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一天,中午。我走在街上,我的臉還辣乎乎的。
我用手輕輕地摸了摸,還是辣乎乎的,疼。
幾分鐘前,我剛剛被人在臉上扇了一耳光。
誰?我侄兒媳婦!
你說一大老爺們,被一個剛剛結(jié)婚不久的小女子扇了一耳光,太丟人了。但是我還沒有來得及跟她爭論,就被我大嫂給趕出門來了。一家人合起伙來收拾我,也太不夠意思了。我也沒想在她家多待,拔腿就走,怒氣沖沖地出來了。望著滿大街的行人,一個個都在匆匆忙忙地趕路。我滿心都是凄涼啊。但是。我早已習(xí)慣了,在這座城市里,大街就是我的家,我每天幾乎大半的時光,都是在大街上度過的。
這一耳光打在臉上,讓比自己小二十多歲的侄兒媳婦打在臉上,我在大街上閑逛了差不多半個小時,還一直耿耿于懷。丟臉哪。那天中午,我身上只有三十塊錢。在大街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轉(zhuǎn)著轉(zhuǎn)著就轉(zhuǎn)到大嫂家那個小區(qū)門口了,我想,中午飯時間也差不多了,去蹭一頓飯吧。于是抬腿進(jìn)了小區(qū),就到了大嫂家。大哥上班去了,侄子也上班去了,就大嫂和侄兒媳婦兩個女人坐在客廳里桌子旁,一邊擇菜一邊看電視。大嫂開門把我放進(jìn)去,就不再理睬我了。侄兒媳婦抬頭看了我一眼,也不理睬我。我坐在沙發(fā)上,拿起電視遙控器,一個臺一個臺地?fù)Q著看。反正是來蹭飯的,看什么電視都無所謂。擇完菜,大嫂到廚房里做午飯去了。侄兒媳婦在我旁邊坐下來,從我手里搶過遙控器,把電視調(diào)到湖南臺,盯著快樂大本營目不轉(zhuǎn)睛地看,好幾次被謝娜逗得捧腹大笑。侄兒媳婦的笑聲,引得我?guī)状蝹?cè)過頭來看她。這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侄兒媳婦在這個中午時分,還穿著睡衣。半透明的睡衣里。一對飽滿的奶子在里面不停地顫抖著,尤其是她伸手往面前的茶幾上拿蘋果吃的時候,身子遮住了電視屏幕,我甚至看見那一對小巧玲瓏的奶子,在睡衣里擋住了我的視線,隔著睡衣,我甚至想象到了它們的晶瑩剔透。這讓我有些心猿意馬起來。等她坐回來的時候,我悄悄地伸出手,悄悄地往那寬大的睡衣里伸了進(jìn)去。這時候,她似乎也察覺到了我的動作,突然轉(zhuǎn)過身來,一只奶子猛然碰到我手上。侄兒媳婦左手把我的手從她睡衣里猛地拉出來,右手一掄,一記耳光就掄到我臉上來了。聽到響聲。大嫂從廚房里跑出來看究竟,侄兒媳婦手指著我,臉卻望著大嫂,說,流氓,他摸我!大嫂隨手抓起來廚房門口一只水杯就向我砸過來,我頭一偏,躲過了。大嫂在我屁股上踢了一腳。就把我推出門來了,這頓午飯。終究沒有蹭上。
走著走著,肚子就餓了。就走進(jìn)一家小食店,買了一碗拉面,吃了。
剛剛吃完,煙癮就來了。就在小賣店買了一包煙,抽著,東張張,西望望,胡亂走。
走著走著,我就走到了市政廣場上。在這個正午時刻,廣場上除了幾個放風(fēng)箏的老人,再沒什么人了,空蕩蕩一片。我在廣場上百無聊賴地站了一會,感覺腿有點酸。便走到廣場西南那一片樹林里,找了一排長椅,橫躺下去,閉上眼睛,養(yǎng)神。陽光透過樹葉落到我身上暖洋洋的,偶爾有一聲鳥叫聲從樹蔭里傳過來,卻像催眠曲,讓我快要睡著了。
走著走著,就來到了大老王的彩票店。
大老王長著一雙腫脹的金魚眼,看什么都會聯(lián)想到錢。但是他守不住財,彩票店雖然有成百上千的進(jìn)城民工源源不斷地來買彩票,但是他喜歡賭博,彩票店里賺到的錢轉(zhuǎn)手又輸?shù)铰閷⒆郎先チ?,他的收人只夠他生活。因為時間還早,我在大老王的彩票店里琢磨那一串?dāng)?shù)字花了好長時間,大老王看不下去了,忍不住罵我:十塊錢的彩票,琢磨了三年半,也沒見你得過什么。大老王說的也是實話,四年前,我就開始買彩票,半幢房子的錢都送到大老王手里了,卻只中過幾次末等獎。真是,不是我夸??冢掖_實在大老王的彩票店里斷送了半幢房子的錢。四年前,我們那個城中村拆遷,政府除了在新建的小區(qū)里給我家分了一套單元房,還發(fā)了七十六萬元補(bǔ)償款。我家原來是一家五口,我父母,我大哥。我二姐,我。大哥、二姐都各自成家,在城東開發(fā)區(qū)各自有自己的家。我跟父母生活在一起。拆遷的時候,我大哥和二姐曾經(jīng)想跟父母商量,分一點補(bǔ)償款給他們,但是被我父母罵回去了。我媽對他們說:“你們良心被狗吃了,你們也不看看,你們都有自己的家了,你們弟弟都快四十歲了還沒有找到媳婦?!蔽依系弥耐诵莨べY,整天溜鳥,家里事情一概不管,我媽就整天在我耳邊嘮叨,催我找一份工作,找個媳婦,安心生活。有了那一筆補(bǔ)償款,我打著做生意要用錢的借口,今天兩萬,明天五萬,把那些錢從母親手里一筆一筆地挖出來,都用來買彩票了。
我堅信,干什么都沒有買彩票來得實在,雖然我到現(xiàn)在一直沒有中獎,但是,總有一天,我會中五百萬,甚至更多,我要讓那些看不起我,把我當(dāng)敗家子的人們都看到我發(fā)財?shù)哪且惶?。雖然,轉(zhuǎn)眼間四年過去了,我母親手里的補(bǔ)償款已經(jīng)所剩不多,但我依然堅信,我會中大獎的,遲早而已,總有一天。那一天,我在大老王的彩票店里,比其他任何時候都希望得獎,因此,我對那些數(shù)字非常重視,一個一個地斟酌,一次又一次地更改,一遍又一遍地推倒重來。之所以這次這么認(rèn)真,是因為我侄兒媳婦那一記耳光。連晚輩都敢打長輩耳光,簡直是沒把我放在眼里嘛。那好,我現(xiàn)在就好好買一組彩票,記住,不是一注,而是五注;記住,不是五組數(shù)字,而是同一組數(shù)字,買五倍。等我中了大獎至少是兩千五百萬,扣除了稅收五百萬,我還有整整兩千萬。到時候,看誰還敢看不起我,哼哼!也正是因為這樣的心情,我在彩票店里花了整整三個半小時,終于掏出十塊錢,讓大老王從他的機(jī)子里打出一張彩票來,小心翼翼地揣到衣袋里,點上了支煙,狠狠地抽了兩口,滿懷著雄心壯志地走出了彩票店。
從彩票店出來,我跨上一輛公交車,媽的,人還真多。我站在一個中年婦女旁邊,因為剛才的雄心壯志,我上車的時候忘記了熄煙,中年婦女狠狠地盯了我一眼,吼道:“車上不能吸煙,一點素質(zhì)都沒有!”我終于回到了現(xiàn)實,趕緊把煙頭丟到腳下,使勁用腳一踩,熄滅了。中年婦女又盯了我一眼,低聲罵道:“公共場所亂丟垃圾,真是一點素質(zhì)都沒有!”說完,便厭惡地扭過頭去,懶得再看我一眼。公交車載著滿車子的人搖搖晃晃地往前停停走走,我無所事事,眼睛東張西望。這時候,我發(fā)現(xiàn),中年婦女肩膀上挎著一個精致的包包,于是,便悄悄地伸出手去,慢慢地從里面摸出一個錢夾子來,再悄悄地塞進(jìn)我的褲袋里。剛剛揣好錢夾子,車子停了下來,中年婦女厭惡地推開我,迫不及待地擠向剛剛打開的車門,跳下車子,匆匆忙忙地向著站臺背后的腫瘤醫(yī)院門口快步走去。公交車到了下一站,我也下了車。在一個公用電話亭里,我打開錢包,看到里面厚厚的一疊錢,我激動得手指發(fā)抖,數(shù)了三遍才數(shù)清楚里面的一萬三千七百塊錢。
這可是我在公交車上干活十多年來沒有過的重大收獲??!
