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夭
凡鳶從家里離開的時候只帶了一只寶藍色的花瓶,琉璃的,她說這是她唯一割舍不下的。一起生活了十年,他在簽離婚協(xié)議書的時候說從沒愛過凡鳶。原來,對于不愛的人,男人可以如此冷酷。
律師來找凡鳶談離婚協(xié)議的時候,她的眼神兒空洞又迷茫,像是挨了獵人致命一槍的小鹿,對于突如其來的遭遇,有一種不明就里的蒙昧和困惑。凡鳶說,那一刻她是虛空的,仿佛魂靈在一瞬間灰飛煙滅。
他說要分開一段時間靜一靜,凡鳶以為疲乏期一過他就會回到那張舒適的床上,回到她身邊。三個月后,他果真回來了,帶著一個陌生的女人以及一張離婚協(xié)議書。他不要凡鳶,只要他們共同生活了十年的房子。
律師說那個女人喜歡這個房子,她愿意拿超出市價的一半房錢給凡鳶。那個上了年紀的律師帶著同情的口吻說:“孩子,目前以你的經(jīng)濟狀況,放棄房子是比較好的選擇……”
后來,凡鳶帶著寶藍色琉璃花瓶走出了那所房子,也走出了與他相關的歲月。
搬到單身公寓后凡鳶就病了。出版社催稿的編輯敲門后看到凡鳶毫無血色的蒼白臉頰,道了句保重匆匆離去?;厝ズ筮@個編輯同情又無奈地表示,“凡鳶怕是完了,她寫不出作品來了?!?/p>
凡鳶的確對寫作提不起興趣了,同樣讓她沒興趣的還有食物、出門、化妝……以及其他一切。她第一次發(fā)現(xiàn)生活原來如此索然無味,好像水草豐茂的大草原遭遇枯水期,到處是一副枯槁絕望的色調(diào),急需一場救贖的大雨。
她身上的衣服許久沒洗了,這件灰色的針織衫是他們結婚三周年紀念日,他在附近的商場買給她的,他說這樣的灰色調(diào)符合她的氣質(zhì)。如今這件針織衫像一張悲哀的破羅網(wǎng)死死地罩住她,任憑她像一條吞下誘餌,愚蠢而絕望的魚,慢慢干涸,慢慢放棄掙扎。
又是一天清晨,陽光從窗簾縫隙中侵襲進來,凡鳶拉了拉被子,遮住眼睛,繼續(xù)窩在床上。
不合時宜的敲門聲響起,凡鳶又拉了拉被子包住頭。更大聲的敲門聲接踵而至,“沒人走開!”敲門聲停了一下,接著是暴風驟雨式的狂敲。
“凡鳶,趕緊開門!”相荔的聲音在門外咆哮。
相荔進門后先是一頓訓斥,說凡鳶不把自己當朋友,否則離婚這樣的事她竟然是從凡鳶前夫那里得知的。數(shù)落一通,又把凡鳶折騰起來洗漱,換衣服,然后拖著她出了門。
在小酒館里微醺的時候,相荔遞給凡鳶一張意大利小鎮(zhèn)風情游的宣傳單?!胺缠S,你去看看意大利的景色吧!失婚不過是一場重感冒,呼吸呼吸新鮮空氣,多走走路,說不定回來就好了?!?/p>
“我哪兒也不想去,待在單身公寓挺好的?!?/p>
“那棟公寓魚龍混雜,不適合長期居住。乖,去一趟意大利吧!回來就好好規(guī)劃新生活?!?/p>
“不需要?!狈缠S漠然地盯著琥珀色的酒杯回答。
凡鳶躺在床上毫無意外的又是失眠,糟糕的隔音效果讓左邊隔壁一對小情侶的爭吵一句不落地全鉆進耳朵里,更恐怖的是右邊那位宅男整晚看動漫……凡鳶氣憤地拍了拍墻,然而回應她的是更嘈雜的噪聲。
凡鳶突然對相荔所說的意大利風情小鎮(zhèn)游有點興趣了。
“你好,我是旅行社的。您預訂的意大利小鎮(zhèn)風情游是在這個月底,也就是十天后的航班,煩請您到我社來辦理一下相關證件?!?/p>
剛應付完旅行社,相荔的電話就打過來了,“凡鳶,是我預訂的。錢我已經(jīng)付了一半,你把剩下的補齊就行。哈哈,不用感謝,原本是我跟老公的一周年紀念日旅行,但是不巧我榮升準媽媽嘍,不方便長途跋涉,便宜你啦!”
