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若魚
以前,陸藻有一個黑名單賬簿,但凡是得罪過她的人,都被記在上面。
許慕在黑名單上排第一,因?yàn)樗唇?jīng)同意就吻了她的臉,盡管那一年他們才四歲。十四歲那年,陸藻更討厭他了,因?yàn)槌蔀樯倥乃?,忽然意識到許慕搶走的是她的初吻。
回家的路上,她把許慕揪去胡同里揍了一頓,算是給自己報了十年的舊仇,可是她還是難過,回家后在黑名單上許慕的名字后面,寫了大大的三個紅字:王八蛋。
二十四歲這一年,凌晨四點(diǎn),喝醉的陸藻望著黑名單上許慕的名字,眼淚猝不及防。
因?yàn)樵S慕訂婚了。她作為親朋好友出席,西裝革履的許慕站在聚光燈下,不再是記憶里的鼻涕蟲,不再是對女孩吹口哨的少年,他變得風(fēng)度翩翩,笑起來有那么一點(diǎn)兒張國榮年輕時候的范兒。
他終于變得這樣好,變成了她喜歡的那一型,卻去牽了別的姑娘的手。
她見證過他生命的前二十年,看著他從小屁孩長成挺拔帥氣的男人,可是從今以后,他要在別人的眼里,漸漸穩(wěn)健成熟,卻與她無關(guān)了。
而他們那段短暫而隱秘的戀情,像數(shù)百年前沉在海底的船,永遠(yuǎn)不會為人所知了。
許慕訂婚的那天,陸藻的心也一并沉在海底,她猛喝酒,想借著酒勁做出一些平時不敢做的事,比如說,沖上去抓住許慕的手逃走,或者跑上臺像小時候幫他趕走欺負(fù)他的小混混一樣,但她掐得手心都要破了,喝得要吐了,也還是沒有勇氣。
這他媽就是現(xiàn)實(shí)??!
雖然她最終還是站了起來,但她沒有上臺,而是跑去了洗手間,一陣猛吐之后,被當(dāng)跆拳道教練的老爸扛回了家。
陸藻跟許慕的戀情,始于十八歲那年。
但是許慕卻說,其實(shí)他從十三歲開始就喜歡她了,他考試不及格被老爸罰在院子頂字典的時候,她端著一碗葡萄過來,悄悄剝了一顆塞到他嘴里,口齒間頓時溢滿清甜,眼前的少女也像是自帶濾鏡,成為他眼里最美的風(fēng)景。
那時候陸藻高出他半個頭,他仰頭看她,她插著腰落井下石地笑他,還撓他癢,他居然沒生氣,只覺得心里涌進(jìn)一股暖流,然后心跳得厲害。
那天起,他不再像以前一樣逗她了,每天看見她也還是看不夠。再后來,他才知道原來這就是喜歡啊。
陸藻的一切,他都喜歡,包括彪悍的陸爸爸。雖然小時候沒少挨他的揍,他發(fā)誓長大了要報仇的,可是現(xiàn)在卻倒戈了,成了陸爸的狗腿子。
十五歲那年,陸藻考進(jìn)重點(diǎn)高中,他沒能考進(jìn)去,高三成天泡圖書館,卯足了勁才終于跟她考上同一所大學(xué)。
開學(xué)前一個暑假,陸藻被陸爸逼著練跆拳道防身,拽著他一起去,陸爸給學(xué)生上課時,他們就在練習(xí)室里玩消消樂,一聽見陸爸的聲音,就假模假式地打幾下,她一個過肩摔就把許慕撂倒在地,毫不留情。
那日午后,陸藻躺在地板上玩消消樂,到790關(guān)怎么都過不去,他嘲笑地湊過去,結(jié)果腳下一滑,直直地?fù)涞乖谒砩?。兩張臉不到五公分的距離,四目相對時只能看見彼此的眼睛,許慕緊張得心都要跳出來,而陸藻卻看見四周的塵埃都在光束里跳著舞,心一寸寸軟下去,目光也一絲絲柔軟。
他沒迅速從她身上起來,反而吻下去,結(jié)果被陸藻一個抬腿踢中要害,疼得哇哇亂叫。
正在這時,陸爸進(jìn)來,見狀就笑了,拍掌叫好。
“踢得好!”