懷揣著沉甸甸的一筆巨款,我踱進(jìn)市里最有名的那家西餐廳,要了一份牛排,一瓶洋酒,狠狠地吃了一頓,從餐廳出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夜色降臨,華燈初上了。對。就是華燈初上。這個詞語,我還是知道的。正是因為這個詞語,我突然想起城中村來了,就在離西餐廳不遠(yuǎn)的那條一直向著西邊延伸的窄街盡頭,就是一個城中村,那里住著很多被政府稱為失足女的人。說是失足女,其實她們的腳都好好的,并沒有受過傷,政府里的同志們。不好意思說她們是妓女,就給她們?nèi)×艘粋€新鮮的名字,失足女。我手頭寬裕的時候,便去城中村里竄,走著走著,就往那些門洞里進(jìn)去了。那些幽暗的巷道里,一間間房子窄小的門里總是有一些女人,向著門外暖昧地張望。順著那些眼神,我會掀開門簾,把頭探進(jìn)去,看上一個合意的女子,便跨進(jìn)去,在那些失足女的床上待上一兩個小時再出來。有時候,手頭如果再寬裕一點,我會在某個失足女的床上待上一夜,第二天才回到家里,在我媽從不停歇的嘮叨里蒙頭大睡到傍晚。這次,等我走進(jìn)城中村的時候,酒意上來了,我的頭開始昏昏沉沉的,眼皮特別沉重。于是,我沒有在村子里亂竄,直接去了我去過多次的一家按摩店。那里有個叫冰冰的女孩子,自從她來到這個城市以后,一直在村里做。但是,這天晚上,我并沒有見到她,老板說她出去買包煙,幾分鐘就回來。于是,我坐在沙發(fā)上等她回來。想不到,我屁股剛沾到沙發(fā)上。就睡著了。
等我醒來的時候,隱隱約約中,我感覺我已經(jīng)躺在床上了。閉著眼睛,我慢慢地回想起昨晚的事情,便知道,我的身邊應(yīng)該像往常一樣躺著一個女人。是的,當(dāng)我伸手往旁邊摸過去的時候,確實摸到了一個女人。但是。這個女人好像不是我熟悉的冰冰。冰冰是個瘦女人,平板胸。而我摸到的這個躺在我身邊的女人,卻有著一對軟乎乎的大奶子。再往下,我甚至摸到了這個女人鼓鼓的肚子。我趕緊睜開眼睛,一看,才驚訝地發(fā)現(xiàn),我身邊熟睡著一個老女人。蓬松的頭發(fā)沒有遮住她眼角處深深的魚尾紋,胖乎乎的肩膀,白花花的胸脯,一對大奶拖到了床單上。
我嚇得一下子從床上蹦了下來,抓起衣服就想往外跑。但是,我很快就發(fā)現(xiàn),這個房間確實是冰冰租住的出租屋,里面的陳設(shè),跟冰冰的房間一模一樣。于是,我沖過去,把這個老女人一把推醒了。老女人從夢中醒來,一邊咂著嘴,一邊揩眼角里的眼屎,懶洋洋地說:什么事???
面對我的疑問,老女人淡淡地解釋說:昨晚冰冰剛把我扶回她的出租屋里,就被人叫走了,我又喝醉了酒,一直高聲嚷著叫冰冰,沒辦法,冰冰就臨時叫她來陪我睡覺了。終于弄清了怎么一回事,我就叫老女人離開。
老女人躺一床上一動不動,說:“你還沒付錢呢?!?/p>
我說:“我昨晚唱歌醉酒了,你也知道的,我沒碰你,怎么付你錢?”
老女人說:“反正我是陪你睡了,沒碰我是你的事,我不能白跟你睡一個晚上?!?/p>
我不作聲,也不付錢,呆坐在床邊,抽煙。
老女人說:“要不這樣吧,我們現(xiàn)在做一次,你付我錢,怎么樣?”
我沒好氣地說:“我沒跟你這樣的老女人做過,不想做,你走吧?!?/p>
老女人說:“我收費便宜的,只有冰冰的三分之一,五十?!闭f完,她伸手過來,一下子就把我攬到懷里,整個身子一個勁兒地往我身上湊。也許是睡了一夜后精力充沛,也許是昨晚在公交車上發(fā)了財心情不錯,我動心了。赤身相向的過程中,驚奇地發(fā)現(xiàn),這個老女人的床上功夫竟然非常老練,每一個招術(shù)都讓我無比暢快。
我問她:“這些手段是哪里學(xué)來的?”
