。”

        “那你怎么想?”

        “我當(dāng)然知道有,我親眼見過,那天您忘了鎖柜子?!?/p>

        “哦。五月八月冬月的初五是沐日,是哪個沐日來著?”

        “五月節(jié)那次,您喝了許仙老窖……”

        “噓,罪過。你沒有碰柜子里面的東西吧?!?/p>

        “當(dāng)然。那里除了有兩把琴,別的也沒什么。”

        “是的,也沒有琴譜。琴譜在每個傳人的腦子里?!?/p>

        “爺爺,我爸是傳人嗎?”

        “你二叔是,他比你爸爸早結(jié)婚生子。可惜他沒留下來,去做了商人,聽說現(xiàn)在又做了什么官。鳳凰琴是不傳官的?!?/p>

        “二叔現(xiàn)在是縣政協(xié)委員。鳳凰琴不傳官,那就該傳給我爸爸了,對吧?”

        “不對,應(yīng)該是你堂姐鐘蓮。”

        “為什么?這不公平?!?/p>

        “這很公平。這是祖先的家訓(xùn)?!?/p>

        “那個祖先真是個怪人,書上說,絕世武功都是傳男不傳女的。”

        “我們家的情況不一樣,我們要秉承祖先的規(guī)矩,規(guī)矩是拿來遵守的?!?/p>

        “我爸爸真可憐??墒牵还茉趺礃?,我也是鳳凰琴的后人之一,對嗎?”

        “算是吧??墒区P凰琴只有一對,而且絕對不能分開?!?/p>

        “爺爺,那我該怎么辦?”

        “和你爸爸一樣,就當(dāng)它不存在吧?!?/p>

        “好吧??墒恰?/p>

        “孩子,記住你是伏羲爺上古祭禮大器的傳人,不可貪圖名利辱沒家風(fēng)啊?!?/p>

        蔡妍娥第二次來到鐘家,在鐘磬聲疑惑的目光中走進(jìn)了老爺子的睡房。她在老人床上鋪了條羊毛毯子,脫鞋上床把毯子鋪平,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樣。

        之前,鐘老爺子曾經(jīng)瞞著兒子去了一趟城里,去找蔡妍娥,希望蔡妍娥能嫁給兒子。因?yàn)椴荒馨养P凰琴傳給大兒子,他總想做點(diǎn)什么來彌補(bǔ)。他看中對方是個城里人,曾經(jīng)說過要把大兒子調(diào)到城里的學(xué)校當(dāng)老師,他們今后肯定得搬到城里去住。這樣一來,給鳳凰琴的新傳人鐘蓮找當(dāng)家人就更有利了。鐘老爺子找到蔡妍娥之后,對她說,反正你又沒見過那個女人,頂多把那張遺像當(dāng)成幅畫。他說,人心都是肉長的,時問一長,磬聲自然品出你的好來,怎么好再把前妻的遺像擺在那兒刺新人的心呢。見蔡妍娥低頭不語,老爺子又說,如果你是不喜歡照顧老人家,沒問題啊,我可以搬去光榮院住,反正我吃喝看病都由國家管著。蔡妍娥問為啥。老爺子說,因?yàn)槲沂抢媳。飨蛄颂煜?,難道就用命換來幾塊金屬殼殼?蔡妍娥笑了,什么金屬殼殼?老爺子一看姑娘笑了,也就放心了。心想既然人家問了,那他就得如實(shí)說說那些獎?wù)碌膩碛?,講講自己的革命家史吧。當(dāng)然,拒絕為官的那一截他沒講,講那個就扯得太遠(yuǎn)了,而且還有沽名釣譽(yù)的嫌疑,這是他最討厭的。老爺子想,如果蔡妍娥要問他鳳凰琴的事,他就原原本本告訴人家,表明鐘家的誠意,人家都快成你鐘家的人了,怎么能藏著掖著的?他剛在心里做好打算,蔡妍娥果真問了。鐘老爺子也沒含糊,照實(shí)說了。

        后來,蔡妍娥帶著老人去吃了茶飯,陪著逛了一回市博物館、紀(jì)念堂,還去了一處有年頭的大宅子轉(zhuǎn)了一遍,老人看著喜歡,說這大戶人家的房子怎么跟故宮似的,老人去過北京,在天安門城樓和毛主席看國慶閱兵。蔡妍娥笑而不語。下午,她雇了輛車把老人送回九哥鎮(zhèn)九哥村村口。當(dāng)時,鐘老爺子滿以為兒子的事這回八九不離十了,姑娘家是害臊才沒好意思把自己送到家門口,他得讓兒子再進(jìn)一回城,給姑娘一個臺階下。可還沒等兒子進(jìn)城,姑娘就來了,而且是來得干干脆脆、轟轟烈烈,只殺得鐘老爺子措手不及,差一點(diǎn)就人仰馬翻了。

        一進(jìn)門,蔡妍娥什么也沒說,直接進(jìn)了老人屋里,往床上鋪了條毛毯,那毛毯也不是新的,這是什么禮數(shù)?鐘磬聲站在門口看著直納悶。還以為姑娘下來就該找他談了,沒想到人家一鋪完床,就說了番要嫁給鐘老爺子的話。鐘磬聲不覺倒抽一口涼氣,心說,這下可真是邪門了,這唐明皇和楊貴妃的好事要在自家上演了。蔡妍娥說自己是孤兒,今天,她的事情她自己做主了,她要嫁給鐘老爺子。

        鐘老爺子也顯得很意外,不過他說的卻是:“你說什么,姑娘?我這耳聾、眼花、土埋到下巴頦的人沒聽清楚?!辩婍嗦曋雷约焊赣H耳聰目明,那是存心拒絕,想讓姑娘知難而退,同時也給姑娘留點(diǎn)臉面。

