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茶
江南層林盡染的時節(jié),我采訪了本地一個“綠皮小火車俱樂部”。
俱樂部成員中,有些人做著機務段檢修、高鐵研發(fā)、凍土層筑路科研等與火車搭點邊的職業(yè),還有很多人純粹因深愛綠皮火車而來。他們的職業(yè)五花八門,有森林警察、幼兒教師、政工干部、外科醫(yī)生,還有賣水果的商販、開網(wǎng)店的小商人。前者,攢了加班調(diào)休和年假來“追火車”,后者,可能為了這趟旅行把店鋪都關(guān)掉了。
為什么?因為這時,綠皮火車外的景色達到一年中的巔峰,五色山映五色水,琉璃一樣美。此時不出行,不就著小站上買來的燒雞和高莊饅頭,在火車上喝上二兩忘憂小酒,簡直是浪費大好人生。
有意思的是,我發(fā)現(xiàn),這個俱樂部可能是全中國成就情侶、夫妻比例最高的小團體。核心成員三四十人,近年來戀愛成婚的就有七對,好多干脆是裸婚。姑娘退了租房,與男友換租一套遠遠的聽得見火車鳴笛的房子,就領(lǐng)了證。大家都在曬鉆戒,曬婚紗,曬歐洲古堡婚禮,他們卻曬幾個老式火車頭,曬一捧小茶幾上的野花,曬被風吹得凌亂的笑顏,到底是怎么想的?
姑娘小顧說,習慣坐小綠皮去旅行的男人,至少沒把人生目標都換算成錢。他至少像個少年一樣,對遠方有憧憬,對美敏感,不會發(fā)展成油膩男。要是跟一個對美不敏感的人在一起,就算住皇宮,這輩子也很乏味。
沒錯,對熱衷財富與成功學的人而言,車窗外成片被朝陽鍍亮的白樺林,有什么用處?小車站上開滿的野菊花、包著頭巾的婦女,對過客而言有什么重要?臨時停車時,窗外的粉墻黛瓦,以及一株祖爺爺輩的銀杏樹,又有什么意義?
銀杏已黃透,像披就金黃的鎧甲,孤零零地站在原野上,仿佛迎迓這些尋找生命鏗鏘節(jié)律的人,又仿佛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國內(nèi)僅有的蒸汽機火車頭,像臉膛黑紅的大將軍,噴出一團團灰白色鼻煙,在岔道上徐徐開動踱著方步,這氣勢讓一小撮人激動得熱淚盈眶,可大部分人只會漠然背過身去。
對無用的事物有興致,有熱忱,對季節(jié)轉(zhuǎn)換的美,有高于常人的理解,這樣的男人才能彈動才女心上那根弦。趕著去目的地賺錢的人,是不會一而再、再而三來坐這種浪費光陰的小火車的,擔心耽誤機會的人也不會來坐。只有那種男人,懂得享受當下,懂得享受臨窗讀詩、沐浴朝陽,懂得與伙伴分吃一簍剛從車窗外遞進來的橘子,沾染滿手清香的人,才會坐這種車。
在這種車上挑伴侶的女人,也有獨特的精神需求。相識3周年,曬出的感情憑證只是一疊車票,大面額的兩百多元,小面額的只有八元五角,她不在乎;為了陪愛人拍攝山里的日出,凌晨四點裹著軍大衣哆哆嗦嗦上火車,她不在乎……
他們能在綠皮火車上相識、相戀,就說明,這種經(jīng)常晝伏夜出越來越稀少的小火車,給了他們別樣的契機——在人群中,找到價值觀一致的人。
小顧說得好:“25歲以后,我明確了目標——我愛的人需要具備一種稀缺的心理素質(zhì),就是既能將就,又能講究。既能在老式椅子上和衣而臥,又能在精神上活得像貴族?!边@是多么特立獨行的精神,就像當年的俄羅斯,地主們都在買入大片莊園,只有作家屠格涅夫筆下的獵手,昂然馳騁在草原上、森林中。他們知道,物質(zhì)過于充裕,有時是羈絆人的。
追火車的男人,能把日子過出光影與聲色。這點,小顧看得真真的。
她的老公小周,是一名園林景觀設(shè)計師,上了火車,必定給她帶三樣東西:腰枕、茶巾、大大小小的搪瓷缸子。這三樣東西可必要了——不像動車高鐵有舒適的航空椅,綠皮火車的椅面與椅背,呈筆直的90度夾角,坐久了腰酸背痛。一個彈性十足的腰枕,證實了小周的觀察力。綠皮火車的茶幾包著鋁制邊框,冬天摸上去冰涼,鋪上厚實的茶巾,泡咖啡也好,剝橘子也好,看書也好,就多一層舒適溫暖。至于搪瓷缸子,簡直是萬能伙伴,小顧拿它裝過茶水、插過野花、洗過漿果、盛過熱氣騰騰的豆腐腦。
這些年,小周說動了伙伴們,去全國追尋“最美的火車彎道”。起初,大家都不理解,因為這需要去最偏遠的地方,跟著慢騰騰的火車行進良久,才會經(jīng)過傳說中的彎道。而且,能否拍出最美風景,還要看老天幫不幫忙。
后來,伙伴們理解了小周的執(zhí)拗——彎道上,不只可以拍出火車傲嬌的車頭、妖嬈的腰肢、靈動的甩尾,拍出世間風景流離燦爛的離心力,還可以拍出愛人小顧探首回望的會心一笑。
他們是知音,是心懷懂得的伙伴。他們這一路,雖艱苦,卻也溢滿冒泡泡的歡喜。這些歡喜,足夠抵擋未來的風霜雨雪。在這群綠皮火車愛好者身上,我意外見識了愛與親情的質(zhì)樸模樣。它不附加多少條件,只是提供了識人、賞人的絢爛瞬間。
圖片由本文作者提供 編輯 趙瑩 zhaoyingno.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