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曉峰

1.花

深冬午后，下雨，潮濕，輕暖。外婆花園里花木悄悄，綠意崢嶸，一呼一吸之間，猶似初春。閩南古城一處尋常的百年老宅里，如果我就這樣靜靜地站在薔薇花下，仿佛多年前一樣，閉上眼輕聞薔薇花芯的香，是否就能等到外婆微笑著走到身邊，為我剪下花枝？

從小就看外婆在花園里種花、養(yǎng)花，有一種花，外婆種了滿園，這種花花梗很短，幾朵花擠在一個花枝上開放，所以每次花開總有千朵萬朵壓枝低的繁華，那是薔薇。每次外婆剪下花枝插瓶時，總要湊在花上輕輕聞一聞，然后她會微笑著對我說：很清香。

長大后我學(xué)著養(yǎng)花，沒有老宅院里的大花園，公寓陽臺上就種植株較小又易養(yǎng)活的三角梅、月季花、茉莉花……月季月月開，又名“月月紅”，以前外婆總叫它“綢春花”。相比“月季”，我更喜歡“綢春花”這個名字，月季品種繁多，花色繽紛，花開時不正如絲綢錦繡，如春陽爛漫嗎？每一次花開，剪下花枝時，我也習(xí)慣在花上聞一聞。多數(shù)月季花的香都是輕嫩的，聞著香，就仿佛觸摸到那同樣輕嫩的花瓣。

那一天，一株我養(yǎng)了快半年的月季，終于開花了。含苞時花衣是梅紅色，開放后，花瓣月黃，卷邊則成奶白紅色?；ㄖw細，花朵開放后飽滿渾圓、沉沉欲墜，我準備剪下花枝，將它插在花瓶里。和往常一樣，我在花上聞一聞，沒想到，竟聞到一股濃郁又冷冽的芳香！這是我從未在其他月季花上聞到過的香味。那花香仿佛來自夢幻中的雪國，清澈、冷冽，帶著異域迷幻，從層層綻放的花瓣間飄散開來。隨著這朵月季花一天天盛開，外層花瓣的月黃色漸漸淡了，淡成香檳色，花瓣微卷，仿若香檳色裙擺，風(fēng)中蓬蓬微旋。無論花型，花色，花香，這朵月季花都開得猶似夢幻，這花香又是仿佛在哪里聞過的，心里熟悉得起膩。我努力在記憶中尋找曾聞到這香味的畫面，應(yīng)該是曾用過的一款香水的味道，我仍記得聞到這幽冷芳香時的感覺，腦海中晃過飄蕩著晨霧的暖陽，郁郁蔥蔥的灌木花園。

那是一場雨后。周圍靜謐極了，薄霧，水意，空氣里有花朵初綻的芳香，有幽微鳥鳴。我在陽臺上修剪花枝時，是風(fēng)吹散了一片云吧，陽光就這樣灑在花瓣、枝葉上。淡淡，只是一小會兒，又隱入云間。陽光這樣片刻地乍現(xiàn)，給人帶來突然的喜悅，似乎比起一整個下午的陽光更令人歡喜。于是，我附身聞那花香。宛如雨后陽光片刻的乍現(xiàn)一般，那熟悉得起膩的味道突然就浮現(xiàn)于腦海——那是雅詩蘭黛一款香水“霓采天堂”的香。

這株月季的香比“霓采天堂”的香要淡些，夢幻般的淡香，草木的純粹清新，悠遠沉靜。這株月季原叫“紅雙喜”，是復(fù)色月季中最經(jīng)典的一種，據(jù)說是十個最香的月季品種之首。我剪下花枝，瓷瓶里注入清水，將花枝插在花瓶里，看清水沒過花葉，真是最美。

美的，還有這樣的等待。等待是一種漫長的心情。在這漫長里，時光被無限延伸，流年似水。等待一朵花開放，是一日一日，一月一月，安靜地凝視。這安靜里，時光被冰凍與凝固，仿佛日出依舊是前一刻的日出，花開依舊是上一輪回的花開。等待一段記憶重現(xiàn)，仿佛不知有漢，無論魏晉，時光就這樣與片刻的陽光，與往昔的味道，剛剛好重疊。

小時候，每個月初一、十五，外婆總要從花園里剪下花枝插在水瓶里供奉佛前。檀香，花香，彌散于佛堂，清清涼涼，令人安心?；ǘ湟蝗缇`，在天堂與人世之間，溫暖所有匍匐于悲欣人世、躬耕于塵埃之上的人們。

轉(zhuǎn)眼入夏，有些還沒長大的月季小花苞瘦瘦蔫蔫的，入夏后我以為它們就會這樣萎謝了。沒想到有一天夜色中回家，推開門亮起燈，一眼就望見陽臺上那些瘦弱的花骨朵都開了。每月每月開，是日漸清瘦了，但清瘦有清瘦的風(fēng)骨。陽臺上還放著中午曬書的木椅。紅燈盈盈，紗簾輕揚，屋里有燈，窗外有花，忽然感到一種深深的安寧，仿佛撫摩著空山古道上最蒼老的石階，卻感到，那最深遠的溫暖。