        蔡妍娥又連著說了兩遍,像是看穿了鐘老人的伎倆似的。鐘磬聲發(fā)現(xiàn),蔡妍娥明知道他杵在門口進(jìn)也不是退也不是,可壓根沒瞧他一眼。鐘磬聲覺得要么是自己錯了,要么就是這個世界錯了,錯得還挺離譜。

        “可是,你是和我大兒子要結(jié)婚的那個姑娘吧?!崩蠣斪右桓碧幾儾惑@的樣子。

        “可后來我看上你了。”蔡妍娥說。

        “蔡妍娥!”鐘磬聲忍不住喊了一聲。

        蔡妍娥依舊沒有看他,他父親倒是看了他一眼,就像一只沉浸在線團(tuán)中的老貓,“你看上我什么了?”他問蔡妍娥,鐘磬聲恨不能立即走人,但是他得看下去,看看這女人還有鐘老爺子到底要怎么樣。

        “你是我心目中的英雄?!辈体鹫f,這回她甚至瞥了一眼鐘磬聲,不過是面帶譏嘲地一瞥。

        老爺子呵呵一笑:“什么英雄啊,老熊嘍。姑娘你坐下,你看我這殘樁子還能干點(diǎn)什么?”

        “你什么也不用干,你就做我的主心骨吧?!辈体鸬难劬﹂W閃發(fā)亮。

        “我做不了你的主心骨,你自己就挺有主心骨的。姑娘,這事啊我不能答應(yīng)你。這頭一條,你是我兒還未娶進(jìn)門的媳婦,傳出去,這是亂倫。第二條,你還年輕。今年多大?二十九,我老漢今年吃七十四歲的飯了,大你四十五歲。這第三條,我鐘老漢從沒打算續(xù)弦,更不可能作孽去耽誤一個年輕姑娘。傳出去,我老鐘可是晚節(jié)不保啊?!?/p>

        蔡妍娥說,“那好,我也答復(fù)你三條。第一,我之前沒答應(yīng)過要嫁誰,我一姑娘家和誰亂倫?第二,我嫁男人,看的是人品和氣度,不是年齡長相。第三,你即使不娶我,我也住下了。如果有人問,我就告訴他,你們鐘家欺負(fù)人。你明明都讓我把睡覺毯子鋪上了,憑什么還趕我走,欺負(fù)我娘家沒人啊?!闭f著說著,那蔡妍娥居然嚶嚶嚶地哭了起來。

        這番話在旁人聽來像是打情罵俏,其實(shí)是綿里藏針,而天真的鐘老爺子差點(diǎn)就要當(dāng)真了,以為四十年前大姑娘嫁戰(zhàn)斗英雄今天來了個回光返照。他說:“你這姑娘鬼主意倒挺多。我看你也是個有主見的人,我問你,換了你是我,你怎么辦?”

        “換了是我?那還用問嗎?肯定是娶唄。我這兒啊已經(jīng)幫你寫了個‘萬言書,加上你那大大小小的獎?wù)?,爭取去北戴河療養(yǎng),順帶旅行結(jié)婚,順溜著呢。你說,放著這么個聰明能干,能幫你洗衣做飯,幫你暖被窩、暖身子,幫你照顧兒孫,陪你疼你的熱腸子,你怕什么?你那三條里,倒有兩條說是‘傳出去會如何如何,我就不明白,我一個姑娘家都不怕,你怕個什么?”

        “我怕?我怕啥?我鐘魯民是怕的人么?什么大風(fēng)大浪我沒見過,可我想知道你圖的個啥?”

        “我能圖啥?我只要你應(yīng)我一條……”

        鐘老爺子一怔,心說難道真的是他擔(dān)心的那件事嗎?他沉下臉,說:“你先別說,如果是鳳凰琴的事,咱就免談?!?/p>

        鐘磬聲見老爺子拉下臉來,趕忙過來寬慰父親。

        見鐘老爺子冷了臉,鐘磬聲又在一旁幫襯。蔡妍娥聲勢弱了下來:“我只是想婚后我們?nèi)慷歼w到城里去住,城里什么都方便?!彼戳艘谎坨婍嗦?,頓了頓說:“房子就是那天我領(lǐng)你去看的那個氣派的大院子,那是我家老宅。我二爺爺輸?shù)袅恕蚁氚阉H回來,那也是我父親的遺愿?!辈体鹫f到這兒,眼淚更是吧嗒吧嗒往下掉:“可是……我沒那能耐,我想……你只要把鳳凰琴賣掉一把,只賣一把就足夠了,我已經(jīng)聯(lián)系了一位臺灣的買家,人家愿意出五十萬……如果再談?wù)?,肯定能超出這個數(shù),買房十萬就夠了,剩下的光利息就夠一家子辦營生了?!?/p>

        鐘老爺子嘆了口氣,說:“我說我老鐘哪兒修來這么大福分,原來你是在算計這個,先是打我大兒子的主意,現(xiàn)在又來打我這老朽的主意,虧你想得出來!不過,你還有一點(diǎn)可以肯定,為了祖上的產(chǎn)業(yè)搭上自己一輩子的幸福,可是這也太下作了!姑娘,你回吧,拿好你的毯子去別家碰碰運(yùn)氣吧!別污了我的清凈地方!”鐘老爺子越說越生氣,沒有兒子在旁邊拉著,他一準(zhǔn)掀了那毯子扔出去。

        “老爺子,你說什么呢?當(dāng)我是娼妓呢么?”蔡妍娥一屁股坐在老爺子的床上,說:“你說你拿著那琴又有什么用呢?在以前,它就是第一個被粉碎的殘渣余孽……我們家以前的珍玩字畫瑪瑙翡翠老玩意多了去了,不都被砸了搶了沒收了?要不我也至于到你這鄉(xiāng)下地方來,嫁你這糟老頭子!”