她說:“干這一行二十年,什么樣的男人沒見過?你們男人喜歡什么,早就摸透了?!?/p>
2
一頁殘破的紙上面記錄著一些數(shù)字,那些彎彎拐拐的筆劃,讓我想起昨天,我在那一頁紙上劃了一個短短的橫杠,再在后面寫下一個數(shù)字。因為鉛筆很短。筆芯太粗,我寧愿把它看成了條橫杠,而不是一個減號。一條橫杠可能沒有什么意義,而一個減號,則意味著它前面的數(shù)字會變小。前面是一筆錢,后面也是一筆錢。每一筆錢里,都被我的汗水浸濕過。當(dāng)后面的數(shù)字出現(xiàn)的時候,我感覺到我的身體很累很累。我希望這個數(shù)字再變得大一點,但是,還是變小了。我沒有辦法。
在那個數(shù)字里,我看到了我自己的影子。在我們寨子外面的那片山坡上。我把一些黃豆種下去,等它們在風(fēng)里雨里漸漸生長起來,我又在里面薅草、施肥、捉蟲。等到秋天的時候,黃豆成熟了,漸漸強(qiáng)勁起來的秋風(fēng)吹過去。蚱蜢噼噼啪啪地在山坡上跳來跳去,我埋著頭,在地里像一頭專心吃草的老牛,一行又一行地收割過去。割倒在地里的黃豆,喝醉了秋風(fēng),渾身軟綿綿地躺在地里。仰望著藍(lán)得讓人發(fā)暈的天空。汗水,就在這時候把我的身體濕透了。我不能休息,不敢坐在田邊望著被我割倒在地里的黃豆們休息一下。我只能抹一把汗,把黃豆一堆一堆收集起來,捆成一個高垛,背了,迎著呼呼的山風(fēng),沿著山路,向著山坳里的家,艱難地走回去。
把黃豆丟在院子里,我從井里打起一桶水來,猛喝幾口,然后去做午飯。涼水在我的肚子里晃蕩著,還是不能消除饑餓。但是,我只能忍著,我還得自己做飯。生米在鍋里被加熱,它要再過一陣才會熟。我又回到院子里,把黃豆垛上的繩子解開,把黃豆攤在院子里曬著,再去院子外面的地里找菜。菜地里其實也沒有什么可以吃的菜,幾蓬黃瓜架子上面,黃瓜已經(jīng)沒有幾根了,瓜架下面還有幾叢青菜,青菜旁邊躺著一個老南瓜,我把老南瓜摘了,抱到廚房里,切了一瓣,當(dāng)作這一頓午飯的下飯菜。
飯還沒熟,南瓜切好了放在砧板上,黃豆在院子里曬著。
這時候我才空閑下來,坐在灶前,一聲不響地休息。
一種安靜,讓我的累,隨著汗水慢慢地從額頭上變干。漸漸地散去。靜靜地望著院子里的那些黃豆,我想起了我寫在那張破紙上的數(shù)字。一畝地,生長出來的黃豆,大約可以賣上七百塊錢。如果把這些黃豆賣了,那張紙上的數(shù)字后面,可以寫上一個加號,再寫上七百,最后的數(shù)字應(yīng)該是一千多。意思就是。我家還欠著一千多塊錢的外債。
問題是,這七百多塊錢還要如期地賣出去,再按照我的設(shè)想及時還給當(dāng)初借錢給我家的鄰居。
我就擔(dān)心,這一筆賣黃豆的錢不會經(jīng)過我的手。
想到這里,我就在院子里看到了我那個死鬼丈夫盧三槐。他昨晚打了一夜的麻將,這時候剛剛起床,睡眼惺忪地來到院子里,面無表情地看看正在太陽底下暴曬的黃豆。深一腳淺一腳地來到廚房,朝我看了一眼,我沒有看他,繼續(xù)看著灶洞里的火光,發(fā)呆。他再朝砧板上的南瓜看了一眼,陰沉著臉,出去了。我知道,他想吃肉,想喝酒,但是家里沒有錢。我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去過鎮(zhèn)上了,只有鎮(zhèn)上的街墟上,才有肉賣。沒有錢,去鎮(zhèn)上也只是瞎逛,我一個四十歲的女人,怎么可能去鎮(zhèn)上瞎逛呢。
飯熟了,我把南瓜在鍋里煮著,去屋子里叫死鬼丈夫盧三槐來吃飯。但是他出去了,我這個男人,很少待在家里,也不去地里,而是在村里村外亂竄。他是一個有名的賭鬼、酒鬼,他每一天里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流竄在村里村外大大小小的賭窩里,贏了錢就買了幾瓶酒,沿路哼著小調(diào)醉醺醺地在村子里游蕩。輸了就回到家里。看雞罵雞,見狗打狗。在這個家里,我根本就當(dāng)他不存在,每天把自己該做的事情做了,盤田種地,養(yǎng)雞摘菜,拼了命掙錢維持生活。
是的。生活是必須要維持下去的。幾畝薄地里生長出來的收成,我要計劃著維持一天一天的生活,還要給讀初三的大女兒和讀初一的小女兒交學(xué)費,買紙筆。剩余的錢,我要合計著買種子、買小雞、買化肥,買各種各樣的雖然不起眼、但是能夠讓我稍不留心就錢包見底的東西。
一個人吃了飯,我又去地里背黃豆。直到黃昏的時候。我把地里的黃豆全部都一趟一趟地背回來,攤放在院子里。兩個女兒都先后回到家里,做好了晚飯,先吃了,安安靜靜地在她們的房間里做作業(yè)。盧三槐又出去賭博了,這個家里沒有他的影子。我在灶邊吃了晚飯,身體里的累,漸漸地消失了??匆娫簤ν饷娴奶焐希切且活w一顆地明亮起來。它們就像是一些眼睛,看著院子里的黃豆,提醒我。明天要把黃豆一粒一粒地從豆莢里拍出來,背到街上去,換成錢,裝好。想著即將到手的錢,我的心里感覺到了一點輕松,是的,這僅僅是一點輕松,黃豆賣成錢,債務(wù)就少了一點,在村子里走動的時候,我可以坦然地多面對一個人。不需要再對一個人陪上卑賤的笑臉,請人家“再寬限幾天”了。
就在這時候,我看見大門開了,盧三槐的身后,跟著兩個人,在暮色里臉色一片模糊。三個人走到院子里,盧三槐被他身后的兩個人擠到一邊,一聲不響地站在院子角落里靠近水井的地方。兩人看到滿地攤放著的黃豆桿,每人找了一把鐮刀,把院子里的黃豆收攏在一起,一垛一垛地堆起來。我不知道是意味著什么,趕快放下飯碗,走到他們跟前。這時候,我看見大門外的村路上停放著一架手推車。兩人把院子里的黃豆全部收攏以后,開始一捆一捆地把我剛從山坡上收割回來的黃豆,往大門外的手推車上堆上去。我趕緊去攔他們,他們望著默不作聲的盧三槐,對我說:剛才盧三槐賭輸了,把這些黃豆抵他欠下的賭債。
我把他們兩人一個一個地推開,說:“他欠的債,你們叫他還,這些黃豆是我種出來的,跟他無關(guān)?!?/p>
兩人停下來,無聲地望著盧三槐。
盧三槐陰沉著臉,不作聲。
兩人走近他,其中一個對盧三槐說:“老三,咋個辦?”
盧三槐低著頭,說:“搬嘛?!?/p>
兩人又埋頭去抱了黃豆,往院門外的手推車上裝。
我再要去攔他們的時候,兩人索性把黃豆往地上一摔,對盧三槐罵道:“盧三槐,你兩口子一個唱紅臉一個唱黑臉,什么意思?”