凡鳶一邊恭喜相荔,一邊淚流不止。一半是替她開心,一半是被她感動。離婚以來,凡鳶一直覺得自己是孑然一身。父母早已病逝,最親愛的他也成了別人的丈夫,沒有孩子,沒有兄妹,天地一沙鷗,在風里掙扎或是在雨中顫抖都無人在意。但她錯了,她還有相荔,足以慰藉。
坐在意大利的大巴上,聽向?qū)g快地介紹這個瓦利歐小村莊,凡鳶這么多天來第一感覺到愉悅。嘴角總是上揚,雖然也沒什么值得歡笑的事情。
汽車在蜿蜒的鄉(xiāng)村小道上緩慢行駛,凡鳶半瞇著眼睛,身體跟著晃悠啊晃悠,如在夢鄉(xiāng),沒有坍圮的圍城,沒有他,什么都沒有,一個全新的世界。何不留在這里?這個想法冒出來的時候,凡鳶驀然睜開眼睛,笑自己的荒謬。
“啊,看來這個小房子還沒有賣出去?!币獯罄?qū)Э粗愤呉粭澛燥@破敗的小房子,自言自語地嘟囔著。
凡鳶立刻起身看著漸行漸遠的小房子,它立在路邊,青灰色的墻面上爬滿了開著艷紅花朵的薔薇。如此可愛!沾滿了銹色的鐵門旁貼著“在售”的標識。
看到凡鳶起身又戀戀不舍地坐下,意大利向?qū)匾庾叩剿岸Z:“只要30萬歐元,你就能擁有它了!”凡鳶笑笑搖了搖頭,但心里卻在琢磨她能否承擔這30萬歐元。這些年自己的積蓄再加上那個女人支付的一半房錢,好像差不多……
簽證到期的前一天凡鳶辦好了那所小房子的產(chǎn)權證。
相荔聽說凡鳶在意大利買了一棟鄉(xiāng)間破房子,大聲問她是不是精神錯亂了?凡鳶說自己沒有錯亂,會說英語還會半吊子的意大利語在這定居沒問題的。
但入住的第一個晚上簡直就是夢魘,暴風驟雨,閃電響雷不止,凡鳶嚇得縮在那張幾乎沒什么鋪蓋的大鐵床上,不停地責問自己為什么要在這個地圖上都找不到的小村鎮(zhèn)買一所爛房子?相荔就在這個時候打來了電話,凡鳶蒙著被子一遍遍大聲對相荔說她在這里一切都好。終于挨到了天亮,然而隨著第一縷陽光進來的還有一條花紋嚇人的蛇!凡鳶尖叫著狂奔出門,湊巧的是那個給自己辦理產(chǎn)證的房產(chǎn)經(jīng)理埃利奧剛好進院子,“凡女士,你這是怎么了?”