2.花木

種在陽臺上的花木除了月季，還有蝴蝶蘭、三角梅、龍吐珠、茉莉花、狗牙花、綠蘿、海棠花，今年春節(jié)時又移種了兩株梅花，一株紅梅，一株白梅。而這些花木里，花開時間最長、花開得最多的就是蝴蝶蘭了。

其實剛開始，在蘭花里，我唯獨不是很喜歡蝴蝶蘭。幽蘭生空谷，蘭花應(yīng)該有蘭花的遺世風(fēng)骨，應(yīng)是任憑浮世喧騰，蘭的氣息里都是抹不去的清逸幽冷。蝴蝶蘭卻總是一副很熱鬧的色彩與姿態(tài)，出現(xiàn)在每個春節(jié)的喜慶里。我也不喜歡它的蘭葉，寬寬大大，一點都沒有蘭應(yīng)有的優(yōu)雅。每年春節(jié)家里總有很多蝴蝶蘭，熱鬧得真像許多花蝴蝶飛揚在春天里，我時常對它們視若無睹。蝴蝶蘭也似乎只開放在春節(jié)，花期一過，花朵一謝，就很難再養(yǎng)活繼續(xù)開花了。

去年春節(jié)，母親覺得我新居里只有一盆墨蘭太過清冷，就搬了兩盆蝴蝶蘭過來。花朵絢絢爛爛開了兩三個月，花謝后只剩下寬大的蘭葉。以前母親每回再養(yǎng)著，都養(yǎng)不成，今次換成在我手中，盡管不很喜愛，還是不忍丟棄。修整好枯枝敗葉，將它們分開移種在寬大的花盆里，每日澆水，呵護，擦洗蘭葉。我沒想過它們會再開花的，留下，照顧，都只是一份不忍心。

但就在秋天到來不久，我看到那寬寬大大的蘭葉中間，竟抽發(fā)出朵朵枝芽！每一天，枝芽不斷抽長，枝芽上也一個接一個吐露出精致可愛的花苞來！我知道，它們終于要重新開花了！

也許因為只是清水陽光養(yǎng)著，從小小花骨朵兒，到含苞半開，最后明媚地綻放，蝴蝶蘭都開得清清瘦瘦，沒有春節(jié)花開時的肥碩濃艷，沒有鐵枝塑形，自自然然，倒有了一份那本應(yīng)屬于蘭花的清逸雅氣了。

照顧花木時的心，總是分外安靜的。看清水細細流淌進每一寸土壤，泥土一點一點濕潤，被水充盈。用棉布擦拭每一片葉子，拭去塵泥，每一縷葉脈清晰地伸展。收拾落葉，修剪枝干，植物的氣息永遠清新純粹，紋路分明。而季節(jié)，是最擅調(diào)色的畫師，從春到秋，只在一葉落下，便于大地點染開金黃。

入秋后，溫陵城里許多街道兩旁種著的黑板樹就開始微微散發(fā)出青澀花香。每一回從花下走過，那樣透著微涼的冷香，彌散開來包裹身心，如果有風(fēng)，風(fēng)里吹拂的就盡是秋意了。秋意愈深，花香愈濃，秋風(fēng)里飄飄揚揚。很多人不習(xí)慣這香氣，從花樹下走過甚至是皺眉捂鼻。我卻喜歡這樣清涼悠遠的香，那不只是花的香；還有黑板樹高挺偉岸的樹的身姿，那是香的形；還有天涯一般深邃的秋意，那是香的魂吧。

風(fēng)雨過后，花香滿徑，鵝黃色錦簇的花團，或是一小朵一小朵鵝黃色小花，都是溫暖貼心的顏色。清清的雨里，繽紛地開、繽紛地落，隨意地美著又隨意地凋零。讓人恍然，原來，那最濃烈與絢爛的，又是那最清冷與淡漠的。

每天走在上下班路上，稍稍昂起頭，就能看見日光透過洋紫荊紛紛灑灑的葉影，漫漫飛揚，滿是金色。是湖中燦蓮端麗綻開的金色，是漾著水光，微波瀲滟的金色，是冰透著冷意，又炫目輕暖的金色。這樣的時節(jié)，不再有春花繁盛，不再有夏綠濃艷，卻有一份清冷的淡香。

一日夜晚回家，涼風(fēng)淡淡，樹影婆娑，踩著落葉，才記起已過白露?！拜筝缟n蒼，白露為霜?！惫湃艘苍S是正從田間的勞作中直起身，不遠處是水，更遠處有山，綠影悠悠，山嵐杳杳，煙水之間千里蒼茫，于是那歌吟時的語調(diào)該是怎樣悠緩柔婉，因為水邊那伊人，猶如遠方。