        “滾……你給我滾出去!”

        “今天你還必須答應(yīng)了?!辈体鹱鲃菀?。

        “我都說了,你還準(zhǔn)備怎么著?自古有強(qiáng)買強(qiáng)賣沒有強(qiáng)嫁的,你還刀架在了人脖子上不成!”鐘老爺子自況如那唐僧一般,心想如再不能夠,就要給她些錢來打發(fā)了。他是個要臉面的人,曾經(jīng)是偉大的唯物主義戰(zhàn)士,出生入死幾百回,沒想到得在這種事情上軟弱。

        鐘磬聲見此情景暗自好笑,看完對方的戲碼,他感覺火候到了,便說:“爸,你老別生氣,這添人加口總是好事。”老頭聽了,狠狠剜了兒子一眼。鐘磬聲轉(zhuǎn)臉冷笑一聲,對蔡妍娥說:“你當(dāng)真要嫁我們家老爺子,還是尋思著等老爺子百年后再作打算?不管怎么樣,多一個人伺候老人照顧一家大小,我們歡迎!不過,光我們自己熱鬧怎么成?我們村長家老三那天告訴我,他們公安局前不久成立了一個反走私小組。不行讓他們給你和老爺子做個證婚,你看咋樣?大家也好熱鬧熱鬧?!彼锨耙话涯米〔体鸬氖滞?,往上一提,趁勢揭了那毯子,丟在她身上,咬著牙說:“怎么樣啊?”

        聽了這話,蔡妍娥不覺萎了九分,卻強(qiáng)撐著大聲說:“一家子都是不開竅的貨,明明是為你們好!”她一邊說,一邊把帶來的舊毯子胡亂裹了裹,抱在懷里,快步走了出去。

        “竟有這等下作之人!”鐘老爺子憤恨難平:“也怪我老糊涂,舍著老臉去為你提親,沒曾想反受其辱!”

        鐘磬聲趕忙低頭認(rèn)錯:“爸,這事怪我事先沒給您說,上回我就覺得這女人古怪,一直打聽琴的事。后來一問才知道,她就因?yàn)檫@祖宅,才一直把自己耽誤到現(xiàn)在。她今天的所作所為無非是怕您拒絕她?!?/p>

        “人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好好一個姑娘怎么就……哎!”鐘老爺子看了看兒子,最后說:“這祖上傳下來的東西萬不能敗落了,一旦敗落,想挽回都難啊?!?/p>

        這天的事還有一個人看在眼里,那就是鐘成。在鐘成眼里,女人是善變和狡猾的代名詞,她們就像毛毯,可以隨意鋪在男人特別是老男人的床上,這塊毯子就像阿拉伯飛毯,差一點(diǎn)控制了爺爺。她的嫵媚和妖嬈,她火熱的或冰冷的話語讓人玩味、著迷。鐘成發(fā)現(xiàn),父親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過蔡妍娥,而蔡妍娥似乎也很享受這種感覺,就像什么?狗和狗之間的默契,它們沒有眼神交流,但是它們會深入對方的身體和靈魂。想到這里,鐘成的心狂跳起來,這是少年鐘成第一次的性覺醒。他也曾回味爺爺看蔡妍娥的眼神,就像藏在樹皮里的老螳螂,對飛過的小肥蟲無從下口,卻在心里暗燃著一盆火。對父親和祖父的猜想而構(gòu)成的罪惡感成了鐘成的一樁心事,這種罪惡感令他感到不潔,可是一想到女人身體的某個隱秘部位和自己的罪惡感相關(guān),他就忍不住在黑夜里暗自撫摸自己,并在第二天恨不能去死掉。

        八月初五秋沐日,鐘成來到爺爺房里,看爺爺為鳳琴和凰琴焚香擦拭涂油。那鳳琴和凰琴除了外形酷似微微翹首振翅的鳥,并沒有華麗的雕飾,樸拙問透著非凡的氣度。

        鐘成想去觸碰鳳琴盾牌般的翅膀,卻被爺爺捉住了手,爺爺?shù)氖址浅S辛?。直到琴被重新放回琴盒,爺爺才開口說話。“你不該來的。”

        “可您讓我記住自己是伏羲爺?shù)膫魅?。爺爺,書上說伏羲是蛇身子,他是神話人物。”

        “那些我不懂,我只知道人們喜歡把自己崇拜的人神化。就好比關(guān)云長,好比尉遲敬德。關(guān)云長成了戰(zhàn)神,尉遲敬德成了門神。那伏羲是蛇身子,蛇就是龍,龍是天的兒子,就是所有中國人的老爹?!?/p>

        “伏羲造的琴不是這樣的?!?/p>

        “那是什么樣的?”

        “古書上說的也不很明白。《琴當(dāng)序》中說:‘伏羲之琴,一弦,長七尺二寸。咱家的鳳凰琴長最多四寸長,有五根弦?!?/p>

        “你懂什么!”鐘老爺子斥道:“伏羲造琴定音律,不是你這后人能指手畫腳的!一個學(xué)生,整天拿問題難人,到了大考,看是你拿問題難人家,還是別人拿問題難你。你該向你姐姐學(xué)習(xí),她為了考導(dǎo)游證每天只睡四個小時。”

        “鐘蓮早晚會變傻瓜的,總想著周游世界?!辩姵舌洁熘?。鐘成的理想是讓所有人都知道自己是上古宗師的后裔,他研究樂理,探尋古琴指法與音韻幽淼,幾乎荒廢了學(xué)業(yè)。