盧三槐走過來。抱起一垛黃豆。徑直往門外的手推車走去:他竟然是要親自幫這兩個人把我辛辛苦苦種出來的黃豆裝到車上去,拉走。
我急了,跑過去,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蘖R這個沒良心的東西。
讓我意想不到的是,我剛剛碰到他的胳膊,我的身體就像一顆小小的黃豆粒離開豆莢一樣,飛了出去。落到墻腳下的水溝里,污水濺到墻上,大部分滲到泥墻里去了,還有一小部分,從墻上反濺回來,落到我的臉上、頭發(fā)上、衣服上,甚至帶著濃烈的泥腥味,鉆進(jìn)我的嘴里,把我的驚叫聲壓了回去。
我的哭聲,驚動了兩個在里屋寫作業(yè)的女兒。她們把我從水溝里拉起來,揩了揩我臉上的泥污,把我牽到廚房里。兩個女兒都怕盧三槐,什么也不敢說,悄悄地幫我洗了洗,然后,我們母子三人坐在廚房里,暗自流淚。
三個人不停地往外面搬運黃豆。二十分鐘左右,搬完了,門外的村路上傳來手推車碾壓路面的聲音,漸行漸遠(yuǎn)。
站在省城客運站的停車場上,我看到來來往往的人群,擁擠成了一鍋粥,他們嘈雜地說著話,各種各樣的方言跟路邊小飯店里飄過來的油煙味混合在一起,讓我頭暈?zāi)X漲。在停車場里亂轉(zhuǎn)了幾圈,我才找到客運站的出口。抬起頭,我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客運站對面的鐘樓上,一聲電子屏幕上面。紅閃閃地有幾個字:1997年6月23日。
看著那幾個紅字,我不知不覺中來到街上,望著街上川流不息的汽車從身邊疾馳而過。這時候,我感覺到了一種饑餓,從胃里蚯蚓一樣爬出來,在我的腰間酸酸地蠕動。我的左手放在褲袋里,手心里握著我僅有的幾張鈔票。我知道,那幾張被我手心里的汗濡濕了的鈔票,一張十元,兩張五元,一張兩元。四張一元,三張五角,總共是二十七元五角。在客運站旁邊一個小攤上買了兩個包子,一邊吃著,一邊漫無目的地走著,這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在這個人生地不熟的省城,我的第一感覺竟然是特別地?zé)o助。我想盡快找一個工作,把自己安頓下來。
這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一個四十歲的女人跑到城市里來,找一份工作是多么地艱難了。我到幾家餐館里問,要不要洗碗工,人家看看我一個鄉(xiāng)下中年婦女,隨口就回答我不要。我又問了幾家賣服裝的商店,人家理都懶得理我。把我轟出來了。1997年6月23日,在這座城市里的第一天,我像一個孤魂野鬼,找不到歸宿。這時候,我開始恐慌起來了。我身上只有二十五塊錢,整整一天,只吃了兩個包子。天馬上就要黑了,我得找一個落腳的地方。我知道,我身上這二十五塊錢,根本不夠在這座城市里住一個晚上的,哪怕是最便宜的旅店。這時候,我開始后悔冒失地離家出走來到省城。我低著頭,表面上漫不經(jīng)心內(nèi)心里卻萬分焦急,在大街上無頭蒼蠅一樣走著。不知不覺,我來到了一個燈火通明的廣場。廣場上,市民們有的在跳舞,有的在舞劍,有的在練太極拳。我沒敢走到人群里去,挑一條窄窄的小路,往廣場旁邊的亭子走去。在這座城市里游蕩了一個白天。我真的太累了。剛在亭子里坐下來,我就看到一些男人走過來,湊到我面前,仔細(xì)地看一看,然后鬼鬼祟祟地離開。我趕緊離開了亭子,在一個更加隱藏的地方找了一個長椅,坐了下來。但是,我發(fā)現(xiàn),即使我隱藏在這里,還是有男人向我游蕩過來。一個男人甚至在我旁邊坐下來,把手搭在我肩膀上,問我:多少錢?我知道男人的意思,趕緊站起來,逃離了長椅,跑到了廣場旁邊的街邊上。
站在街邊。望著來來往往的車流。我對這個不屬于我的城市產(chǎn)生了一種絕望。這種絕望仿佛一捆亂糟糟的稻草,堆滿了我的心。于是,我回到長椅上,靜靜地坐著,等待著一個陌生的男人向我走來。終于,一個男人在黑暗里坐我身邊。這次,他沒有問我多少錢,而是問我,走嗎?我說,走。他就拉著我的手,鉆進(jìn)了樹林深處一片小小的草地上。男人從錢包里掏出幾張鈔票塞在我手里,便迫不及待地在我身上使勁地揉搓。男人喘著粗氣,把嘴湊到我臉上來,一股濃烈的餿臭味撲鼻而來,我饑餓的胃里頓時傳來一種疼痛。當(dāng)他扯去我的褲子,壓到我身上來的時候,我分明感覺到了一種強(qiáng)烈的羞恥,甚至是一種罪惡。我發(fā)現(xiàn)自己掙扎了一下,把男人從我身上推了下來。但是,我手里拿著錢,那幾張單薄的鈔票告訴我。在這個陌生的城市里,我要吃飯。而這幾張鈔票,可以讓我買到饅頭,買到水,還有供我睡覺的一間房子。我躺在那里,不動了。男人重新壓上來,酒臭又把我籠罩住了。我只覺得身體下面的泥地上。一顆石子硌得我的后背生疼。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高聲喊著:“盧三槐,我被你坑死了,我下輩子做鬼都不會放過你的!”
3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會迷上一個老女人王蓮春的。自從那天喝醉酒,在冰冰的出租屋里跟她做過一回以后,我發(fā)現(xiàn),我這個好吃懶做的浪子,竟然對她的身體上了癮。從此以后,我竟然再也沒有去找失足女冰冰,而是每隔一段時間就去找那個老女人王蓮春。時間一長,讓冰冰知道了。她便在失足女中間嘲笑我。很快,城中村里的失足女們都知道我這個資深嫖客喜歡上了一個年老色衰的老失足女王蓮春。她們都說,我這個四十歲的男人,是一個變態(tài)狂。找了一個年紀(jì)跟我媽一樣大的老女人。其實,我根本不在乎別人怎么看待我。我只覺得,我是一個四十歲了還沒有找到老婆的男人,也許是因為人們所說的好吃懶做,我知道,沒有哪個女人會看得上我,想要跟我組成一個家庭。并且像我這樣的男人,即使結(jié)了婚,只要生了孩子,不管是誰,都會因為我這樣一個父親而深感恥辱。我一個人漂游浪蕩地生活著,只要我喜歡,誰也管不著,但是如果哪個孩子受我拖累,我卻是不愿意的。
慢慢地,我就跟老女人王蓮春處熟了。我去找她的時候,她會給我倒一杯茶,讓我坐一會兒。等我脫了鞋子衣服上了床。她又會把我的臭鞋子放到靠近窗臺的地方,把我的衣服收好疊整齊,擺放在床邊的椅子上,然后才上床,在被子里悄悄地脫了衣服,從從容容地向我靠過來。她知道,她老了,早已不能再通過容貌吸引男人,只能盡可能地讓我感受到肉體上的滿足。在我渾身是汗地做完一回,疲倦地躺在床上,望著低矮的天花板發(fā)呆的時候,她還會把一支煙送到我嘴邊,幫我點燃。然后去做一些家務(wù)活。等我在床上睡了一覺醒來,她做好一頓飯,就叫我跟她一起吃。很多時候,我身上沒有錢,去找她,她也不作聲,依然像往常一樣,一絲不茍地跟我做,讓我暢快。有時候,我在外面弄到錢,多給她幾百塊,她也不作聲,接過錢,順手丟進(jìn)那張小木桌的小抽屜里,不數(shù)。
很快。我媽就知道了我跟失足女王蓮春在一起的事情了。有一天,我又去找王蓮春。我剛剛在床上躺下來,王蓮春正向床邊走來,出租屋的門就被拍得山響。我以為是派出所突擊檢查,嚇得臉色蒼白,慌慌張張地抓起褲子,匆匆忙忙地套上褲腿就四處尋找躲藏的地方。還是王蓮春鎮(zhèn)定,她向著桌子上的一把豆角指了指,示意我在桌邊的椅子上坐下。我趕緊跑過去,坐下來,抓起一把豆角,開始剝豆粒。王蓮春這才理了理頭發(fā),去開門。這時候,我真是對王蓮春的鎮(zhèn)定佩服之極。我想,一旦派出所的警察進(jìn)來檢查,我就說我們是親戚,我來看望她。
王蓮春剛把房門上的小鎖打開。門就被粗暴地推開了,我母親的滿頭白發(fā)映入我眼簾。
我母親看到王蓮春,一把抓住她的頭發(fā),就把她按倒在地上,一頓痛打。讓我感覺到很奇異的是,誰也沒有像人們想象中的那樣彼此高聲對罵。尤其是王蓮春,她的頭發(fā)被我母親緊緊地抓在手里,失去了動彈的機(jī)會,于是,她只能抱著頭,雙肘彎曲,死死地護(hù)住臉,臉朝著地面,把整個身體暴露給我母親,讓我母親想打哪里就打哪里,想掐哪里就掐哪里。實在疼得受不了的時候,她就沉悶地哼兩聲,但是聲音不大,只有房間里的三個人能夠隱約地聽見。我母親平時也不大愛說話,她從街道印刷廠退休以后,一直待在家里,除了一天做三頓飯,就是為我的生活狀態(tài)操心。即使在這個時候,她也還保持著她那不動聲色的性格,只是兩眼噴著怒火,不停地在王蓮春身上下毒手。眼前的情形。讓我實在是看不下去了,我才走過去,把我母親從王蓮春身上拖過來。王蓮春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滿臉灰塵,顯得更加蒼老了。
母親狠狠地看了我一眼,說:走,回家去!
