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觀一座博物館的植物標本展廳時,忽然被一件展品留住了視線,不由停下來細細研究。
它的花瓣大部分是純白色,里層稍有一些淺淺的紫,葉片是略微狹長的心形??瓷先ィo任何特別之處,讓我驚心的是它的名字:十萬錯。
這樣一株樣貌普通的植物,不知為何竟會有如此沉重的名字。在我看來,它柔弱的身姿無論如何也承受不起這樣罪不可赦的稱號。而且標牌上寫著它又能入藥,可以續(xù)傷接骨,解毒止痛,涼血止血,對人類是有益的。那么它到底有什么錯,即使有錯,又何至于有十萬之多。
于是揣摩那個為它賜名的人,當時是懷著怎樣的心情才會想出這樣狠絕的字眼?;蛟S是他自己一生錯事太多,無從說起,無法補救,便將花當作了自己,將自己當作了花,把一腔的憂傷與幽怨,自責與后悔,借著眼前這一株無辜的花草來傾泄。
更有可能,他只是不愛它而已,因為不愛,所以看它的枝也是錯,葉也是錯,花瓣是白色也是錯,里面居然還帶著一些紫色,更是大錯特錯。
多么像一位女作家小說里的話:當一個男人不愛他的女人時,她哭鬧是錯,靜默也是錯,活著呼吸是錯,死了還是錯。
我猜測,那花是委屈的,它一定有十萬個委屈,卻口不能言。只能怨運氣不好,沒遇到一個心情愉悅的愛自己的取名人,否則它也許會叫十萬美,十萬好,十萬愛。
可是縱然遇到了一個愛自己的,縱然被他深情喚為十萬美,十萬好,十萬愛,人心易變,情愛又能有多持久,某天他不再愛了,依然可以把你再貶為十萬丑,十萬罪,十萬錯。
正如春秋時期的彌子瑕,年輕英俊,曾經(jīng)是衛(wèi)靈公身邊最愛的一個男寵,衛(wèi)靈公對他百依百順。有一天夜里,彌子瑕聽說自己的母親病重,情急之下便假傳君令,讓車夫駕著衛(wèi)靈公的車回家看望母親。這在當時是大罪,按律法要受斷足之刑。然而衛(wèi)靈公知道后非但沒有怪罪,反而稱贊他是一個孝順的人。又有一回,彌子瑕陪衛(wèi)靈公游覽花園,看到桃樹的果子成熟了,便摘下一個桃子吃,嘗了幾口覺得很甜,順手又遞給身邊的衛(wèi)靈公吃,衛(wèi)靈公也并不認為這種行為是對他的不敬,只覺得彌子暇很愛自己,非常開心的把剩下的桃子吃掉了。
待到彌子瑕色衰人老,漸漸失寵后,再得罪衛(wèi)靈公時,不僅不再被他遷就,而且還被翻出舊賬指責說:彌子瑕這個人很壞,本來就曾假托君命私自駕馭我的車子,又曾經(jīng)把吃剩下的桃子給我吃。
之前的好,現(xiàn)在都成了罪。對與錯的界限,原來只在愛與不愛之間。當愛情不在時,再打量那個人,錯,錯,錯,十萬個錯。
而世上萬象卻其實都是自己內(nèi)心的幻相。佛經(jīng)里說:心如工畫師,能畫諸世間。人還是那人,只是自己的心發(fā)生了變化。對于凡人來說,心永遠是最難以治服的敵人,人一生都在受它的控制。它不平靜,不恒常,時時貪婪,變幻多端。在面對同一個人時,我們的心愛時欲其生,厭時欲其亡。
明代的王陽明曾提出過心外無理,心外無物。在《傳習錄》中有一段記載:王陽明有一次與朋友同游南鎮(zhèn),友人指著巖中花樹問道:“天下無心外之物,如此花樹在深山中自開自落,于我心亦何相關?”王陽明回答說:“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同歸于寂;你既來看此花,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心外?!?/p>
此花不在你心外,若是如此說來,同樣對于花來說,誰的心也都與它無礙。我未見到十萬錯時,并不知道世上有這種花,我見到它之后,不由為它生出這樣那樣的許多感慨。取名的人以自己的心為感替它取了一個灼人眼目的名字,我又以自己的心為感替它抱不平,而這些原來都是沒有意義的。因為花有它自己的本性,在它的世界里,它是獨立而真實的存在,人類賦予的虛無名號影響不了它半分。就像一個人,如果開始時就能在心中生起對世間萬物變化無常的認識,早早就具有智慧的頭腦和強大的心理,那么或是彼時被另一個人深愛著,或此刻又被他厭棄著,都可以做到不驚不惱,不得意也不煎熬。不管曾是誰的十萬美或十萬錯,只當是,塵世間一場浮華幻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