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麗宏
我兒時的照片留下的很少,就那么兩三張。有一張一寸的照片,是我三歲時拍的。照片上的我,胖乎乎的臉,傻呵呵的表情,眼睛里流露出驚恐和疑問,還隱含著幾分悲傷……看著這張照片,我很自然地回憶起兒時的一個故事,那是我最初的記憶之一。
那是我三歲的時候。有一次,我跟父親出門,在一條馬路上走失在人群中。開始還不知道害怕,以為父親會像往常一樣,馬上出現(xiàn)在我面前,將我抱起來,帶我回家。然而我跌跌撞撞在馬路上亂轉了很久,才發(fā)現(xiàn)父親真的不見了。我驚恐的叫聲引起很多行人的注意,數不清的陌生面孔將我團團圍住,很多不熟悉的聲音問我很多相同的問題……然而我不愿意回答任何問題,因為我以為是父親故意丟棄了我,我無法理解一向慈眉善目的父親怎么會就這樣把我扔在陌生人中間,自己一走了之。我以為自己從此再也見不到父母了,小小的心中充滿了恐懼、悲哀和絕望。我一聲不吭,也不流淚。被人抱著在街上轉了幾個小時后,有人把我送進派出所。一個年輕的女民警態(tài)度和藹地安慰我、哄我,給我削蘋果。另一個年輕的男民警在一邊不停地打電話,從他的話中,我知道他是在幫我找爸爸。我在女民警的哄勸下吃了一個蘋果,然而心里依然緊張不安。眼看天漸漸地暗下來,還沒有父親和家里的消息。我呆呆地望著窗外,恐懼和驚慌一陣又一陣地向我襲來。那位女民警不停地安慰我:“你別急,爸爸就要來了,他已經在路上了,過一會兒,你就能看見他了!”但我就是不相信,我想,父親大概真的不要我了,要不,怎么天黑了他還不來呢?
就在我驚恐不已的時候,女民警突然對著門口粲然一笑,口中大叫道:“瞧,是誰來了?”我回頭一看,只見父親已經站在門口。
我永遠也忘不了父親當時的模樣和表情。他那一向很注意修飾的頭發(fā)亂蓬蓬的,臉似乎也消瘦了一圈。當我撲到父親的懷抱里時,噙在眼眶里的淚水奪眶而出,委屈、激動、歡喜和心酸交織在一起,化作不可抑制的抽泣。當我抬起頭來看父親的時候,我不禁一愣:父親的眼睛里,也噙滿了淚水!在我心中,父親是不會哭的,哭是小孩子的專利。父親的淚水使我深深地受到了震動。父親緊緊地抱住我,口中喃喃地、語無倫次地說著:“我在找你,我找了你整整一天,找遍了全上海,你不知道,我是多么著急……”
此刻,在父親的懷抱里,我先前的懷疑和怨恨頃刻煙消云散。我盡情地哭著,痛痛快快哭了個夠。哭完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那一男一女兩位警察一直在旁邊微笑著注視我們父子倆。這時,我又不好意思地笑了。那個男警察摸著我的腦袋,笑著打趣道:“一歇哭,一歇笑,兩只眼睛開大炮……”這是當時人人都知道的一首兒歌。于是我們四個人一起笑起來……從派出所出來,父親緊拉著我的手走在燈光璀璨的大街上。他問我:“你想吃什么?我給你買?!蔽沂裁匆膊幌氤?,只想拉著父親的手在街上默默地走。然而父親還是給我買了一大包好吃的東西,讓我一邊走,一邊吃。走著,走著,經過了一家照相館,看著櫥窗里的照片,我覺得很新鮮。長這么大,我還沒有進照相館拍過照呢。櫥窗里的照片上,男女老少都在對著我開心地微笑。我想,照相一定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父親見我對照片有興趣,就提議道:“進去,給你照一張相吧!”面對照相館里刺眼的燈光,我什么也看不見了,父親消失在幽暗中。于是我情不自禁又想起了白天迷路后的孤獨和恐懼。攝影師大喊:“笑一笑,笑一笑……”我卻怎么也笑不出來。當快門聲響起的時候,我的臉上依然帶著白天的表情。于是,就有了那張一寸的照片。在這張小小的照片上,永遠地留下了我三歲時的驚恐、困惑和悲傷。盡管這只是一場虛驚。看這張照片時,我很自然地會想起父親,想起父親為我們的走散和團聚而流下的焦灼、歡欣的淚水。父親找到我的那一瞬間的表情,是他留在我記憶中最清晰、最深刻的表情。從那一刻起,我知道了,父親和孩子一樣,也是會流淚的,這是多么溫馨、多么美好的淚水?。?/p>
照片上的我永遠是童稚幼兒,可現(xiàn)實中,歲月已經無情地染白了我的鬢發(fā)。而我的父親,今年已八十三歲,老態(tài)龍鐘了。從拍這張照片到現(xiàn)在,有四十年了。四十年中,發(fā)生了多少事情,世事沉浮,世態(tài)炎涼,悲歡離合……可四十年前的那一幕,在我的記憶中卻是特別清晰、特別親切,仿佛就在昨天,仿佛就在眼前。歲月的風沙無法掩埋兒時的這一段記憶。當我拿出照片,看著四十年前的自己茫然失措的表情時,我不禁啞然失笑。四十年的漫長時光在我凝視照片的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哦,父親,在我的記憶中,你是不會老的??吹竭@張照片,我就仿佛看見,你正邁著急匆匆的腳步,滿街滿城地找我……而我,什么時候離開過你的視線呢?
前些日子,我、我的妻子,還有我九歲的兒子,陪著我的父母來到西湖畔。久居都市,接觸大自然的機會越來越少,我想陪他們在湖光山色中散散心,也想在西湖邊上為他們拍一些照片。在西湖邊散步時,我向父親說起了小時候迷路的事情,父親皺著眉頭想了好久,笑著說:“這么早的事情,你怎么還記得?”我說:“我怎么會忘記呢?我永遠也忘不了。你還記得嗎?那時,你還流淚了呢!”
父親凝視著煙雨迷蒙的西湖,久久沒有說話。我發(fā)現(xiàn),他的眼角閃爍著亮晶晶的淚花……
(梨花若雪摘自中信出版社《望月》一書,沈 璐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