        鐘蓮考上導(dǎo)游證是第二年的事。這一年,鐘磬聲開始修補(bǔ)亡妻留下的船。

        蔡妍娥事件后,鐘磬聲變得更加沉默。他像是經(jīng)受了一場打擊,那個女人像竊賊一樣竊走了他的勇氣和力量。他不得不正視自己曾經(jīng)對那具肉體的渴望,甚至在他扯下毯子扔在她身上時,都恨不能那毯子就是他本人。多么邪惡的欲念,在他父親的面前。當(dāng)她走進(jìn)他父親的房間時,他還以為她是來講和的,以為他們的事板上釘釘了。女人通常會很好地利用親情這顆棋子,用她們的孝順來暗示她對他的完全服從,可是事情卻不是想象的那樣。在他父親散發(fā)著樟腦丸氣味的房間,那張硬朗地顯示著權(quán)威的床上,她一坐下去,一切就萬劫不復(fù)了。那女人中魔了,或者令他中魔了。她第一次來的時候,他對她提的那些要求其實(shí)是在壓制自己的欲念,盡管他知道那女人的目的——為琴而不是為情而來,可他是多么迷戀她,就像貓兒迷戀貓薄荷。第二次登門,這個試圖掌控一切的女人,甚至幾乎在某個關(guān)鍵點(diǎn)俘獲了他父親那顆衰老的心臟。自己居然曾那么深切地渴慕過這個女人,而令他深感恥辱的是如今他依舊渴望著。他為此強(qiáng)烈譴責(zé)自己,聲討自己。但他再也回不到對亡妻的回憶中了,回不到過去。于是他拼命干活,來逃避自責(zé)。

        鐘磬聲每天下班回來,除了備課,就是在角落里不聲不響地修補(bǔ)一些有用沒用的東西。亡妻的船是他修補(bǔ)的最后一樣?xùn)|西,足足花了他半年的時間才打理出來。船只煥然一新,新添了馬達(dá)、拱棚與臥具,船體髹著淺白色的漆,像一條等待遠(yuǎn)征的戰(zhàn)艦。當(dāng)家里再也沒有東西可以修補(bǔ)了,鐘磬聲就坐在院子里看著那條船,看得出神。有一天晚上,他在船上睡著了,流著涎水,面容中流露出夾雜著痛苦與喜悅的表情,仿佛神話中的囚牛一樣。而當(dāng)他睡著的時候,船會自己擺動起來,就仿佛航行在水上,風(fēng)和波濤令船搖擺顛簸。

        有一天,鐘老爺子對兒子說,船的歸宿在水上,放船一條生路吧。

        鐘磬聲果然給了船一條生路,在幾個人的幫助下,他把船弄到了帝帝河上。不久,鐘磬聲辭去了學(xué)校的工作,白天在河上渡人,晚上在河上過夜。

        仿佛父子間從一開始就存在著一場看不見的戰(zhàn)爭,對手離開后不久,鐘老爺子就大病一場。這場病痊愈后,鐘老爺子留在床上的時間越來越長。漫長的嗜睡癥令鐘老爺子的皮膚籠罩上了蛛網(wǎng)或者星云一樣的斑紋,他穿越在他曾經(jīng)穿越和幻想出來的戰(zhàn)壕,當(dāng)他醒來的時候,的確聞到了烽煙和皮肉燒焦的味道。他閉著眼順著氣味的方向找到廚房,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一個人正在灶頭忙碌,渾身煙炱草屑,和剛從炮火紛飛的戰(zhàn)場上逃出來的人一樣。

        “鐵虎,老煙頭呢?”老人問。

        “爺爺,您睡迷瞪了吧。爺爺,今天咱們吃紅燒排骨。”

        “紅燒肉?鐵虎你小子只會吃,啥時候?qū)W會做飯了?”

        “爺爺,我是成兒。您這次睡了足足有一天兩夜,我想喊醒你,可沒用,你的陣勢像在打仗。”鐘成笑著說。

        “我睡了一天兩夜?怪不得腦袋都睡傻了。你姐姐來信沒有?”

        “有一封從北京寄來的信?!辩姵砂研胚f給爺爺。

        鐘老爺子沒接,在凳子上坐下后說:“念念吧?!?/p>

        鐘蓮在信上講自己又到了哪些城市,看到了哪些不同的風(fēng)景,認(rèn)識了什么樣的朋友,鐘老爺子關(guān)心的事一樣都沒提。念完信,鐘成掀開鍋蓋,翻炒了幾下,紅燒排骨的香味直沖鐘老爺子的鼻子,老爺子嘆了口氣說:“沒想到啊,沒想到最后就剩下咱爺孫倆了,這是天意。等你上大學(xué)走了,我就去光榮院?!?/p>

        又一個沐節(jié)即將到來的前夕,鐘蓮依舊沒有回來,她寫信回來說她愛上了一個美國的穿越藝術(shù)家,目前正在辦理簽證出國。鐘成不明白什么是穿越藝術(shù)家,他問爺爺,爺爺說他也不懂,還唉聲嘆氣地說沒想到自己的孫女會愛上一個敵人,這個世道亂了,她遲早會吃虧的。

        收到信的第二天,鐘老爺子在鐘成的陪伴下去了醫(yī)院,看望在重癥監(jiān)護(hù)室的孫女,醫(yī)生說她最多撐不過月底。鐘磬偉卻對醫(yī)生的說法持懷疑態(tài)度,他現(xiàn)在幾乎成了半個醫(yī)生,對用藥和最新的治療方法都了若指掌。他把兩個廠都交給妻子管理,據(jù)說那女人畢業(yè)于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xué)沃頓商學(xué)院。

