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井
我正在家里吃晚飯,忽然聽到了一陣“咕咕噠”的叫聲。我知道這是吉祥給我發(fā)的暗號,是找我出去玩的。吉祥是個很不害臊的家伙,他喜歡模仿剛下完蛋的母雞的叫聲,還大言不慚地說這是口技,曾當(dāng)著全班同學(xué)和老師的面表演過。同學(xué)們都哈哈大笑,小夏老師競對吉祥贊不絕口,說他學(xué)習(xí)不中個屁用,倒是有點(diǎn)歪才,還說學(xué)校舉行元旦晚會的時候,要推薦他去上節(jié)目。聽了小夏老師的話,吉祥在他的口技事業(yè)上更用心了,他不僅學(xué)母雞下蛋,還學(xué)公雞打鳴,沒過多久,他連豬睡覺打呼嚕的聲音也學(xué)會了。
“咕咕噠”的叫聲持續(xù)不斷,我有點(diǎn)坐不住了,不自覺地扭頭向屋外看。媽媽瞪了我一眼,說:“讓他們等著就是,把飯吃完了再出去!”我把沒吃完的半塊煎餅扔到桌子上,說:“我飽了?!眿寢屔饸鈦硎謬樔耍涯樢怀?,說:“過會兒回來你要是再害餓,我把你的頭割下來!”我嚇得大氣不敢喘,又拿起那半塊煎餅嚼了兩口。吉祥學(xué)母雞叫的聲音越來越大,媽媽皺著眉頭說:“這個熊祥子在叫魂呢!叫得你魂不守舍!”我咧著嘴,不知道該說什么。
在吉祥的不懈努力下,媽媽終于松了口:“快出去吧!讓祥子別再叫了,煩死人了!”
我如獲大赦,從屋子里走了出來。其時,天已上黑影了,但還不是很黑,我看見亮子和吉祥在我家大門外探頭探腦,我忙趕了過去。亮子責(zé)備我:“你怎么才出來?”我說:“正吃著飯呢,我媽不讓出來。”吉祥故作氣憤地說:“吃飯要緊,還是看碟子要緊?”說著,吉祥從褲兜里掏出來了一張碟子在我面前搖晃,臉上滿是得意。吉祥問的是一句廢話,我當(dāng)然覺得看碟子要緊了,飯可以天天吃,碟子卻不是可以天天看的。
我問吉祥:“哪來的碟子?”
“到武明明家拿的。”
怪不得放學(xué)后吉祥沒跟我一塊兒回家呢,原來他是去借碟子了。平時,吉祥經(jīng)常跟我吵架,但在關(guān)鍵時候,他還是挺夠義氣的,他借來碟子,沒忘了叫上我去看,我很承他的情。
我們沿著巷子向下走,不用多說,我們心里都清楚是要到光耀四叔家去,因?yàn)榇遄永镏挥兴矣杏暗鷻C(jī)。那一年,我和吉祥還在上小學(xué)三年級,村子里有彩色電視機(jī)的也沒幾戶人家。一般都是看十四寸的黑白電視,把天線豎到屋頂上也收不到幾個臺,雪花點(diǎn)子還堆滿了屏幕。當(dāng)光耀四叔買來影碟機(jī)時,全村的人都被轟動了,老老少少趕到他家看碟子,他那十幾張碟子,被我們翻來覆去看了十多遍;就算看了十多遍,只要他家放碟子,我們還是去看。我還記得我在他家看的第一個碟子叫《陽光警察》,看得我心潮澎湃,激動不已。我們都知道碟子里放的就是電影,但在看碟子之前,我從沒看過那么好看的電影,尤其是那些槍戰(zhàn)、武打的碟子。
夏天多雨水,巷子表層的泥土被沖刷殆盡,下面露出怪模怪樣的石頭,夜晚走在這樣的路面上是需要格外小心的。吉祥一馬當(dāng)先,完全不把腳下的磕絆當(dāng)回事兒,亮子走在中間,我小跑著跟在后頭。我們的嘴沒閑著,我問吉祥:“你借的是什么碟子?”