離開王蓮春的出租屋的時候。我忍不住回頭看了傷痕累累的王蓮春一眼。然而也就在這時候,母親看到了我依依不舍的眼神,便開始低聲嘮叨起來。一如往常,母親的嘮叨從王蓮春的出租屋門口開始,一直延續(xù)到了我家里。父親還是坐在陽臺上逗弄他的那只畫眉鳥,我進(jìn)去的時候,厭惡地看了我一眼,便很快把目光收回去了,仿佛看到的不是他的小兒子,而是一坨大便。母親的嘮叨依舊在進(jìn)行著,我竄進(jìn)自己的房間,順手就把房門關(guān)上了,母親的嘮叨嘎然而止。躺在床上,我把母親一路上雜亂無章的嘮叨整理了一下,才發(fā)現(xiàn),我跟失足女王蓮春姘在一起的事情,左鄰居右舍都知道了。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對于我跟王蓮春的這件事情來說,在眾人眼里,就是壞事,并且是壞得讓人恥笑的壞事。母親出去超市買菜,在街上遇到熟識的人,便會用異樣的眼神看她,有的甚至不懷好意地問她:“老嫂子,聽說你兒子找到女朋友,快要結(jié)婚了?”我母親便羞得滿臉通紅,恨不得找一棵電線桿撞死算了。于是,她便跟蹤了我,把我從王蓮春的出租屋里揪了回來。我躺在床上,轉(zhuǎn)了一個身,面朝墻壁,很快就睡著了,管他呢。
后面幾天,我基本沒有再在外面留宿了。我母親感覺到我在她的嘮叨下逐步走上正道,很是高興。她在家里給我做好吃的。開始催促我找點正經(jīng)事情做做。其實吧。我的生活并沒有多大的改變,當(dāng)然了,要說是一點改變都沒有,那是不客觀的。沒改變,是因為我的行蹤還是按照以往的慣例在進(jìn)行著。每天早上九點多鐘起來,我便雙手揣在褲兜里,到大街上去閑逛??吹綑C(jī)會合適的時候,遇上動作遲緩的老人、低頭玩手機(jī)的學(xué)生、進(jìn)城打工的農(nóng)村人、神情恍忽的白領(lǐng),我就會乘機(jī)下手,把他們的錢包、手機(jī)之類值錢的物件弄到我手里來。我依舊從不錯過每一期彩票,每隔一天,就到大老王的彩票店里買上五注雙色球,信誓旦旦地期待著某一天我會成為五百萬大獎的得主。在街上游蕩到傍晚時分,我就去王蓮春那里,拉上窗簾,把她拖進(jìn)被子里,跟她做出一身汗來。再躺一會兒,便回家了。
以前我是在王蓮春的出租屋里過夜的。但是,不知從哪天開始,盧三槐來了。
盧三槐來城里的事情,剛開始的時候王蓮春沒有說。我只感覺到。出租屋的院子里老是有一個老頭子。坐在一只矮凳子上,沉默地抽煙,無所事事的樣子。幾天以后,我無意中向王蓮春問起來,她才說,那就是盧三槐。此前,王蓮春跟我提起過盧三槐,我還隱隱約約地記得,王蓮春的嘴里吐出盧三槐這三個字的時候。那副咬牙切齒的樣子。她不止一次對我說,她淪落到今天這個田地,就是盧三槐的功勞。剛開始的時候,我對盧三槐這個人懷著很深的提防心理,擔(dān)心我跟王蓮春睡覺的時候,他會把我怎么樣。但是,王蓮春安慰我,說沒事,我們以前怎么樣現(xiàn)在還是怎么樣。后來的事實也證明盧三槐沒把我怎么樣。相反,他似乎還對我有好感。每一次我去找王蓮春的時候,在出租屋里碰到他,他看了我一眼,便站起身來,出去了,把出租屋留給我和王蓮春。有時候,似乎是出于作弄盧三槐的心理,我在王蓮春身上故意弄出很大的動作來,順著我的意思,她也浪成一汪水。很夸張地叫喚起來,盧三槐還是一聲不響地坐在那個破凳子上,低頭抽著煙,仿佛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有一次我來找王蓮春,完事了離開的時候,在院子里看到盧三槐坐在院子里,順便傳了一支煙給他,他沉默著接了過去,點燃了,低下頭,一陣煙霧從嘴里飄出來,把他的整個腦袋都籠罩住了。像一個僵尸。
這樣的情況持續(xù)了三四個月,盧三槐回鄉(xiāng)下去了。什么時候走的,我不知道。我沒問,王蓮春也沒說。盧三槐走了以后,我感覺到我跟王蓮春的生活又回到了正常狀態(tài)。我每天清早起來,早早地去菜市場、超市、火車站。只要是人流量大的地方,我都去,到手的錢包手機(jī)也比往常多了。我的錢包開始慢慢地鼓起來。當(dāng)然,我也曾被警察抓到過幾次,關(guān)了幾天,就放出來了,我根本沒當(dāng)回事,繼續(xù)偷。我還中過幾次彩票,當(dāng)然不是一等獎,但是離一等獎也不遠(yuǎn)了。最多的一次得了三千元獎金,把我高興得不行。這期間,我又常常在王蓮春那里過夜,難得回家一次,我母親知道我在外面肯定又舊病復(fù)發(fā)了,當(dāng)她再次來到王蓮春的出租屋的時候,看到我跟王蓮春過起日子來了,儼然一對恩愛夫妻。母親氣得不行,但她也拿我沒辦法,只好抹著眼淚回去了。也許是出于某種對母親的報復(fù)心理,我對王蓮春表現(xiàn)出了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另一種感情,把她當(dāng)成了我的女人。當(dāng)她感覺身體不舒服,不想動的時候,我會叫她躺在床上休息,而我心甘情愿走出巷子幾百米遠(yuǎn)。去街邊那個方圓全城有名的早點店里去買她喜歡吃的豆腐腦,一路唱著歌回來,熱氣騰騰地端給她吃。王蓮春似乎也很感動,在床上,非常用心地侍候我,下了床,就給我洗衣服,給我做飯。這樣一來,我真把王蓮春的出租屋當(dāng)成了家,十天八天地待在這里,除了出去弄錢包手機(jī)和買彩票,我就安安靜靜地待在這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偶爾,我才回家去一趟,聽到母親又在嘮叨,我感覺更加不耐煩了,往往待上三五分鐘,就出來了,王蓮春的出租屋和她溫?zé)岬膽驯г诘戎摇?/p>
跟王蓮春在一起的日子。我漸漸地聞到了生活的美好氣息。也就是在這個時候,王蓮春看準(zhǔn)我在床上剛剛跟她出了一身汗。心滿意足地看著窗外不時飛來飛去的鴿群,對我說:“想不想跟我結(jié)婚?”