3.花木深深

如果你曾在春天走過一條泉州古城的老街，當(dāng)你輕輕踏上老街的石板路，你的步伐一定會不由自主地慢下來。老街里的古城人家，一戶挨著一戶，有的門庭深鎖，有的半掩著門扉。長街，深巷，落鎖的門庭，半掩著門的戶內(nèi)，你靜靜站定，就能感受到一種花木蔥蘢的清涼綠意。這綠意，彌散在街巷的空氣里，溫潤，幽香，你不知道它從哪個角落飄散而來，它就是和春天的陽光，微風(fēng)，樹影，閩南民居的紅磚白石，提著菜籃子悠緩走過的婦人，榕樹下泡茶看報的老者……一起，彌散在空氣里。

我就在這樣的老街深宅里出生長大。小時候上學(xué)、放學(xué)都要走過一條叫“灶仔巷”的巷子，放學(xué)后我和同學(xué)常在小巷里玩耍，最吸引我的是一戶總半掩著木門的宅院。我喜歡站在半開的木門邊，悄悄向里面張望。石板庭院里，種滿了各種花木，四季充盈著綠意，沿著石板小路，花木深處是一座兩層小洋樓，樓前種著一棵玉蘭樹。初夏，玉蘭花開落紛紛，無論開落，都是涼涼的花香。落雨天最好，濕漉漉的青石板上，落滿月白色玉蘭花瓣，無盡清幽。古城長街深巷里，每一戶木門內(nèi)，都在花木深深處藏著故事，藏著令人遐想的神秘氣息。

深巷斜影，宅院外的溫陵長街也一樣綠意幽然。后城巷拐角的“龍宮”有個市場，母親常帶著我到那里買海鮮。那充滿各種食物的味道，有老泉州的風(fēng)味熟食，也有腥鮮的魚貨海產(chǎn)。有一年五月一天傍晚，我和母親到龍宮市場買完小卷后，就在我回身一瞬，瞥見不遠處，紅瓦之間一團藍紫色的花云，我的心就在那一瞬被懾住了。走近看，原來是藍花楹。五月開花，滿樹紫花如云，夕暉暮色染在花間，別樣的光華。

深深花木就這樣在古城春日悄悄生長著，不經(jīng)意間與你相遇，有時在深寂的老巷，有時就在喧囂的煙火街市。五月，除了藍花楹，你還能遇見木棉。春日陽光里，木棉樹靜靜落下碩美的花，一地紅艷。遠遠望去，一種倦懶浮游的氣息，似乎下一瞬便可以乍然裂開棉絮。走近，一朵一朵碩美的落花，瑰麗的，帶著裂紋，赫然躺臥。風(fēng)淡淡吹過，只有綠葉離枝墜地的幽微的聲響。

木棉，刺桐，紫荊，鳳凰，白玉蘭，紫薇，油桐……一年四季，這個城市都有高大的花樹、繽紛的落花與人們相伴。去年深秋一個午后，我無意間走進城東北隅的崇福寺。那是千年前的松灣古地，千年前寺院里的晚鐘，能飄蕩到洛陽橋頭，遠送啟程的游子。深秋古寺暖意融融，觸目所及皆是濃綠。遠遠望見大殿旁一樹墨色虬枝，幾朵月白小花，清瘦素潔，恍如白梅。走近看才知道，原來是梨花。梨花應(yīng)是春天開的，想必是這幾朵白梨花在春天里睡得太深，一覺醒來，再緩緩而開，竟已是深秋。就那樣疏落單薄地開在蒼翠里，如不合時宜的少年性情，不著一絲塵煙，孑然而沉靜。

佛院書齋樓上擺置著幾盆瘦弱花草，民間日常的壇罐里養(yǎng)著，孱弱靜謐，置放于金瓦紅磚的佛院書齋之間，竟是那樣一股清逸又妥帖的溫暖。而城中承天古寺的書齋外，就真的種著一株梅花。記得有一年從書齋出來，正是紅霞光暈里的日暮。穿過一條石板小徑，就遇見那株梅花，清瘦，疏落。我還記得它的粉紅小花，清清靜靜開著，香也是細膩幽隱的。

母親說在她小時候，外婆的老宅院里也種著一株梅花，是蠟梅，外婆和外公有一張婚紗照就是在那株蠟梅樹前拍的。后來時移世易，人事皆非，百年老宅里的蠟梅、松柏、梨樹、番石榴樹、夾竹桃……都在流年里消逝了?，F(xiàn)在外婆的花園里只剩下一些自生自長的花草，薔薇花依舊開，開得寂寞。含笑花依舊香，也香得寂寞。每次回來，我都要在花下看看，我知道，如果我就這樣靜靜地站在薔薇花下，仿佛多年前一樣，閉上眼輕聞薔薇花芯的香，也再等不到外婆，再等不到外婆微笑著走到身邊，為我剪下花枝了。

責(zé)任編輯 石華鵬