        冬月的沐節(jié),鐘老爺子教會了鐘成沐琴,他怕自己真的會一睡不起,耽誤了沐琴的大事,盡管那只是個形式大于內(nèi)容的儀式。這讓鐘成興奮不已,雖說爺爺別的什么也沒說,仿佛他只是一個臨時的小勞工,可鐘成并沒有忘記自己的理想。鐘成開始偷偷仿制鳳凰琴。他是一個勤奮的人,對寫在書本上的東西有著非凡的領(lǐng)悟能力。

        第一張琴,鐘成花了六個月完成,第二張琴,花了不到一百天。都用陳年的老桐木制琴。那天,當(dāng)他終于完成自己的鳳凰琴作品時,鐘老爺子從床上爬起來,因?yàn)樗锰?,一直也沒人喊醒他,而他又實(shí)在是餓了。鐘成總是在餓的時候才會去菜園子找點(diǎn)能下鍋的東西。他這才發(fā)現(xiàn),爺爺?shù)牟藞@子已經(jīng)荒蕪了,蘋果上都是蟲眼,桃樹因?yàn)闆]有剪枝,徒枝吸取了大量養(yǎng)分,幾乎沒有結(jié)果跡象。地磚縫里遺落的小麥種子,長得又細(xì)又長,就像某種窮苦的植物。所幸的是去年落在地里的種子自行生長了一些果蔬,但都像野化了似的,不僅小,而且口味極差。鐘成找到一些拇指大小的西紅柿和豆子大小的茄子,做一頓飯,他和爺爺可以吃幾天。鐘磬聲偶爾會回來一趟,帶回來口糧和一些肉。當(dāng)他看見自己的父親又老又衰弱,家里荒涼得像廟宇一般,就會忍不住在心里大聲責(zé)罵自己幾句,過后,當(dāng)人們喊他開船了,他又急沖沖走了,根本來不及——或許他也不想——叮囑兒子的學(xué)業(yè)以及讓他照顧好爺爺。事實(shí)上,鐘成早已放棄了學(xué)業(yè)。

        當(dāng)鐘老爺子這天從昏睡中醒來時,鐘成正在菜園里找菜。鐘老爺子發(fā)現(xiàn)家里沒有一口能喝的水,也沒有一口能吃的飯,便闖進(jìn)曾經(jīng)是兒子現(xiàn)在是孫子的房間。桌子上放著的兩張琴把他嚇了一跳,他還以為鐘成偷了他的鑰匙,那也是他一直擔(dān)心的事。不過他摸到了自己貼身藏著的鑰匙,打開床邊的柜子,鳳凰琴放在里面好好的,他這才放心下來。鐘老爺子才明白,原來那些夢里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曇舨皇莿e人在敲他的頭盔,而是他的孫子鐘成在造琴,這個混小子。他想,他一定要打斷他的另一瓣屁股里的骨頭。可當(dāng)他聽到廚房里傳來做飯的聲音時,氣立刻就消了一半。

        “那是你做的琴?”鐘老爺子走進(jìn)廚房,坐在一張臟兮兮的椅子里。

        正在邊往嘴里塞蘋果邊洗菜的鐘成嚇了一跳,爺爺?shù)念^發(fā)已經(jīng)長得老長。

        “是的。手藝還不錯吧?”鐘成笑著說。

        “那你準(zhǔn)備拿它們怎么辦呢?”

        “拿去賣錢啊?!辩姵上裨陂_玩笑。

        “你要是敢這樣做,我就讓你老子打斷你的骨頭,我們?nèi)卞X嗎?你這個混吃混喝的野小子?!?/p>

        “爺爺,我現(xiàn)在就可以走。不過有件事要給您說清楚,您睡覺的時候,二叔來了,他拿走了您的革命軍人福利簿,所以我們,不,是您沒錢了。”

        “他拿錢是去給羽兒治病吧?”

        “爺爺,羽兒上個月就……羽兒死了,爺爺,您都不記得了?”

        “羽兒?我的小心疼死了?”鐘老爺子哽咽了?!澳悄愣迥缅X干什么?你怎么不攔著他?”

        “二叔說很多人都在問他要錢,可他已經(jīng)一無所有了,二嬸把二叔的所有產(chǎn)權(quán)都合理合法地歸到了自己名下,她可是賓夕法尼亞大學(xué)的高材生。我看二叔那樣子像要?dú)⑷怂频?,我害怕,所以也沒敢攔他?!?/p>

        “小偷!強(qiáng)盜!我怎么有這么個兒子!去喊你爸爸回來,我要和他商量事情?!?/p>

        “我爸回來過了,剛被一幫人喊走,是租他船的人,一幫搞科研的,可能半個月以后才能回來。他拿回來了足夠的口糧,還有雞蛋、肉和菜?!辩姵烧f:“聽說老渡口不遠(yuǎn)處已經(jīng)修起了大橋,渡船生意原本不行了,可有人開始租他的船去原始次生林區(qū)拍攝、考察。”

        “你爸爸不知道二叔拿走紅本本的事?”

        “我還沒來得及告訴他。哦,對了,姐姐從美國寄來了信,還有明信片?!?/p>

        “別再提鐘蓮了,她傷透了我的心?!?/p>

        “所以我想做鳳凰琴賣?!?/p>

        “荒唐!你得找到你爸爸,讓他去趟城里?!辩娎蠣斪诱f:“去把你二叔給我找回來。”

        帝帝河流域是全國最大的原始次生林保護(hù)區(qū),偌大的水域,要找一個人絕非易事,況且鐘成曾發(fā)誓不去帝帝河。他想只有自己去找二叔了,順便還可以了解一下古琴的行情。臨走,鐘成把爺爺托給村里照顧。因?yàn)殓娎蠣斪邮抢细锩?,村里很快就派人過來伺候。

        鐘成帶著鳳琴去了城里,找到蔡妍娥。在蔡妍娥家的祖宅,鐘成才肯將背上的琴拿下來,小心翼翼地一層層展開,當(dāng)蔡妍娥看見鳳琴時,眼睛都亮了。

        “我想拿它換錢,我要考大學(xué)。你出個價吧?!辩姵烧f話時,神情和敗家子弟一樣,有不服輸?shù)穆涿P凰的傲慢,也有落魄者的沮喪。

        “你爺爺呢?”蔡妍娥試探著問,還忍不住去摸那把冒牌的鳳琴,鐘成像爺爺當(dāng)年抓他的手那樣使勁抓住蔡妍娥的手,然后對她搖搖頭。

        “我爺爺?shù)昧耸人Y,等我上大學(xué)就送他去光榮院。”

        “怪不得!”蔡妍娥心領(lǐng)神會地笑了笑,又問:“那你爸爸呢?”