凡鳶聽到他蹩腳的英語覺得甚是親切,“有蛇!”說著眼淚就涌出來了,說不清是被蛇嚇得,還是昨夜風雨中孤獨的委屈。凡鳶拉著他的衣袖躲在他身后,埃利奧輕輕拍著她說:“不怕,不怕,有我在?!狈缠S看著他認真的模樣,聞到了他身上的煙草氣息,覺得心安,身體不自覺地靠得更近了點。
埃利奧到處找都沒看到蛇的蹤影,招手讓凡鳶進去。
“我今天幫你買床被褥!你昨晚被雷雨嚇到了吧?”埃利奧看著凡鳶的眼睛,溫和又略帶愛憐地詢問。
或許正是這一點點似有若無的愛憐擊潰了凡鳶最后那一道堅強的防線,像個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凡鳶不管不顧地嚎啕大哭起來。
“凡女士,相信自己你會好起來的。不要再悲傷了,你再這樣的話我會把我的愛分給你的。但是我從來不想背叛我的妻子,你懂嗎?”埃利奧局促地站在那里。
凡鳶頓時清醒了,抹了一把滿是鼻涕眼淚的臉,埃利奧不是自己枯水期里急需的那場雨,也不能讓一切枯槁絕望煥發(fā)生機。
“當然,我明白。埃利奧,抱歉給你帶來困擾了?!?h3>四、約好了來日方長
沒時間去理會那些所謂的前塵往事,凡鳶有一所房子需要修繕,還要不定期地關心相荔孕期的狀況。埃利奧幫忙找了當?shù)厥炙嚭脙r格又不高的工人來幫著修整這所兩層的小樓。
地板重新鋪,漏雨的屋頂補好,兩個小房間要打通成一個大客廳,衛(wèi)生間跟廚房要全部翻修,當然院子里的一片荒蕪要規(guī)整規(guī)整,凡鳶可不希望某條蛇再不請自來。
跟工人們一起把墻面粉刷成漸變色,一起在院子里種滿薔薇,在新的廚房給大家做大盆大盆的燉牛肉,凡鳶甚至還從集市上買回來葡萄釀了兩桶酒。
忙碌的時間總是過得很快,一轉(zhuǎn)眼瓦利歐這個小村鎮(zhèn)就入冬了,白雪皚皚的季節(jié)難免有點孤寂,但不會難過得想哭泣了。圣誕節(jié)的時候埃利奧邀請她去家里做客,凡鳶笑著答應了,送給女主人一件中國的刺繡衣裙??粗@麏W跟妻女笑作一團的模樣,凡鳶只覺得美好,壁爐里的柴火燒得正旺,溫暖。
凡鳶的新書面世了。相荔打來電話高興得語無倫次,凡鳶笑她都當媽了還這么不穩(wěn)重。說等來年春暖花開的時候帶著小小荔來意大利玩吧。
客廳的吊燈在忽閃了一下后再也沒亮起來。凡鳶只好去離小鎮(zhèn)不遠的布雷西亞采購。畢竟相荔過一段時間就來了,她可不想黑燈瞎火地迎接她。反正春暖花開,正怡人。
“嘿,中國美女,來玩吧!”幾個意大利小青年壞笑著。
“我丈夫就在前面的咖啡廳!”凡鳶說著跑起來,小青年們?nèi)圆凰佬摹?/p>
正巧一個男人從咖啡廳出來,連看一眼的工夫都沒有,“親愛的,你終于出來了!”說著,凡鳶就挽上了陌生男人的胳膊。那人莫名其妙地看著凡鳶,又看了看身后吹了聲口哨的小青年,笑了笑。
“親愛的,咱們接下來干什么呢?”
“啊,你是中國人??!抱歉,情況緊急我是不得已的……”
“你好,我叫齊羽,三年前移民布雷西亞的,那邊的中餐館是我開的。可否賞臉去嘗一嘗?”
“來日方長,改天再約吧?!?/p>
不等齊羽回答,凡鳶兀自快速離開。似乎他在身后喊了她的名字還說了句書什么的,凡鳶慌張地邁著步子沒聽清。
客廳的燈換上了,房間里一片明亮,一如此刻凡鳶的心。屬于她的草原早已水草豐茂,干涸的季節(jié)里她已經(jīng)給自己下了場雨?!澳芫融H自己的不是某個男人,不是某場戀愛,甚至不是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的婚姻,唯有自己?!边@是凡鳶新書的結語。
相荔夫婦跟女兒小小荔終于來造訪了,凡鳶那天穿了條寶藍色的連衣裙在開滿薔薇的院子里辦了場接風洗塵的宴會,周圍的鄰居都對凡鳶的廚藝贊不絕口。相荔抱著凡鳶說這一切真好又說有一位叫齊羽的書迷,此刻正在門口等她。
責編/劉維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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