我轉(zhuǎn)過身來,看著她略帶著一些害羞的樣子,問道:“你不是跟盧三槐結(jié)婚了嗎?”
王蓮春說:“我跟他已經(jīng)離了,前段時間,他來,看到我們在一起,就離了?!?/p>
這讓我有些心動。說來也是,我今天已經(jīng)四十一歲了,雖然從十九歲開始,我就找女人,到現(xiàn)在,我也算得上是閱女無數(shù)了。但是,我一直沒有跟哪個女人用過真心,也沒有哪個女人看得上我這個浪蕩子。在那些女人眼里,我只是一個花錢買她們片刻身體的嫖客。在政府眼里,我只是一個社會閑散人員。在父母眼里,我只是一個敗家子。在大哥二姐眼里,我只是一個渣滓。但是,在王蓮春眼里,卻是不同的。開始的時候,我也是一個嫖客,但是后來。慢慢地她好像把我當(dāng)成她的男人了。她用心地對我好,無論是肉體上,還是生活上。從她看我的眼神里,我看得出來,她是真心對我好的。
我問她:“我這樣的人,你看得上嗎?你要弄清楚了。我是一個小偷,無業(yè)游民?!?/p>
王蓮春也看著我,說:“我比你大,還是一個萬人嫌棄的老妓女,只要你不嫌棄我,我就跟你過日子?!?/p>
我遲疑了幾秒鐘,點了點頭。王蓮春馬上把我的頭摟向她松弛卻又溫?zé)岬男乜冢谕跎彺旱膽牙?,我此刻就像是她乖巧的兒子。很快,我就睡著了。這個夜晚,我睡得很好,一個夢也沒做。在往常,我經(jīng)常會在一個晚上做許多夢,甚至,一覺睡來,看看窗外天色一片漆黑,再睡去的時候,我還會把上一個夢接著做下去。像是一場冗長的電視連續(xù)劇。二十年來,我做得最多的夢,就是我在公交車上干活的時候,把手伸進(jìn)別人的口袋里,卻怎么也拿不出那個錢包來,情急之下,就急醒了?;蛘摺N液茼樌匕彦X包搞到手。找開一看,里面竟然不是錢,而是一片鋒利的刀。劃破了我的手。醒來的時候,還能感覺到手指隱隱作疼?;蛘?,我剛把手伸進(jìn)別人的衣袋,就被警察抓住了,于是,我趕緊逃跑,警察一路窮追不舍。然而,這一天晚上,我睡得很香,一覺醒來,王蓮春已經(jīng)做好了早點,泡了一杯熱氣騰騰的花茶,坐在餐桌邊等著我去吃。
在吃早點的過程中,王蓮春把她的計劃告訴我:如果我真的跟她結(jié)婚,婚禮可以不辦,我們在這座城市里,都不是什么體面人,一個小偷,一個妓女,即使舉辦婚禮,恐怕也沒什么人愿意參加。不辦婚禮,買一套房子倒是應(yīng)該的。多少年來,王蓮春一直住在這個出租屋里。房租從上世紀(jì)末的每月三十元錢漲到了現(xiàn)在的每月九百六十元。光房租就足夠買一套房子了。與其每天租別人的房子,不如自己弄一套,要求不高,三四十平方就行。
三四十平方,怎么也得二十來萬吧?
王蓮春看著我埋頭咀嚼,說:我手里有十萬,你再找你母親湊十萬。你們兄弟三人,你大哥二姐結(jié)婚,都是父母操辦的。你作為小兒子,不需要他們操辦婚禮,但是拿點錢出來幫你買套房子,總是可以的吧?
我也覺得王蓮春說的有些道理。吃早點。便去找我母親商量買房子的事去了。
母親聽說我要跟老妓女王蓮春結(jié)婚,驚詫得嘴都合不攏,習(xí)慣性的嘮叨也沒有了。我只簡單地跟她說了自己的道理:我算想通了,四十多歲的人了。老是無所事事地飄蕩著也不是辦法,應(yīng)該找個女人,成個家,算是了卻一生。而我這樣的人,正經(jīng)的良家婦女肯定看不上我,跟王蓮春這樣的女人結(jié)婚。也算得上是歪鍋配歪灶,門當(dāng)戶對。弄一套房子。其實是為兩個老人著想,我自己跟王蓮春去自生自滅,不來給二位老人丟臉。說完,我就到自己房間里去了,把母親一個人留在客廳里,呆若木雞。
等我從房間里出來,母親已經(jīng)把錢準(zhǔn)備好了,一張銀行卡,里面夾著一張紙條,上面寫著密碼:8341596。我把銀行卡收好,揣進(jìn)衣袋里,想要說些什么,母親專注地看著電視,并不轉(zhuǎn)頭,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個字:滾!
4
剛到這座城市的時候,我什么也不懂。但是當(dāng)我接觸了形形色色的男人,便從他們嘴里知道了這座城市的一些底細(xì)。別看廣場上那些跳舞的男人,一個個道貌岸然的,但是,只要跳上幾分鐘,他們就用眼光四處掃描,尋找一個個可以給他們帶來刺激的女人。于是。我從他們身上不僅賺到了在這座城市里立足的本錢,還多有富余。我離開村子的時候,兩個女兒拖著我的手,硬是不讓我走。到現(xiàn)在,我都還忘不掉她們滿臉淚水無助的樣子。因此,當(dāng)我賺到錢,付完第一個月的房租以后,就把剩余的三百塊錢寄回去了。我真希望我的兩個女兒能夠把書讀好,考上學(xué)校拿工資。不管什么學(xué)校,只要能夠考上,找到一份工作就行。但是,她們讓我失望了。幾年以后,我從一個老鄉(xiāng)那里了解到,她們誰也沒有考上,初三畢業(yè)就再沒有讀書了。說起來,還是要怪盧三槐,我寄回去的錢,他差不多都拿去賭博了。
兩個女兒讀完初中,成績也不是太好,就在家里種田,勉強(qiáng)維持著,日子過得就像一潭死水。她們陸續(xù)長大,該嫁人了。嫁人就需要嫁妝,我知道,那個家早已被盧三槐敗得只剩下破屋爛瓦了,于是,我在這座城市里出賣身子。用三四年時間賺夠了大女兒的嫁妝錢。剛剛喘了一口氣,二女兒又長大該結(jié)婚了。大女兒是嫁出去的,嫁妝錢要不了幾萬塊。但是二女兒就不同了。她是招女婿在家,要給男方錢的。我這樣的中年婦女,只能從那些退休老男人和進(jìn)城打工的農(nóng)民身上去賺錢。我知道,我每跟他們睡一覺。賺到的錢只有賓館酒店里那些時髦小姐們的五分之一還不到。那些女人掙幾年可以回家蓋一棟磚房。我只能勉強(qiáng)維持生活。就這樣,我每天去廣場和城中村,把成百上千的高矮胖瘦的男人帶回來,每做一回賺上幾十塊錢。我還去過熄燈舞廳,陪那些男人跳舞。雖然說是跳舞,但我根本不會跳舞。也不需要會跳舞。男人們把我摟在懷里,燈光熄滅的時候,他們就在我身上亂摸亂捏。每跳一曲舞,燈光再次亮起來的時候,他們就給我十塊錢。也有的男人。摸得興奮起來的時候,也會借著黑燈瞎火,匆匆忙地跟我做一回,付我五十塊錢。但是,即使是這樣,那些男人還是嫌我年紀(jì)大,有時候我整個晚上也沒有一回生意,白白在那里花費了一個晚上的時間。后來,我就專門去做廣場上和城中村里男人們的生意了。在城中村,我認(rèn)識了那個叫冰冰的老鄉(xiāng)。她也是做肉體生意的,二十一歲,高中畢業(yè)沒考上大學(xué),被考上大學(xué)的男同學(xué)甩了,很是傷心,就吸上了毒,跑到省城來當(dāng)起了小姐。她跟我說,她當(dāng)年的男同學(xué)就在這里讀的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這里一家銀行工作。娶了個老婆是副行長的女兒。冰冰趁著年輕,賺了點錢,就在城中村開了一家按摩房,招了幾個小姐接客。有時候,她自己也親自上陣接待客人。但是時間不久,冰冰的按摩房開垮掉了。幾年血汗錢打了水漂不說,還欠了一些債,于是她換了一個城中村,跑到這里來,在那家河南人開的按摩房里上班。席江就是在那里認(rèn)識冰冰的。