        “我爸爸瘋了?!?/p>

        “瘋了?我只聽人說他辭了教師的工作。”

        “那之后他就瘋了,睡在船上,連船都跟著瘋了。”

        蔡妍娥在剛才笑的程度上更烈地笑了,顯得詭秘而淫蕩。

        “所以才讓你這個小鬼兒得了機(jī)會?那你會不會瘋呢?”蔡妍娥靠得更近一些,細(xì)細(xì)打量著年輕的鐘成。鐘成仿佛被夢魘住了一樣難受,覺得自己的脖子快被蔡妍娥嘴里的哈氣融化了,動彈不了了。“你買不買琴?”他說。

        “買啊?,F(xiàn)在的價格可不好說?!辈体疝D(zhuǎn)到鐘成背后,手從鐘成的右肩移到左肩,鐘成緊張極了,像被投入水中的石頭一樣一直下沉,而且無法呼吸。那雙手游上他的腰,他感覺有一股火焰似的力量從腰至腹部整個被點(diǎn)燃了。這時,蔡妍娥家放在桌子上的電話鈴響了,就像一柄利劍劈空砍斷了蔓延的迷亂之藤。鐘成這才活過來,開始手忙腳亂收拾自己的琴,就像在收拾什么敗局,仿佛他把整個青春都攤在了那個充滿雜物的木茶幾上。鐘成的臉紅得厲害,就像火要燒破薄薄的絹紙似的。剛才那只手幾乎就要打敗他了,而很明顯蔡妍娥清楚這一點(diǎn),他懊惱得直想哭。

        “你要去哪兒?”蔡妍娥拿起電話,轉(zhuǎn)身看著他,媚著眼。牙齒輕輕咬著肉感的嘴唇,她對電話那頭的人說:“我有事,一會兒給你打過去?!彼畔码娫挘L(fēng)一樣地旋到鐘成面前,把剛打開的門關(guān)上。

        “你要干什么?”鐘成怒視著那貓兒一樣的女人。

        “談生意?!辈体鹄谏嘲l(fā)上,“這筆生意會讓你滿意的,現(xiàn)在的價錢是十五萬。”

        “可三年前你說五十萬?!?/p>

        “那是三年前,小哥哥?!辈体瘘c(diǎn)了一支煙,“現(xiàn)在的價格是十五萬,你要清楚,這是我能出的最高價錢。我想,這筆錢足夠你念完大學(xué),在大學(xué)里交到漂亮的女朋友。而且,你拿了錢從這個門出去之后,我們就素不相識了——你已經(jīng)是大人了,要為自己的行為負(fù)責(zé)任,不能夠反悔的。”

        蔡妍娥從沙發(fā)下拉出來一個小包,從里面拿出一摞丟在沙發(fā)上,剩下的全部直接放在茶幾上,她把古琴往自己這邊攏了攏,仿佛在錢和古琴間擺了一桿秤似的。

        “那是十五萬元現(xiàn)金。你也看到了,我買回了這處老宅,就這宅子,日后興許能值個幾百萬。我不需要嫁給你爺爺那樣的老朽,一樣能買回祖上的家業(yè)。你想問怎么買的,那我告訴你,男人需要女人,就像你爸爸需要船。而像你這樣的小哥哥,不應(yīng)該像你爸爸那樣嚴(yán)肅,保持好奇心是最好的解藥?!辈体痣x開沙發(fā),扭著腰肢向一扇門走去,邊走邊說:“我看你累了,很累很累。媽媽去給你放熱水,給你洗個熱水澡,輕松輕松。對自己好一點(diǎn),你這個小偷。”當(dāng)她說你這個小偷時,回眸一笑,鐘成明白那笑里的意思,剛才像被丟入水中窒息的感覺又回來了。

        錢和琴就擺在你面前,你得走,已經(jīng)完成交易了。不,你不是小偷,不過是個年輕的制琴師,你甚至不能算是騙子,你用桐木制作的鳳琴,那個女人甚至連看都不看一眼,她對你這個惶恐而自大的“家賊”深信不疑,或者說,她是被你爺爺?shù)挠嗤?zhèn)住了,但她一定會發(fā)現(xiàn)自己上當(dāng)了。

        鐘成腦子里亂紛紛的,甚至涌現(xiàn)出自己制琴時的美妙時光。

        當(dāng)他用鉛筆在木板上畫出中央基準(zhǔn)線,然后根據(jù)基準(zhǔn)線沿兩邊等距劃出琴體的形狀時,琴的模樣已在他心中浮現(xiàn),就仿佛他的前身就是琴師。開始時,刨刀的深度大,還好把握,接近完成的弧度時,改用細(xì)薄刨刀,可是由于偶爾的疏忽,導(dǎo)致龍池邊緣出現(xiàn)了一個不大的豁口,這是一處明顯的瑕疵,后來他用膠和紙漿進(jìn)行了彌補(bǔ),并用砂紙磨平,如果用放大鏡看,一定能看到接縫處的細(xì)微龜紋。他沒有在龍池鳳沼簽名,而是寫在了更加隱秘的雁足的小孔中,用針尖劃出的英文符號ZC。起初,鐘成制琴并不為售琴,而是為了向爺爺證明自己,證明他才應(yīng)該是鳳凰琴的傳人。那么,賣出自己制作的鳳凰琴是為了什么?真的為了貼補(bǔ)家用嗎?他沒有想到會有這么一大筆錢。他不是在行騙——因?yàn)樗潦贾两K沒有說這就是那把祖?zhèn)鞯镍P琴,這就只能怪這女人自己笨了,這個為了錢能出賣一切的女人。