陸藻忽地紅了臉,這是陸爸教的防狼術(shù),沒想到第一個用在了許慕身上。
開學(xué)前,許慕終于開始鼓起勇氣追陸藻了,而陸藻正沉迷于一部愛情小說,一顆少女渴望戀愛的心蠢蠢欲動。
許慕本來只是一腔熱情地告白,沒想到陸藻答應(yīng)得那么爽快。
他記得,她說過喜歡溫文爾雅的男子,而他穿著短袖牛仔褲,趿著人字拖,沒想到這樣也能俘獲她的心,早知道就不偷穿爸爸的襯衣了。
去外地上大學(xué)那天,他倆像沖出牢籠的困獸,揮別父母后,歡天喜地地沖進(jìn)了火車站。
在火車上吃泡面,悄悄牽手,趁沒人的時候飛快地吻一下,像兩個傻子一樣對望,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縫,快樂滿得要溢出來。
年輕時的快樂,像春天開花夏天下雨一樣簡單,但也短暫得像一場夢。他們本以為到了大學(xué)能談一場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戀愛,沒想到開學(xué)不久,許慕就生病休學(xué)了,兩個人的世界忽然變成一個人,有點(diǎn)兒舉目無親的感覺,孤獨(dú)像風(fēng)像空氣讓她無處遁逃,她不得不敞開自己世界的大門,讓別人走進(jìn)來。
做完手術(shù)還沒痊愈的許慕,乘了9個小時的火車去看她,偏偏那么巧,在門口給她打電話的時候,看見她和一個男生從出租車上下來。她解釋,和幾個同學(xué)一起去看電影了,但其他人還要去唱歌,她和這個男生不去,就打車回來了。
許慕眼里的光暗下去,悄無聲息地融進(jìn)一片暮色里,他信她,但是那個男生看陸藻的眼神讓他不舒服。陸藻是漂亮的,優(yōu)秀的,這樣的眼神一定數(shù)不勝數(shù),而他暫時還不能回學(xué)校來。
陸藻以為解釋完就沒事了,帶他去食堂吃飯,點(diǎn)了他們之前沒舍得吃的烤生蠔,她是覺得他帶病來看她,值得被嘉獎,而在許慕看來,有一絲虧欠補(bǔ)償?shù)囊馑肌?/p>
他吃得寡淡無味。晚上他在學(xué)校外開了間旅館,陸藻陪他一起住,大概是太熟悉,兩人一直沒能邁出那一步,擁抱著睡了一夜。
第二天,陸藻送他去火車站,進(jìn)站前他們一直擁抱,計劃著寒假見面,計劃著要去一趟北京這些小事。
但后來都沒能實(shí)現(xiàn),因?yàn)樵S慕要去上海做手術(shù),那年春節(jié)他們?nèi)叶既チ松虾?。她開學(xué)后忙著各種入社團(tuán),競爭輔導(dǎo)員助理,許慕的電話她總錯過,后來他打電話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話題越來越少,愛情也越來越少。
那次,她趴在圖書館睡著了,電話響了,同桌的男生接起來,許慕咣當(dāng)一聲掛了電話,手機(jī)屏幕亮起來,男生才發(fā)現(xiàn)拿錯了手機(jī),他和陸藻是同款手機(jī)。
之后,陸藻一個星期都沒再接到電話。
打過去也沒人接,她發(fā)短信也不回,他們之間迸發(fā)的那些火花仿佛成了熄滅后的煙火,冷了,風(fēng)一吹就散了。
九月開學(xué),許慕回來上課了,他們一起乘火車,兩個肩膀之間隔著十公分的距離,眼神碰觸又收回。
許慕想問接電話的那個男生是誰,又怕問了她不高興,或者答案讓他不高興。
最終他們還是分了手,或者說,他們早就默認(rèn)了,只是一直沒有儀式感地說出來。
是許慕說的,他說,不如做回朋友。
陸藻怔了怔,說好。
人快死了都可能起死回生,但愛情死了就是死了,神仙也救不活。
分手后他們同在一所學(xué)校,卻沒再見過面,陸藻才知道做回朋友不過是句場面話。
第二年,許慕出國留學(xué),陸藻看著許爸許媽送他出小區(qū),陸爸問她,不去送他嗎?
她搖了搖頭,陸爸唏噓,“我還以為你倆是好朋友?!?/p>
陸藻眼眶子一熱,鼻子酸得厲害。
大三那年,陸藻戀愛了,是和那個跟她一起坐出租車的男生,男生追了她很久,她的心被捧在手心里捂得滾燙。
大學(xué)畢業(yè)那年,她在朋友圈里看到許慕拍照的玻璃里有個女孩的身影,她忽然松了一口氣。
她的愧疚,像久旱之后的大雨,填滿了那些裂開的地面。
畢業(yè)兩年后,陸藻重新進(jìn)入了一段感情,而許慕回來了,第二天就聽說了他要訂婚的消息。一個星期后,陸藻回家時在過道里看見他那個未婚妻,大著肚子一臉溫柔。許慕從后面走過來,看了陸藻一眼,給女孩介紹:“我發(fā)小,陸藻。”
那口吻,真的只是介紹一個好友,她沒從他眼里捕捉到一絲別樣的情緒。他是真的把她放下了。
女孩甜甜地跟她打招呼,陸藻笑了笑,說了幾句客套話。他們越過她上樓,她回頭看他們,許慕也恰好回頭,目光相撞的那一瞬間,陸藻想起了在跆拳道館的那個午后。
那是她心里愛情萌芽的時候。其實(shí),那時候陸藻還沒有愛上許慕,不過是渴望戀愛。
她愛上許慕,其實(shí)是在他們分手以后,他日日夜夜侵襲她的夢境,有關(guān)于他的回憶如排山倒海朝她涌來,她才知道原來這就是愛。這世界上,并不是所有的愛情都蕩氣回腸,有的不過是一起吃頓飯,每天說一句“早上好”而已。平凡但溫暖,不需要熱烈的親吻和擁抱。
她也一直都知道,許慕說分手是早看出她在這份愛情里的心不在焉,所以他選擇還她自由。
后來,陸藻一場又一場地戀愛,卻再也沒體會過跆拳道館那個下午的心動。
以后,他們依舊會在過道里遇見,會一起參加同學(xué)聚會,他們還是他們,卻又不是他們了。這就是跟朋友戀愛未果的結(jié)果,不能老死不相往來,每次相遇都讓人心有波瀾,唯有不愛了的那個人才能光明磊落。
窗外的天,一點(diǎn)點(diǎn)亮起來,陸藻想,日出以后,一切都成了過去式,像鯨魚游過平息后的水面,再也沒有一絲聲響。
若是今天再遇見他,她會笑著說一聲:“早上好?!?/p>
責(zé)編/樊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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