那天晚上,我正在廣場上瞎轉(zhuǎn)悠。希望能夠在某個退休老男人身上賺幾十塊錢。出門的時候,我認(rèn)真地數(shù)了數(shù)我存下來的錢,十一萬零九百三十塊。十一萬存在銀行卡里,九百三十塊錢是現(xiàn)金。我想,如果這天晚上我再賺到七十塊錢,就可以湊夠一千塊存到銀行里去了。但是,我在廣場上轉(zhuǎn)悠了一個多小時,也沒有做成一筆生意。那天傍晚天烏蒙蒙的,看上去要下雨的樣子,廣場上沒什么人,正在跳廣場舞的人也準(zhǔn)備提前回家。我正為七十塊錢著急,冰冰就打電話過來了,說是老顧客席江來找她,而她要陪一個小老板去接待客戶,不能因為席江的一百塊錢誤了上千塊錢的收入,就叫我過去幫她應(yīng)付一下。
我見到席江的時候。他已經(jīng)醉得不行了。這個人是個量小癮大的酒瘋子。稍微喝了一點酒就會大吼大叫。按摩房老板也嫌他影響了生意,我趕緊把他扶著,就到冰冰的出租屋里去了。那天晚上,什么也沒做成,反而吐了一地。我忙前忙后折騰了好一陣,才把地上打掃干凈,把房間里的酒氣吹出去。天亮的時候,看著床上的席江,我開始后悔起來,因為這個人,我沒有賺到七十塊錢,也就不能如愿到銀行里去存一千塊錢了。他醒來以后,看他恢復(fù)得還算不錯,我就想再努力試一下,能不能把七十塊錢賺回來,于是就叫他做一次。結(jié)果,他真做了。我知道,五十塊錢到手了。但是,我還想再賺二十塊錢,于是就用足了全部手段,讓他高興。男人嘛,在這個時候,一旦高興了,他應(yīng)該會答應(yīng)多給我二十塊錢的。結(jié)果也真是這樣,這家伙被我弄得神仙一樣享受,瘋子一樣癲狂。付錢的時候,我對他說,七十,他稍微遲疑了片刻,給了我七十。從此以后,他每次來找我,都付七十。
讓我想不到的是,就是這七十塊。他對我這個老女人著迷了。
自從認(rèn)識席江以后,我的生意也突然好起來了,我感覺席江是我的貴人。我每天在廣場和城中村轉(zhuǎn)悠。竟然也都能夠拉到兩三個客人。在他們那里,我只能收到每人五十塊錢,這是行情。多了人家不給,少了我不愿意。隔三差五,席江再給我七十塊錢,我每個月收入增加了將近一千塊錢,剛好夠付房租。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盧三槐找來了。起初他不知道我住在這里。他在省城轉(zhuǎn)了三天,沒找到我,便把身上帶著的錢花光了。最后兩天,沒吃的,也沒地方住,據(jù)說餓得頭昏眼花的,活該。但是,天下惡人有善報,他遇到了冰冰。就跟在冰冰屁股后面,找到我這里來了。第一眼看到盧三槐的時候,我恨不得把他掐死。就是這個狗東西,害得我在這個天遠(yuǎn)地遠(yuǎn)的地方做了臟女人。開始的幾天,我不讓他進(jìn)我的屋,讓他吃剩菜剩飯,睡在外面的過道里。讓我想不到的是,二十年不見,盧三槐心性變了。不論我怎樣對待他,他都一聲不響地受著。我每天出去拉生意,他也不說什么。席江來跟我睡覺,他像個小姑娘一樣低眉順眼地給他讓地方。
起初我還搞不明白,當(dāng)年脾氣那樣火爆的一個男人,怎么變成這樣一灘稀鼻涕了?后來,慢慢地問起來,他才說出了原委。我家二女兒結(jié)婚成家以后,盧三槐還是嗜賭如命,但是,家里的錢財全部都掌管在二女兒手里,一分錢都不給他。窮瘋了的盧三槐便拿了家里值錢的東西。悄悄地到村子里賣了當(dāng)賭資,這下子可好了,惹上女婿了。他把盧三槐狠狠地揍了一頓,我二女兒也不勸一下,站在旁邊看著他挨揍。從此以后,盧三槐身無分文,硬是被逼迫著把賭癮戒掉了。好事還在后面呢,盧三槐惡事做得太多,報應(yīng)找上門來了。盧三槐二十年不分白天晝夜打麻將,得了腰椎間盤突出癥。這種病是城里人當(dāng)官坐辦公室的人才會得的病,他一個農(nóng)村二流子竟然也有資格得?這下好了,他不能提重也不能爬高,村子里的活一樣也做不來,成了家里吃閑飯的張口貨了。開始幾年還沒事,他可以幫忙帶帶孫子孫女。慢慢地,孩子長大了,都上學(xué)了,他就成了那個家里的擺設(shè)了。一條狗還可以看家,他連一條狗都不如,還要浪費糧食。就這樣,二女兒不給他好臉色看,女婿動不動就揍他一頓。他那日子,過得真是煎熬啊。這才叫做老天有眼呢,讓這條老狗也嘗到了生不如死的滋味。不要臉的人什么事情都做得出來。在家里煎熬不過,盧三槐竟然想到我了。他跑到這里來找我,依靠我,依靠他的女人出去賣屁股掙錢來養(yǎng)活他。
那幾天,每次席江走后,看著盧三槐回到屋里,好像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一樣,跟我一起擇菜、做飯、吃飯、看電視,我知道,他心里肯定不好受。但是,他得了病。掙不來錢,不敢說話。二女兒把他從家里趕出來了。我這里就是他最后的歸宿了。但是,話又說回來了,我雖然是一個賣身的,我也要臉啊。我不可能在自己男人面前跟別人睡覺。于是。我就想辦法,在這座城市對面的一個城中村,給他租了一間房子,讓他白天去撿破爛,賣點錢維持生活。席江那里,我對他說,我跟男人已經(jīng)離婚了,他回老家去了。其實,那個老家,他是回不去了。我也回不去了,我在城里賣身子的事情,村子里早就知道了。
我跟席江說買房子的事情,其實是騙他的。他從他母親那里要來十萬塊錢,我們花了幾天時間到處看房。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又轉(zhuǎn)了回來,終于這個城中村看到了一處房子,四十五平方,三十五萬,二手房,不是新的。我就叫席江把他的錢存到我的銀行卡上,我告訴他,等湊夠了最后三萬塊錢,到時候一起把錢交出去,我們就有房子住了。席江其實是一個缺心眼的人,他沒有懷疑我。也許他真的對我好吧。但是我確實是騙了他。當(dāng)他把錢轉(zhuǎn)存到我的卡上的第二天,我借口說是出去拉客,轉(zhuǎn)身就到盧三槐這里來了。臨走的時候,我租住了四年的那間出租屋剛好房租到期。