        你現(xiàn)在就得走,立刻,拿上那筆錢離開。這可是你掙來的第一筆錢,雖說付出的勞動有些超值,可你記住,你是伏羲鳳凰琴的傳人,是上古的貴族后裔,你制作的東西本來就有傳世的價值。只是千萬別去碰放在沙發(fā)上的那一摞錢,如果你拿了,和小偷何異?

        鐘成提著那個袋子走上街頭,刺目的陽光洗清了剛才他在老屋嗅到的腐朽妖艷之氣。他知道二叔廠子的位置,他沿著槐花飄香的巷子一直走,路上沒有什么行人。開始他還擔(dān)心蔡妍娥會追出來,后來一想這擔(dān)心根本就是多余的。也許那女人故意把錢扔在他面前,讓他拿著錢跑路,這樣的話,一筆交易就談成了,她最多也就是損失撂在沙發(fā)上的那捆錢,多少,得有五萬吧。但是她面對的將是多大的一筆賺頭——在她或者買家發(fā)現(xiàn)之前,她都將沉浸在這種狂喜之中,在那之后,她就得感謝鐘成沒有讓她多損失五萬。

        路上,鐘成碰見第一個年輕姑娘時,那姑娘的清純模樣令他臉紅,就像他背地里做了什么壞事一樣。他胡亂想著也許自己該留在那個大宅子里,他好奇之后將要發(fā)生的事。他并不是不懂那些事,只是從來沒有嘗試過,特別是沒有嘗試過散發(fā)著藥物氣息的女人,那是一種極其危險的藥物。正當(dāng)鐘成浮想聯(lián)翩之時,突然從巷子里跑出來一個人。這個人跑到他面前時停下了腳步,鐘成抬眼一看,面前站著的正是他要找的二叔鐘磬偉。

        “你怎么在這兒?”二叔責(zé)備的眼神中掠過一絲戒備。

        “我正在找你呢,二叔。爺爺讓你趕緊回家一趟?!?/p>

        “我回不去了。告訴爺爺,我去外地了,你把這個東西給爺爺。”鐘磬偉掏出父親的紅本本,在衣服上擦了擦,鐘成這才發(fā)現(xiàn)二叔手上沾滿鮮血,袖子上有黑紅色的血。

        “二叔你受傷了?!?/p>

        “我沒事?!辩婍鄠ッ摰粢律眩槺阌靡路亮瞬潦?,塞到侄兒懷里,“幫我把這個丟掉,我趕時間?!辩婍鄠ド裆艁y,不住地觀察四周,“你趕緊回家去,叫爺爺別擔(dān)心,我會回去看他。咦……你手里拿的什么?”鐘磬偉猝不及防奪過侄兒的包,拉開拉鏈,“這是什么?”他疑惑地看了侄兒一眼,又看了看包里的錢,再次把目光落在侄兒的臉上,他望了一眼四周,壓低嗓門問:“你一個娃娃,哪兒來這么多錢?撿的還是偷的?”

        “我沒偷,是我的,我掙的。”

        “你掙的?怎么掙的?”鐘磬偉突然笑了,是那種絕處逢生的笑,他言辭懇切地說:“好成兒,錢借我用兩天吧,我有急用。”

        “不行?!辩姵捎悬c(diǎn)慌了,“你給我!”他想從二叔手里把包拿回來,但二叔的胳膊很有力,最后他好不容易抓住了二叔的手,可二叔的手滑膩膩的,因?yàn)樯厦嬗醒!岸?,你給我,給我?!彼疵胱ダ文请p手,但卻被更有力氣的二叔擺脫了。

        鐘磬偉生氣地說:“你這孩子,我是你親叔叔,也就是借來用用而已。給,這個給你,你可拿好了,這可是你爺爺?shù)纳砑倚悦?。告訴爺爺,我對不起他老人家,我會回去看他的?!彼讶嗟冒櫝梢粓F(tuán)的爺爺?shù)募t本本扔給鐘成,結(jié)果掉在了地上。鐘成慌慌地去撿,就讓二叔走掉了。

        “二叔,你別走,你別拿走我的錢。”鐘成去追二叔,可二叔比他熟悉地形,很快就跑得沒了蹤影。鐘成懊惱地蹲在街邊哭了起來,這時,一輛警車呼嘯著從他面前經(jīng)過,見他身邊有件血衣,就停了下來。

        綜合各方面證據(jù)和跡象,警方判定,鐘磬偉伙同其侄兒殺死了自己的妻子及其情人。鐘成被羈押了七天,最終有兩名目擊證人的證詞證明鐘磬偉系單獨(dú)作案,其中一個是鐘磬偉家的工人,她親眼看見鐘磬偉持刀殺人,另一個是蔡妍娥,她證明案發(fā)時,鐘成在她家。鐘成隨即被釋放。

        蔡妍娥一見到鐘成就說:“你好大膽子,居然拿把假琴來騙我!”

        “我也沒說那是真的。”

        “你說這事怎么解決?”