“《太極張三豐》,”吉祥說,“聽武明明說,這個碟子超級好看!全是武打!”
我一聽是武打的電影,興致就更加高漲了。亮子接著告訴了我一個好消息:“今天杜扒皮不在家,正是看碟子的大好時機(jī)?!?/p>
我問:“四嬸子上哪兒了?”
亮子說:“她回娘家了?!?/p>
吉祥總是喜歡裝出很聰明的樣子,他說:“我之所以今天去借碟子,就是因?yàn)橹蓝虐瞧せ啬锛伊恕0凑諔T例,她一回娘家就要住好幾天,這下可沒人刁難我們了,——明天我還要找人借碟子去!”
我趕忙說:“你借來碟子可別忘了叫上我。”
吉祥豪氣十足地答應(yīng)了我的請求。隨后,我們又說了一通四嬸的壞話。我還是比較有禮貌的,不像吉祥和亮子,我嘴上從沒把四嬸說成“杜扒皮”,雖然我在心里也這么喊。當(dāng)時,我和其他的孩子都覺得四嬸配不上光耀四叔,因?yàn)楣庖氖迨莻€非常有趣的人,他常常教我們玩一些游戲,也很會說俏皮話,我們到他家看碟子,他總會放給我們看。而四嬸就不同了,她小氣透頂,我們?nèi)タ吹?,她常常大呼小叫,說什么看碟子浪費(fèi)電,看一個碟子要耗費(fèi)好幾度電。如果有別的大人在場,四嬸倒不給我們臉色看;如果只有我們一幫孩子去看碟子,她不僅說難聽的話,還想辦法剝削我們。玉米棒子曬干之后要把玉米粒扒下來,那時候用來脫粒的機(jī)器還很少,只能用手扒,四嬸讓我們先給她扒兩筐玉米才給我們放碟子。亮子在家里不怎么干活,為了看碟子,反而受四嬸的奴役,所以他憤憤不平,痛罵四嬸是個壓榨人民的地主婆子。由于周扒皮的故事廣為人知,四嬸姓杜,她就順理成章地成了“杜扒皮”。四嬸的娘家在瓦屋河,離我們村很遠(yuǎn),要轉(zhuǎn)好幾次車才能到,她平時不?;啬锛?,但回去一趟會住好幾天。
光耀四叔家在村子的最東頭,再往東走,是一大片墳地,他家東邊院墻外就有兩座老墳。光耀四叔說,他結(jié)婚之前有一個女鬼經(jīng)常到他家去,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如果不是有人作伴,晚上讓我一個人到光耀四叔家看碟子,我會猶豫半天的。和亮子、吉祥一塊兒,有恃無恐。
來到光耀四叔家門前,卻發(fā)現(xiàn)大門已經(jīng)關(guān)上了。亮子推了推,沒推開,顯然是從里面上了閂。亮子以手捶門,高喊:“四哥!四哥!”亮子的大名叫王光亮,和光耀四叔是一輩的。若按輩分,我應(yīng)該管亮子叫大叔,但他只比我大三歲,我還是習(xí)慣直接叫他亮子。
既然亮子已經(jīng)開口了,我也不能不出聲,于是我也高聲叫喊:“四叔,四叔!”
吉祥最是沒大沒小,他直截了當(dāng)?shù)睾埃骸巴豕庖¢_門,王光耀!”
很快,院子內(nèi)傳來了光耀四叔的聲音:“誰呀?”
“我,亮子!”
“干什么?”
“看碟子!”
光耀四叔說:“我睡覺了,改天來看!”
吉祥說:“這才幾點(diǎn)就睡覺?我借來了好碟子!”
光耀四叔重復(fù)他的說法:“有好碟子改天再看!我睡覺了!”
吉祥說:“睡什么覺?這么早能睡得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