我離開了那個城中村,再也沒有回去過。其實我心里一直過意不去,被我騙了十萬塊錢的席江,肯定對我非常失望了。但是,我不得不這樣做啊,盧三槐這個砍頭的,到死都要纏著我,我不管他,誰管???離開出租屋和席江的時候,一路上,我是流淚走著的。見到盧三槐,我也哭夠了。跟盧三槐在一起,我實在是沒有什么感情。再說了,作為一個賣身二十年我女人,我也不配對誰有感情了。
也許是因為騙了席江,我也遭了報應(yīng)。雖然我現(xiàn)在偶爾才出去賣一回身,一個星期一兩回吧。我們兩個人消費水平不高,那點錢也夠我們生活一個星期了。但是,即使是這樣,我還是被警察抓到了。那天晚上,我去那家按摩店里打點零工,正好碰上派出所掃黃,我和三個小姐還有五個嫖客,都被帶到了市公安局。那天晚上,公安局整個院子里都站滿了被抓來的失足女和嫖客。還有一些肩上扛著攝像機(jī),手里拿著話筒的記者。在那些人當(dāng)中,因為我年紀(jì)最大,六十歲不滿五十七天。第二天,我就成了新聞,上了報紙,就是頭天晚上的掃黃行動中。失足女年紀(jì)最大的六十歲。說的就是我。
其實我是被送回老家過的。那天清晨,天剛蒙蒙亮,公安局就派了車子,專門把我們這些失足女三五成群地裝上警車,遣送回家。一路上,我被塞在那個警車?yán)?,搖搖晃晃地,暈車讓我吐得翻江倒海,腸子都快吐出來了。但是,他們把我送到鄉(xiāng)里,跟鄉(xiāng)政府派出所把我交接了,轉(zhuǎn)身就回去了,仿佛我是一團(tuán)狗屎,滿身嘔吐物,昏昏沉沉地站在派出所里,在自己的家鄉(xiāng)分不清東南西北。
這個村子,我已經(jīng)二十多年沒回來過了。一路上。看到太多鋼筋水泥的房子把當(dāng)年的農(nóng)田占滿了,一個村莊連著另一個村莊。我?guī)缀跽J(rèn)不清自己的家在哪里。憑著當(dāng)年那條從山里延伸到村中的小路,我終于看到我們那個村。沿著那條路,我懷著一種非常特殊卻又無法說清的心情,走到村子里。在村子外面的田野里,我遇到了幾個人,都不認(rèn)識。他們用一種非常陌生而淡漠的眼神看了我一眼。走到莊稼地里去了,沒有跟我說話。
村口那棵老槐樹還在。我深深地記得,在我離開村子之前,我去山里砍柴,許多回挑著沉重的柴擔(dān)子向著村子走去,我都會看見我的兩個女兒,一高一矮站在老槐樹下面,等待著他們的母親回家。在那棵樹下,我放下柴擔(dān)子,在那里休息一下。兩個女兒都會爭著給我擦汗,幫我揉揉酸痛的肩膀。想到這里,我特別地想念我的兩個早已成家的女兒。如今,她們的孩子也可以到這棵樹下來迎接她們了。
走到自己家門口的時候。我看到當(dāng)年我和盧三槐住了許多年的三間瓦房已經(jīng)變得破舊不堪了,房瓦上鋪滿了多年的灰塵,灰塵里長著石蓮花。瓦房旁邊是一幢高大的鋼筋水泥房。這幢現(xiàn)代化的房子。就是我女兒女婿新建的房子了。看到這幢房子,我很高興,于是,我推開鐵大門,走了進(jìn)去。正在院子里掃地的女人剛抬起頭來,我就認(rèn)出來了,這就是我的二女兒。我大聲地喊她的小名。
女兒看到我,那神情,我看得非常仔細(xì)。開始的片刻是陌生,一個老女人突然站在她面前,讓她感覺到驚詫。然后是驚喜,她發(fā)現(xiàn),站在她面前的這個女人,竟然是二十多年沒有見過的母親。隨后是尷尬,她知道。這么多年,我在省城當(dāng)妓女的事情,早已搞得滿村皆知了,這讓她一直在鄉(xiāng)親們面前抬不起頭來。最后是憤怒,我不在家的日子,她失去母愛,我的壞名聲,使她蒙羞。
女兒慢慢鎮(zhèn)定下來,一句話也不說。繼續(xù)低頭掃地,我分明看到,院子里的落葉,被她掃得四處亂飛。這時候,我顯得很尷尬。當(dāng)年盧三槐在院子里種下的這棵梨樹,我澆了三年的水才開始結(jié)果。那時候,家里窮,沒有錢給兩個女兒買零食,她們每年夏天開始就盯著樹上剛剛成熟的梨子,一直吃。吃到寒冬?,F(xiàn)在,這棵梨樹已經(jīng)長得又高又大,四處延伸的樹枝,把整個院子都遮住了,每天都有葉子落下來,滿院子都是。二女兒建新房的時候,把梨樹朝北面的幾根樹枝鋸掉了。只留下幾個碗口粗的斷口,上面長著幾叢新芽。
在尷尬中,我往屋里走。但是,我的腳沒有踏上臺階,女兒就沖過來,一邊把我往大門外推,一邊低聲吼:你滾,滾出去,這個家早就不是你的了,你還回來干啥?我們一家人都快被你羞死了!
站在大鐵門外面,我一邊往村子外面走去。一邊回望那幢高大的鋼筋水泥房子,淚流滿面。我知道,二女兒和女婿建那幢房子的時候,我還寄錢回來的。那幢房子的每一根鋼筋,每一塊水泥,每一片瓷磚,都有我當(dāng)妓女賣身得來的錢。
不知不覺就來到村口的老槐樹下面。我忍不住痛哭起來。淚水迷糊了雙眼,我從衣袋里摸出一張紙揩眼淚,隱隱約約看到紙上寫著一串?dāng)?shù)字。我知道,那是席江留給我的電話號碼。
編輯手記:
陳洪金的小說《越陷越深》是一篇有思考,有批判,有溫度的小說。在敘述者的穿插敘述中,更能抵達(dá)心靈空間最為敏感、柔弱與疼痛的部分,兩個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而把自己置于尷尬境遇的人,兩個因為思想中那隱秘的不齒而日漸落魄的人。陰錯陽差。相互找尋到了安慰。在兩個人的情感糾葛中,席江日漸沉陷。并最終相信了王蓮春的話,而在以為大結(jié)局大團(tuán)圓時,女人騙了男人,然后回鄉(xiāng)。王蓮春本想重新找到讓心靈感到寧靜與安慰的鄉(xiāng)愁之地,一切卻早已不是這樣,故鄉(xiāng)與自己同時在沉陷,她的女兒拒絕了她,這時席江留給她電話的紙張在她的思想中擺蕩,深有意味的一絲暖意。除了他們兩個而外,小說中出現(xiàn)的另外一些人同樣在生存、精神等方面越陷越深之后,又該何去何從?
陳洪金,云南永勝縣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云南省作家協(xié)會理事,作品散見于《新華文摘》《青年文學(xué)》《大家》《山花》《長城》《清明》《散文》《美文》《布老虎散文》《詩刊》《散文選刊》《星星詩刊》《文學(xué)界》《百花洲》等刊,著有《陳洪金文集》(5卷)等十余部作品,有作品入選大學(xué)教材、中學(xué)教輔讀物、高考模擬試卷?,F(xiàn)供職于云南省麗江市社科聯(li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