        “真的當(dāng)然就該是真的價了。”在經(jīng)歷了第一筆錢被搶,鐘成已經(jīng)用被羈押的七天把事情反反復(fù)復(fù)想透了,他說:“六十萬。要就要,不要拉倒?!?/p>

        “什么?最多五十萬,在哪行說哪行的話,花十五萬買了個假的我認(rèn)了,但起碼我還救了你的命呢!”

        “五十萬,再加上……你。”

        “什么?”蔡妍娥驚訝極了,但她立即以充滿女性魅力的磁性嗓音說,“他們沒把你怎么樣吧?我的小哥哥?!辈体鹬傅氖蔷欤社姵上氲膮s是另一件事。他想,至少自己沒有出賣童貞,而且掙了一大筆錢。比起跟著祖父去市場賣馬鈴薯,掙得的些許小錢,這些錢簡直就是在整個世界叮當(dāng)作響的大雪片。那時他最渴望的是從那些小錢中掉下一兩張,夠他去買一小杯葡萄干,躲在樹蔭下度過美好的整整一個下午。而此刻,他除了擁有了無數(shù)可以自由支配的鈔票,還將征服他父親和祖父都無權(quán)征服的女人,然后去征服全世界。而當(dāng)他真正脫去衣裳躺在床上時,內(nèi)心的恐懼卻被無限放大,毫無經(jīng)驗(yàn)的他不斷被羞恥吞沒。想象中,或者說夢中的歡愉并沒有出現(xiàn)。他羞恥到不愿去看自己映在大地上墻上鋤頭上的身影,只是拼命干活,仿佛影子會泄露一切。他把爺爺荒蕪的小院打理出來。撒上種子,可是他又無端地憤怒起來,把壟溝踢散,就仿佛和一個看不見的高個兒打架似的,累得氣喘吁吁,跌倒在地。

        那些撒在地里的種子引來了夏天的鳥,它們吃得很歡,以至于沉重的身子讓它們無法起飛。鐘成就坐在屋檐下,四周靜悄悄的,他想自己恐怕已經(jīng)死了也不一定。他把那個裝著錢的錢袋子藏了起來,不知道該拿這筆巨款怎么辦。

        當(dāng)鐘磬偉亡命天涯時,怎么也沒想到自己搶走侄兒的十五萬居然促成了另一筆更大的交易。而這五十萬買的僅僅是鐘成花了一百天完成的作品,一把贗品琴。不過,這把琴比第一把更流暢也更像古琴,它幾乎沒有任何瑕疵。

        當(dāng)鐘老爺子問及鐘成是如何拿回自己的紅本本時,鐘成是這樣說的,“二叔說他要出遠(yuǎn)門,他本來要親自回來,可事情實(shí)在是太急了?!?/p>

        所幸的是,鐘老爺子直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的二兒子成了殺人犯。他的嗜睡癥越來越嚴(yán)重,直到有一天終于長眠不起,當(dāng)然也就不好交待要把琴傳給誰。而在鐘成看來,既然祖父都把鑰匙交給了自己,鳳凰琴的傳人理所當(dāng)然是自己??伤赣H鐘磬聲卻不以為然,他說了件令鐘成震驚的事實(shí),他說自己只是鐘魯民的養(yǎng)子。當(dāng)年,他母親是懷著他嫁給鐘魯民的,他是鐘魯民一位戰(zhàn)友的遺腹子,這位戰(zhàn)友本姓趙。

        鐘磬聲主張把鳳凰琴交給國家,鐘成覺得那是自己聽到的最荒謬的建議。他說:“鳳凰琴沒有我,他就是玻璃后面的一件死文物。我沒有鳳凰琴,又怎么去完成我的理想?更何況,爺爺曾經(jīng)說過,我是鳳凰琴的傳人之一?!?/p>

        “好吧,既然你這么迷戀一個根本不存在的虛名?!辩婍嗦曊f:“但是,現(xiàn)在你要做好復(fù)讀的準(zhǔn)備,我可以供你去接受最好的教育,當(dāng)你厭倦當(dāng)什么傳人的時候,也好有一份自己喜歡的職業(yè)?!?/p>

        “聽我說,爸爸,我一直想弄明白你為什么從來就不喜歡我。是因?yàn)閶寢寙??難道她的死真的和我有關(guān)?”

        “那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怎么走好今后的路?!?/p>

        “當(dāng)然,爸爸。從今往后我可以很好地照顧你,讓你過上好日子。只是,我們得離開這兒?!?/p>

        “離開九哥村?那我們又能去哪兒呢?”

        “不僅是離開九哥村,我們甚至要離開公主市,到電視上才能看到的大地方——繁華的都市,讓鳳凰琴名揚(yáng)天下,我們父子一起去挽救鳳凰琴的命運(yùn),就像當(dāng)年人們挽救民族危亡!”

        “可是我們甚至不能挽救我們自己的命運(yùn),兒子,我只想改回原來的姓,我們的祖先姓趙。你怎么打算?不會是最想傳承祖先的人卻最先背離祖先吧——如果那樣的話,我寧愿在船上曬日頭,當(dāng)我再也不能啟動馬達(dá)的時候,就讓帝帝河的水把我?guī)У侥銒寢尩拿媲?。?/p>

        “不,爸爸,你改姓了,我們怎么去繼承鳳凰琴?再說,爺爺從小把你養(yǎng)大,你怎么能……你不會因?yàn)樗粋鹘o你鳳凰琴而記恨他吧?”

        “記恨他!因?yàn)闆]有背上盜墓賊的名分而記恨他嗎?我早就知道這個家族曾經(jīng)的盜墓史!當(dāng)然,他自己也知道。”

        原來,鳳凰琴并不是鐘家的傳家之物,而是鐘家祖上從墓里挖出來的,鐘家祖上是盜墓賊。所以鐘家世代不為官,以避官拿賊的兇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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